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保姆車轉了好幾條街,才甩掉了跟著的記者車。回到桃江路的別墅,已經接近凌晨。
西棠上樓,趙平津的房間仍然亮著燈。他沒有出來。
第二天一早,西棠起得早,沒想到趙平津更早,她下樓時,他已經在餐廳吃早餐。
等到西棠喝完牛奶,趙平津推開椅子說:「走吧。」西棠說:「去哪兒?」
趙平津站在她的身旁,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回家了被臨時叫來嗎,我送你回去。」
高速公路一路通暢通往天際盡頭,趙平津坐在駕駛座上,窗外有南方溫軟的早晨陽光。
他沒有去過她家鄉。
黃西棠在北京上學的時候,一年只有兩個假期能短暫地回家,跟他在一起之後,大三那年的春節她還沒有開始拍電影,於是有空回家去過年,原本趙平津說要送她回去,可臨到頭來,春節那段時間他哪裡走得開,其實每一年都是如此,且不說上海那邊海外的家族親戚要回國,單是北京上上下下要走動應付的人脈關係,父親和大伯都不再合適親自處理,基本上都是交由趙平津代為出面,他領著三個秘書忙得不可開交,硬是一天的空也抽不出來,後來黃西棠還是自己走了。
以前一直覺得不著急,沒想到轉眼已是百年身。趙平津微微側臉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她很平靜。西棠很安靜。
趙平津一路上都在專心開車,車子里只有導航儀說話的聲音。
西棠坐了幾次他的車後發現了,趙平津的車上只放古典樂交響曲,聽得人發悶。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車上放北京人民廣播電台,各種交通路況廣告宣傳情感節目流行音樂輪番登場,西棠坐在他身邊,跟著廣播里的流行曲大聲唱歌,一些流行的新歌唱得跑調跑得沒邊沒際兒,趙平津一邊開車一邊求饒:「姑奶奶您別唱了,你能不能放過我?」
有時候廣播里是馬三立的相聲,趙平津聽得直樂。明明兩個人以前都是愛熱鬧的人。
現在都變了。
西棠探過頭去看了看:「你能不能開下廣播?」趙平津冷冷地答:「坐著別動,我不聽電台。」西棠試圖打破僵局:「太麻煩你了。」
趙平津說:「別說廢話。」西棠不再理他。
車子到達仙居縣郊區時,導航將他們導往了一條通往鎮子的主路,那條道路正趕上了中午的集市,兩旁塞滿了雞籠豬籠各種農副產品,趕集的村民們騎著摩托車電瓶車將道路圍著水泄不通,路面坑坑窪窪。
趙平津只能減速,在一堆人流車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這一段路走走停停,走了快一個小時,西棠坐在副駕駛,看著這樣的道路都覺得崩潰。
趙平津一手扶住方向盤,騰出一隻手出來在車子的前櫃翻出藥瓶子。西棠看著他單手旋開了瓶蓋,輕聲問了一句:「怎麼了?」
趙平津說:「沒事,我昨晚沒睡好,頭疼。」
西棠也不知道他身體怎麼樣,上次車禍什麼時候出院的,沈敏聯絡她的時候,說他就已經上班幾天了,當初在醫院裡他還疼成那樣。
她默默地遞上了水。
趙平津將她送到了鎮上,自己在一家賓館開了個房間。西棠看他不太對勁的臉色:「你沒事吧?」
趙平津精神不好,人也蠻橫不起來了,聲音有點虛弱:「你自己回去吧,我上去睡會兒。」
西棠走到家門口,小妹在櫃檯上算賬,她媽媽正在門口的桌子幫著收拾碗筷:「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跑了,怎麼回事?」
西棠笑嘻嘻的:「我不是跟您說只是公司臨時有事嘛,辦完了還有假期,我又回來了。」
她搶著去收拾桌子:「媽,我來。」
西棠夜裡給趙平津打了個電話,他電話關機了。
