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答應一聲去了,佟貴妃定了定神,緩緩道:「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說,另有蹊蹺,那宮女招認,說是端嬪指使她攀污寧貴人,那些魘魔之物,亦是端嬪命人從宮外夾帶進來,以作偽證。臣妾已經命人將夾帶入宮私相傳遞魘魔之物的太監、宮女皆鎖了起來,他們也都招認了。臣妾怕另生事端,已經命兩名嬤嬤去陪伴端嬪,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
皇帝緘默良久,佟貴妃見他眉頭微蹙,眉宇間卻恍惚有幾分倦怠之意,她十四歲入侍宮中,與皇帝相處多年,甚少見他有這樣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皇帝的聲音倒還是如常平靜:「審,定要審問清楚。你派人去問端嬪,朕哪裡虧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盤進來,佟貴妃已經退出去了。她見皇帝倚在炕幾之上,眼睛瞧著摺子,那一枝上用紫毫擱在筆架上,筆頭的硃砂已經漸漸涸了。她便輕輕喚了聲:「皇上。」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嘆了口氣:「她們成日的算計,算計榮寵,算計我,算計旁人。這宮裡,一日也不叫人清凈。」
她就勢半跪半坐在腳踏上,輕聲道:「那是因為她們看重皇上,心裡惦記皇上,所以才會去算計旁人。」皇帝唔了一聲,問:「那你呢,你若是看重我,心裡惦記我,是否也會算計我?」
她心裡陡然一陣寒意湧起,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她心中怦怦亂跳,幾乎是本能般脫口道:「琳琅不敢。」皇帝卻移開目光去,伸出手臂攬住她,輕聲道:「我信你不會算計我,我信你。」
她心底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皇帝的手微微有些發冷,輕而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鬢邊,她烏髮濃密,碎發零亂的絨絨觸動在耳畔。她想起小時候嬤嬤給自己梳頭,無意間碎碎念叨:「這孩子的頭髮生得這樣低。」後來才聽人說,頭髮生的低便是福氣少,果然的,這一生福薄命舛。到了如今,已然是身在萬丈深淵裡,舉首再無生路,進退維谷,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無限哀涼,只不願意抬起頭。紫檀腳踏本就木質堅硬,她一動不動的半跪在那裡,只是懶怠動彈。腳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陣麻意順著膝頭痹上來。皇帝卻亦是不動,他腰際明黃佩帶上系著荷包正垂在那炕沿,御用之物照例是綉龍紋,千針萬線納綉出猙獰鮮活。她不知為何有些悵然,就像是丟了極要緊的東西,卻總也記不得是丟了什麼一樣,心裡一片空落落的難過。
太皇太后歇了午覺起來,皇帝已經去了弘德殿。晌午後傳茶點,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后吃茶。太皇太后論了茶磚的好壞,又說了幾句旁的話,忽然問:「琳琅,魘魔之事你怎麼看。」琳琅微微一驚,忙道:「琳琅位份低微,不敢妄議六宮之事。」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你的位份,我早就跟皇帝說過了,原本打算萬壽節晉你為貴人,偏生你一直病著。趕明兒挑個好日子,就叫內務府去記檔。」琳琅聽她誤解,越發一驚,說道:「太皇太后,琳琅並無此意,太皇太后與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並不敢妄求旁的。」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並不看重位份虛名,可是旁人看重這些,咱們就不能讓她們給看輕了。皇帝是一國之君,在這六宮裡,他願意抬舉誰,就應該抬舉誰。咱們大清的天子,心裡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琳琅心下一片混亂,只見太皇太后含笑看著自己,眼角的淺淺淡紋,顯出歲月滄桑,但那一雙眼睛卻並沒有老去,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深不可測,彷彿可以看進人心底深處去。她心下更是一種惶然的驚懼,勉強鎮定下來,輕聲道:「謝太皇太后恩典,琳琅知道您素來疼惜琳琅,只是琳琅出身卑賤,皇上對琳琅如此眷顧,已經是琳琅莫大的福氣。太皇太后再賞賜這樣的恩典,琳琅實實承受不起,求太皇太后體恤。」
太皇太后向蘇茉爾笑道:「你瞧這孩子,貴人的位份,旁人求之不得,獨獨她像是唯恐避之不及。」轉過臉對琳琅道:「你前兒做的什麼花兒酪,我這會子怪想著的。」琳琅答:「不知太皇太后說的是不是芍藥清露蒸乳酪?」太皇太后點頭道:「就是這個。」琳琅便微笑道:「我這就去替老祖宗預備。」福了一福,方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注視她步態輕盈,退出了暖閣,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了,緩緩對蘇茉爾道:「她見事倒明白。」蘇茉爾緘默不言,太皇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福臨要廢黜皇后,另立董鄂氏為後,董鄂說的那一句話?」蘇茉爾答道:「奴才當然記得,當時您還說過,能說出這句話,倒真是個心思玲瓏剔透的人兒。先帝要立董鄂皇貴妃為後,皇貴妃卻說:『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乎?』」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們百般算計,哪裡知道在這後宮裡,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著的火堆上烤著。捧的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自然就招惹禍事。」頓了一頓,說:「皇帝就是深知這一點,才使了這招『移禍江東』,將那個寧貴人捧得高高兒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蘇茉爾道:「皇上睿智過人。」
