太皇太后放下茶盞,對琳琅道:「瞧著你好了,也叫人安心。」忽聞太監通傳:「啟稟太皇太后,太子爺來了。」
太子年方七歲,比起尋常孩子,略顯少年老成,畢恭畢敬的向太皇太后行了禮,又向佟貴妃見了禮,見著琳琅,只略一遲疑,烏黑明亮的眼晴里透出一絲疑惑,太皇太后已經伸手道:「保成,來跟著我坐。」
太子挨著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后道:「聽說你想去南苑,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皇阿瑪身子不豫,南苑那邊,本來就不比宮裡周全。」太子道:「太皇太后,您就讓我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瑪湯藥,擔保不給皇阿瑪添亂。」太皇太后不由笑道:「好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你皇阿瑪知道一定歡喜。」太子聞她語中有應允之意,只喜孜孜起身打了個千:「謝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便囑咐蘇茉爾:「告訴跟著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著,還有太子的輿轎,要嚴嚴實實的,雖然天氣暖和,但路上風大。再告訴他們,路上的關防可要仔細了,若有什麼事,我第一個不饒他們。」
蘇茉爾一一答應著,太皇太后又問太子:「保成,你獨個兒走那樣遠的路,怕不怕?」太子搖搖頭,道:「不怕,有諳達嬤嬤跟著,還有師傅們呢。」太皇太后點一點頭,道:「真是好孩子。」向琳琅道:「其實南苑地方安靜,倒便於養病。你身子才好,過去歇兩天,比在宮裡自在,就跟太子一塊兒過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琳琅只得站起身來,應了個「是」。
卻說佟貴妃回到自己宮中,正巧惠嬪過來說話,惠嬪見她略有憂色,只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來的信兒,一時這樣說,一時又那樣講,直說得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佟貴妃道:「今兒聽見太皇太后答應太子,讓他過去給皇上請安。」惠嬪道:「難為太子,年紀雖小,真正懂事。」頓了頓,又道:「姐姐何不也請了太皇太后懿旨,去瞧瞧皇上?順便也好照應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雖近,這一路總是不放心。」
佟貴妃輕輕嘆了口氣,道:「太皇太后想的自是周到。」惠嬪聽她似是話中有話,但素知這位貴妃謹言慎行,不便追問,回到自己宮中,才叫人去打聽,這才知道太皇太后命琳琅去南苑。
惠嬪只是坐卧不寧。承香見著她的樣子,便順手接了茶自奉與惠嬪,又悄悄的命眾人都下去了,方低聲道:「主子別太焦心。」
惠嬪道:「你叫我怎麼不焦心。」頓了頓又道:「瞧那日咱們去儲秀宮的情形,必然是萬歲爺在屋裡——竟連規矩忌諱都顧不得了,這琳琅……」說到名字,又輕輕咬一咬牙:「皇上如今病成這樣子,不過是——」到底忍住了話,只說:「如今太皇太后,又還在中間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寬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去。」
惠嬪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這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若知道衛家當日是如何壞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撥兩句,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說,萬歲爺素來將前朝與後宮分得極清,不徇私情么?」惠嬪道:「當日阿瑪的意思,以為她必是選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麼好人家,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進宮來——只可惜四太太沒來,不然也有個商量。」
惠嬪只管出神,過了許久方道:「老太太這麼些年是蒙在鼓裡,這樣的事,總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輕輕嘆口氣:「走一步算一步罷。如今她正在勢頭上,咱們可沒法子。但萬歲爺這樣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們只管往後瞧,到時再順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氣暖和,官道兩旁的楊柳依依,只垂著如碧玉妝成,輕拂在那風裡,熏風裡吹起野花野草的清香,怡人心脾。太子只用了半副儀仗,亦是從簡的意思,琳琅的輿轎隨在後列,只聞扈從車馬聲轆轆,心如輪轉,直沒個安生。