賓館跟她們家只隔了一條街,西棠猶豫著要不要去看看他,想想還是放棄了。第二天一早她起來,幫她媽媽開店,將桌子凳子搬到屋檐下,鋪上藍色桌布,將屋子打掃乾淨了,然後回到廚房切蔥花。
她媽媽在廚房裡跟掌勺師傅聊天,西棠在一邊打下手,小妹在堂外幫忙招呼客人收拾碗筷。
七點鐘開始客人漸漸多了起來,西棠今天讓老媽輕鬆點,不讓她跑堂送餐了,自己忙裡忙外跑得腳不沾地,突然小妹進來悄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姐,外面有人找你。」
西棠一聽,心底一驚,大概也知道是誰了,趕緊瞪住小妹:「別聲張。」小妹雙眼泛著激動的光:「好帥好帥。」
西棠擦了擦手往外走。
趙平津穿了一件白襯衣,坐在檐下的一張桌子旁,他身邊是亂亂糟糟的一群早起買菜趕工的食客,只有他一個人霸佔了一張桌子,顯然也沒人敢上去擠,趙平津彷彿也沒察覺,一個人坐了半天,實在無聊,手裡拿著手機,卻也沒有打開,只無所事事地把玩著,俊朗眉目,乾淨光鮮,姿態悠閑。
旁邊吃面的大嬸小媳們都忍不住一直看他。
看到西棠走了出來,穿一件墨綠色的圍裙,她的頭髮慢慢長了,人顯得特別乖巧,他見到她,就是忍不住的高興起來。
西棠手上拿了個點單的牌子,走到他的身邊,壓低聲音說:「你來幹什麼?」趙平津理所當然地答:「吃面。」
西棠將菜單遞給他:「要什麼?」趙平津隨手指了一個。
西棠說:「你胃寒,吃不了那個,我給你點吧。」趙平津說:「好。」
西棠低頭寫單子,聽到趙平津說:「我初來乍到,你不帶我到處轉轉?」西棠說:「我沒空。」
趙平津撇撇嘴:「那我就一直在這坐著。」
西棠望了他一眼,咬牙切齒地小聲說:「吃完面到街口那家的錄像廳門口等我。」
趙平津笑得很愉快:「去吧,煮麵給我吃。」西棠恨恨地瞪他一眼,扭頭就走。
西棠抿住嘴角忍住笑意,一轉過頭,卻突然看到她媽媽就站在大廳的門後,目光幽寒,不落聲色地望著他們。
西棠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若無其事地走進廚房去了。
忙完了早餐的高峰期,西棠找了個借口,從家裡溜了出來。趙平津仍在在那裡等她。
西棠趕到時,他已經坐進店裡,跟老闆喝了兩巡茶,末了起身告辭,趙平津走出店鋪,順手將幾張碟塞進她手裡。
西棠納悶地說:「什麼?」
趙平津目視前方:「老闆賣我的。」
西棠低頭一看那些碟片,《全裸家政婦系列》,《従順ペット候補生順從寵物候補生》……
她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喂!你腦筋抽風了吧。」
趙平津還振振有詞:「誰讓你那麼久不來,要我一直站門口等啊。」西棠臉頰都變燙:「那現在怎麼辦?」
趙平津塞進她的背包里:「你幫我收著,我回去賣給老高,他準兒喜歡。」兩個人往街道外走。
趙平津忽然說:「對面那是哪裡?」西棠看了一眼:「那是中心小學。」
趙平津感興趣地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在這裡讀書?」「嗯。」
「那進去看看。」 他直接往裡面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後:「喂,你不是要去景點嗎?學校有什麼好看。」
正好是周日,學校里靜悄悄的,西棠在升旗台轉了一圈,扒拉開了一方大石頭上的一簇厚厚的草,石頭的下方還看得到一道刻痕,西棠笑了笑:「還在。」
趙平津湊過去看了看:「喲,小時候被欺負還刻個紀念章?」
西棠蹲在低頭,對他抬頭笑笑:「你怎麼這麼清楚?你小時候凈欺負人了吧?」趙平津回想起自己解放軍陸軍大院第一惡霸的童年,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唉,別這麼說。」