太皇太后又長長嘆了一口氣,淡然反問:「還談什麼睿智?竟然不惜以帝王之術駕馭臣工的手段來應對後宮,真是可哀可怒。」蘇茉爾又緘默良久,方道:「萬歲爺也是不得己,方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道:「給她們一些教訓也好,省得她們成日自作聰明,沒得弄得這六宮裡烏煙瘴氣的。」臉上不由浮起憂色:「現如今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燁這心太痴了。有好幾回我眼瞅著,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虛意承歡,卻若無其事裝成渾然不知。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可見無力自拔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蘇茉爾低聲道:「這位衛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爭榮寵,她這又是何苦。」
太皇太后道:「我瞧這中間定還有咱們不知道的古怪,不過依我看,她如今倒只像想自保,這宮裡想站住腳,並不容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會來惹你,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她知道那些明槍暗箭躲不過,所以想著自保。」嘆了口氣:「這雖不是什麼壞事,可遲早我那個痴心的傻孫兒會明白過來,等到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還保不齊是個什麼情形。」
蘇茉爾深知她的心思,忙道:「萬歲爺素來果毅決斷,必不會像先帝那樣執迷不悟。」
太皇太后忽然輕鬆一笑:「我知道他不會像福臨一樣。」她身後窗中透出晌午後的春光明媚,照著她身上寶藍福壽綉松鶴的妝花夾袍,織錦夾雜的金線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望著那燦爛的金光,慢條斯理伸手捋順了襟前的流蘇:「咱們也不能讓他像福臨一樣。」
皇帝這一陣子聽完進講之後,皆是回慈寧宮陪太皇太后進些酒膳,再回乾清宮去。這日遲遲沒有回來,太皇太后心生惦記,打發人去問,過了半晌回來道:「萬歲爺去瞧端主子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聲,像是有些感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去見一面也是應該。」轉過臉來將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暉脈脈,照進深廣的殿里,光線便黯淡下來,四面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宮殿籠在靄色中,西窗下日頭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並沒有暖意,寒浸浸的倒涼得像秋天裡了。她想著有句云:東風臨夜冷於秋。原來古人的話,果然真切。
其實皇帝本不願去見端嬪,還是佟貴妃親自去請旨,說:「端嬪至今不肯認罪,每日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只說要御前重審,臣妾還請皇上決斷。」皇帝本來厭惡端嬪行事陰毒,聽佟貴妃如此陳情,念及或許當真有所冤屈,終究還是去了。
端嬪仍居咸福宮,由兩名精奇嬤嬤陪伴,形同軟禁。御駕前呼後擁,自有人早早通傳至咸福宮,端嬪只覺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但見斜陽滿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奪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聽見敬事房太監「啪啪」的擊掌聲,外面宮女太監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迎下台階,那兩名精奇嬤嬤,自是亦步亦趨的緊緊跟著。只見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嬪勉強行禮如儀:「臣妾恭請聖安。」只說得臣妾二字,已經嗚咽有聲。待皇帝進殿內方坐下,她進來跪在炕前,只是嚶嚶而泣。皇帝本來預備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倒不防她只是這樣掩面飲泣,淡然道:「朕來了,你有什麼冤屈就說,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端嬪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可臣妾實實冤枉,臣妾便是再糊塗,也不會魘咒皇上。」皇帝心中厭煩,道:「那些宮女太監都招認了,你也不必再說。朕念在素日的情份,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嬪唬得臉色雪白,跪在當地身子只是微微發抖:「皇上,臣妾確是冤枉。那魘魔之物確實是臣妾一時鬼迷心竅,託人遞進宮來,可是皇上的生庚八字……那桃木傀人兒上的八字不是臣妾寫的,不不,那桃木傀人上臣妾本是寫著宜嬪的生庚八字。臣妾一時糊塗,只是想嫁禍給寧貴人。只盼皇上一生氣不理她了。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去魘咒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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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叢花》
闌珊玉佩罷霓裳,相對綰紅妝。藕絲風送凌波去,又低頭、軟語商量。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銀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殷勤、雙宿鴛鴦。菰米漂殘,沈雲乍黑,同夢寄瀟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