錦秋數年未出宮,此番出來自是高興。雖礙著規矩未敢說笑,但從象眼窗內偶然一瞥外間景物,那些稼軒農桑,那些陌上人家,眼裡不禁閃過一絲歡喜,琳琅瞧著她的樣子,心裡卻微微生出難過來。柔聲問:「錦秋,你就要放出去了吧?」
錦秋道:「回主子話,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琳琅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今年就要放出去了——可以家去了。」只望著象眼格窗外,簾帷讓風吹得微微拂動,那碧藍碧藍的天,並無一絲雲彩,望得久了,叫人只想脅下生翼,能飛入那晴霄深處去。
天氣晴好,官道寬闊筆直,尋常來往的行人車馬早就被關防在數里之外,所以行的極快,未至晌午,便到了南苑。琳琅大病初癒,半日車轎勞頓,未免略有幾分疲乏。南苑的總管早就派人洒掃了偏殿,太子進殿中更衣,琳琅也去下處換過衣裳,自有人去稟報李德全。
皇帝發著高熱已有數日,這日略覺稍好了些,掙紮起來見了索額圖與明珠,問四川的戰事,徐治都大敗叛將楊來嘉,復巫山,進取夔州。楊茂勛復大昌、大寧。皇帝聽了,心中略寬,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敗海寇于海壇的報捷摺子,皇帝這才道:「這個萬正色,到底沒辜負朕。」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用,當日萬正色外放,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性情剛毅,可防鄭患。如今看來,皇上真是明見萬里,獨具慧眼。」皇帝欲待說話,卻是一陣大咳,李德全忙上來替侍候,皇帝咳嗽甚劇,明珠與索額圖本來皆蒙賜座,此時不由自主都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一旁宮女手忙腳亂,奉上熱□,皇帝卻掙扎著擺手示意不用,過了半晌才漸漸平復下來,聲音已經略略嘶啞:「朕都知道了,你們先下去辦差吧。」
明珠與索額圖跪下磕了頭,皆道:「請皇上保重聖躬。」卻行後退。皇帝突然又喚:「明珠,你留下來。」明珠忙「嗻」了一聲,垂手侍立。
皇帝卻許久未說話,太監宮女做事皆是輕手輕腳,殿中只聞皇帝偶然咳嗽數聲,明珠心中納悶,皇帝卻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道:「你昨兒遞的這柄如意,朕瞧著甚是喜歡。」咳嗽數聲,道:「朕記得見過的那柄紫玉如意,容若是否贈給人了。」明珠不知首尾,只道:「臣這就去問——想是贈予友人了罷。」皇帝道:「朕不過白問一句,你若回去一提,若叫旁人知道,豈不以為朕想著臣子的東西。」明珠悚然冷汗,只連聲道:「是,是。是臣愚鈍。」皇帝又咳嗽起來,強自揮手,明珠忙磕頭跪安。
李德全侍候皇帝半卧半躺下,覷見皇帝精神猶可,便回道:「太子爺請了太皇太后懿旨,來給萬歲爺您請安呢。」皇帝果然略略歡喜:「難為他——他那幾個師傅,確實教的好。」又咳起來,只說:「他既來了,就叫他來。」
皇帝見了太子,先問太皇太后與太后是否安好,再問過功課,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在病中,只覺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著,自己知道又發熱起來,勉強又問了幾句話,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監上來侍候皇帝吃藥,李德全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道:「萬歲爺,衛主子也來了。」皇帝將那一碗葯一口飲盡,想是極苦,微微皺一皺眉頭。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只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發顫,半伏在那炕幾之上,李德全忙替他輕輕拂著背心,皇帝終於漸漸忍住那咳喘,卻道:「叫她回去,朕……」又咳了數聲,道:「朕不見她。」
李德全只得陪笑道:「衛主子想是大好了,這才巴巴兒請了旨來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就瞧她這麼老遠……」話猶未落,皇帝已經隨手拿起枕畔的如意,只聞「砰」一聲,那如意已經被皇帝擊在炕几上,四濺開來,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嚇得太監宮女全都跪了一地,李德全打個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說不見……」言猶未畢,旋即又伏身大咳,直咳得喘不過氣來。
納蘭容若《昭君怨》
暮雨絲絲吹濕,倦柳愁荷風急。瘦骨不禁秋,總成愁。
別有心情怎說,未是訴愁時節。譙鼓已三更,夢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