西棠望著那塊石頭出神。那天放學了,小地主跟在西棠的後面,西棠拉著他的手,用石子在這裡刻下了一道痕迹,然後跟他說:「你做我弟弟好不?」
西棠到現在還記得六歲的小地主,掛著兩行鼻涕,沖著他點了點頭,笑得一臉憨實。
兩個人坐在操場旁的樹下。
諾大的操場,有幾個孩子在籃球場里騎自行車,遠遠的傳來嬉鬧和笑聲,深夏的風吹拂而過,趙平津手撐身後,攤直了腿:「這兒挺清凈。」
西棠望著遠處新建的塑膠跑道,紅綠分明煞是好看,輕輕地說:「環境比以前好了。」
趙平津望著她出神的側臉:「家裡還好嗎?」西棠回過神來:「挺好。」
「生意還過得去?」 「嗯。」
她明顯不欲跟他多談家裡事。
可是她家裡的事情,趙平津卻是多少知道一點兒的,他們談戀愛以後,黃西棠跟他說過,她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獨自撫養她長大,她一直挺樸素的,白棉裙子牛仔褲就能穿一個夏天,也很少花他的錢,大四那一年,因為他的公司發展得太快,他忙得心力交瘁,為了能隨時照顧他,她不再兼職打工,林永釧導演還特地提前開給她片酬,她用那部電影的片酬,支付了那一年的學費。
後來他的母親查清了她的家世,她第一次去他家,經過鐵門後的哨崗警衛員的層層盤問,終於進了那方院子,卻是廳門都沒得進,他母親叫她來,卻只讓她站在了他家的屋檐下,她就站在四面寒風的檐下,聽著周老師冷酷的批評,原話是他從家裡保姆的嘴裡問出來的,周老師跟她說,她媽媽沒有結過婚,她是一個非婚生的私生女,年紀小小的,還沒結婚就跟人同居,趙家不要這樣的兒媳婦。
趙平津記得,那是除夕的前幾天,屋檐下都是一條一條垂下的晶瑩冰柱,黃西棠睜大了眼,凍得發白的鼻子,因為羞憤而漲得通紅的臉。
他得了消息匆忙趕回來,只看來得及她一臉茫然地轉身逃走,然後在院子里狠狠地推開了他,如一隻負傷的小獸般驚惶地沖了出去。
那是黃西棠跟他母親的第一次見面,也許是因為她徹底的明白,他的家庭不喜歡她,後來她開始慢慢變得患得患失,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無緣無故的掉眼淚,跟他鬧彆扭,一開始一次兩次趙平津還哄著她,到後來漸漸也煩了,語氣漸漸不好,終於有一天他開會晚了一點,原本答應好要接她下戲的結果遲到了一個多小時,西棠跟他生氣不理他,趙平津忍不住沖著她吼了一句,你能不能別那麼矯情。
黃西棠睜著眼望著他,眼底有一汪淚水,她在他面前哭,他終於覺得煩人。
他們分手前的大概一個月,周老師在他上班的時候來過他們在嘉園的家裡,強硬幹涉他們的生活,要求黃西棠搬出去,據說黃西棠一開始求過她讓他們在一起,但周老師是什麼人,最後兩人談崩了,周老師跟她說了什麼趙平津不清楚,其實黃西棠根他吵歸吵,但就是因為她是長輩,更是他母親,她一直都默默忍下了周老師給她的難堪,一個字的原話也沒有跟他轉述過。但他母親後來回家裡跟老爺子說的,黃西棠拍著桌子指著她跟她說這是我家,你給我出去。
周老師抹著眼淚跟老爺子老太太告狀:「這什麼女孩兒,舟兒買的房子,她還有臉面兒說是她家!什麼家庭就養出什麼孩子!這麼沒有教養的人,倘若要真是給她進了門,那以後還得了!」
那段時間黃西棠沉不住氣,後來想想,他其實更不該也一樣沉不住氣,吵架時互相說了那麼多傷透了心的話。
他終究沒能保護好她。不是不遺憾的。
他終究沒能保護好她。不是不遺憾的。
趙平津開口說:「要是你家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我說一聲。」
整個北京城裡,能得了趙家這位公子哥兒這句話的人,估計不會很多,西棠只客客氣氣地回了一句:「謝謝您。」
兩個人之間只剩下了沉默。
趙平津藏在心裡良久的那句話,忍了那麼多年,終於緩緩說了出來:「當初調查你身世的事情,是我母親做得不恰當。」
西棠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似的,愣了好一會兒,彷彿才聽清楚了,卻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她性子其實還是一樣,吃軟不吃硬,他們兩個之間,只要他肯稍微低一點頭,她總是會付出更多更多的包容和愛來待他:「我後來一直都沒有問過
我媽,是因為我自己想明白了,上一輩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媽媽從沒離開我,她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母親,我沒什麼可丟人的。只是以前年輕不懂
事,對於家庭出身好像我應該很自卑似的,現在不會了。」她說得很隱晦,但也很清楚。
黃西棠會自卑,他以為電影學院的女孩子,每一個都驕傲得像只孔雀,何況是那麼才華橫溢,充滿夢想的黃西棠。
他當時不明白,黃西棠明明那麼可愛那麼活潑一姑娘,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的愛耍小性子,又愛哭,特煩人,現在看起來,不過僅僅是因為那段時間特別的沒有安全感,趙平津心底也不好受,他當年也許很愛她,但其實並沒有付出足夠的耐心去了解她。
趙平津問了一句:「你媽是你親媽嗎?」西棠翻個白眼:「我倆長得多像。」
趙平津說:「那你爸呢?」
西棠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媽從來不說。」
趙平津好心建議:「也許你爸還在呢,要不要找?我幫你找找。」
「好啊,」西棠沖他笑笑:「等我死的那天吧,你幫我找找,也許我那天會想見見他。」
趙平津心底觸動,卻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就沒見過她性子這麼剛烈的女人,除了自討苦吃,又有什麼好處。
趙平津說:「西棠,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西棠說:「不關你的事,是我的問題。」
她永遠不再提他家庭對她的為難和羞辱,也不再提他們分手時說過那些玉石俱焚的話,彷彿一切都已經是事過境遷的豁達了。
趙平津忽然問了一句:「那小子還在追你?」西棠愣了一下:「誰?」
趙平津眯起眼:「姓鄭那小子,以前在你教室,跟你表白的。」
西棠想起來近日紛紛擾擾的緋聞,解釋了一句:「我們什麼事兒也沒有。」
趙平津平靜的聲音,含著三分的冷意:「以後再來找你,告訴他——永遠沒他什麼事兒。」
西棠笑了笑。
那一年她大三,剛剛跟趙平津談上戀愛,鄭攸同在排劇的教室跟她表白,捧出了大束鮮艷的玫瑰花,西棠實在太意外,一時口拙:「唉,鄭攸同,你別這樣——我有男朋友了。」
趙平津那一天剛好來接她下課,見到這一幕氣都氣炸了,直接沖了進去將黃西棠的手拉住了,他話說得客客氣氣的,臉上卻是一臉京痞的壞笑:「唉,這位同學——對不住您,這姑娘我先預定了,沒你什麼事兒。」
鄭攸同年輕氣盛,指著趙平津的鼻子詛咒他們:「西棠,你少跟這種京城子弟玩,我跟你說,他們就愛玩弄女孩子,不會有真心的。」
趙平津一把推開了他:「唉唉,你罵誰呢?」
鄭攸同一擼袖子沖了上來,兩個人眼看要打起來。黃西棠硬把他給拽走了。
沒想到鄭攸同算命倒挺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西棠跟趙平津沿著河邊往回走。
路上見著小地主抱著娃娃從街市那邊走回來,身邊跟著他新媳婦兒。西棠招招手:「小地主!」
小地主媳婦兒遠遠就瞧見他們倆,走近了看更是一臉的興奮加好奇:「姐姐,這是你男朋友嗎?」
西棠介紹趙平津說:「這是我朋友,來我們這兒玩玩。」
小地主媳婦兒熱情招呼:「去了哪兒了,景點門票訂了嗎,我從我們賓館合作的旅行社給你們定,便宜點。」
趙平津答了一句:「昨天剛到,還沒有空去呢。」
那邊黃西棠拉住小地主問:「公安局那邊查出來沒有?」小地主將孩子放到了媳婦手上,對著她搖了搖頭。
小地主家最大的那間酒店,前一陣子來了一批警察,從房間里抓出了一個毒販子,說是酒店有包庇責任,工商局立刻來查封了,勒令他們停業整頓,現在都快兩個星期了,案子還沒查出個結果。
小地主媳婦兒一聽這事兒也著急了:「是啊,姐姐,你說,我們這明明是冤枉的,可是誰也不聽我們的,說不給開業就是不給開業,我可聽說了,我們對面街新開的那間酒店,可是的公安局哪個領導的岳父開的,……我們是老招牌了,在我們店住過的客人沒一個不說我們的菜燒得好,網上的顧客都沖著我們這這名聲來,如今生意沒有了,他們全跑到新的那家去了,這可我把我急死了!」
西棠安慰著說:「興許再等等。」
趙平津隨意地聽著他們閑聊,一邊湊過去逗孩子:「幾歲了?」娃娃流著口水,還不會說話,笑嘻嘻的一巴掌拍在趙平津臉上。
小地主媳婦兒注意力被孩子吸引了過來,也跟著笑了:「他喜歡你呢,小寶,來,叫哥哥好。」
趙平津掏出錢夾,取出一疊現鈔:「這次來得很臨時,也沒想著會遇著西棠乾弟弟,沒給寶寶準備禮物,我身上也沒多少錢,這給孩子買點玩具。」
「唉唉——這——這怎麼好意思喲——」小地主媳婦兒秉承著中國傳統禮儀,趕緊客氣地往外推。
西棠聞聲看了過去,那一疊錢不薄不厚,大概有個一兩千,她對著寶寶笑:「小寶,拿著吧,謝謝叔叔,叔叔有的是錢。」
趙平津回頭瞪了她一眼。西棠抿著嘴樂。
趙平津將錢塞進她手中:「我從北京來,西棠一向多謝你們照顧。」小地主正跟西棠說話呢,一時間話立刻停住了。
小地主望著西棠,神色完全變了——他有野獸一般的直覺,嗚嗚地叫了一聲:「捏捏?」
西棠眼神猶豫了一秒。
只是這一個瞬間的猶豫,小地主已經驟然出手,一拳狠狠地砸在趙平津的臉上。
趙平津人直覺地一閃,卻不小心撞了一下身邊的小地主老婆的手臂,小地主老婆直覺地抬手,緊緊護住了懷裡的孩子,這邊兩個人還在客氣地推讓著那疊鈔票頓時飛了出去。
一大堆紅色的鈔票灑了一地。
趙平津被那一拳揍得退了幾步,差點沒摔在地上。
小地主又沖了上去,瘋蠻地一把拽住了趙平津的手臂,拳頭狠狠地砸進他的腹部。
西棠終於回過神來,衝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大聲地叫:「住手,小地主!不是!他不是!」
小地主紅了眼,死死地瞪著趙平津嗷嗷直叫,一個翻身又猛撲上去,嘴裡叫嚷著誰也聽不清不楚的語言。
趙平津左右閃躲,又挨了幾下。
他媳婦兒完全懵了,手足無措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要上來勸,娃娃開始大哭起來。
西棠趕緊的叫了一聲:「帶孩子回屋子去,我來勸他!」趙平津被他摜倒在地上。
西棠怎麼也拉不住發狂的小地主。
趙平津躺在地上滾了幾下,終於忍不住惱怒地叫:「黃西棠,你跟這小結巴說,他要再不住手,我他媽要還手了!」
小地主撲在他身上一頓亂揍,一直嗷嗷嗚嗚地叫,說出來的話含混不清:「泥四,泥媽媽說,泥要是四了,她也不活了,醫院裡要四了,我天天見你姑,是不是他次負你?泥媽媽天天哭……」
他一身的蠻牛勁兒,西棠拉不動他,眼淚忽然簌簌地往下落,她無法控制地哽咽著抽泣,心裡卻著急得不得了:「不是,不是。」
只是一個小小的缺口,那些往事挾持著洪流決堤而來,她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
西棠轉過頭捂著臉抽泣,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小地主立刻停住了手,一把推開了趙平津,回頭擦西棠臉上的眼淚:「捏捏,別姑,別姑。」
趙平津躺在地上,頭髮衣服都亂了,隱形眼鏡掉了一隻,他視力不均勻,眼前有點模糊,他愣了一下:「他說什麼,什麼死了?」
沒有人回答他。
趙平津慢慢地坐起來,看到那個女人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中,痛哭失聲,哭得整個人都在抽搐,那個小啞巴蹲在她的身邊,一直在嗚嗚地跟她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西棠擦乾了淚水,將地上的錢一張一張撿起來,塞到了趙平津的手上:「你回賓館去吧。」
三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才看到一整條街的人都走出來看著他們,西棠自己的媽媽也走了出來,遠遠地站在自己家屋子前。
西棠看清見了她的臉,頓時覺得脊樑一陣發涼,全世界最愛她寵她的媽媽,當時就那樣冷漠地望著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趙平津在賓館裡住了兩天,黃西棠一直沒有聯絡他。
他從她們家的那條街道經過,不知為何,心裡有些莫名的怯意,也不敢再借吃面之名進去找她,只能隔著條街遠遠看了一會兒,小麵館早上仍然照常在營業,只是再不見黃西棠的人影,他只好又走開了。
臨行回城的那天晚上,他又繞到她家,想著明天接她回去,總歸有點正事要說,便走近了一些。
那間小小的店鋪門口關著,已經歇業,趙平津站了一會兒,悄悄走到了門口,探了探頭髮現門只是掩著的,趙平津正鼓起勇氣要敲門,那一瞬間卻聽到了裡面傳來的細碎聲響。
聲音很微弱,整個屋子是長條形的,一進里房很深,彷彿一截長長的幽暗的火車車廂,不仔細的話門口根本聽不見裡面的聲響,趙平津貼近了門邊,心猛地一跳,立刻推門走了進去。
他隱隱約約似乎聽到了——黃西棠的哭聲。
屋子前廳很黑,只有走廊里懸著一盞燈,幽深寂靜,他壓低了腳步往裡面走,心底焦灼,一時顧不了那麼多了。
經過了前廳和廚房,進了一個小小天井,兩株石榴樹枝葉茂盛,後院里有兩間房,其中一間房門開門,從窗戶看進去,看得到人影在舞動。
黃西棠的哭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她哭得很大聲,很凄涼,很無助。趙平津快步穿過院子,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心慌。
西棠的媽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身前的女兒,聲音因為憤怒而絕望:「我寧願你死了!也不要再出去做丟人的事情!」
西棠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了,只覺得喉嚨里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我錯了。」
女人的聲音尖銳又沙啞,還夾雜著嘶嘶的喘氣聲,趙平津在院子的另外一邊聽得不太真切:「我叫你不要再跟這樣的人來往,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你當年是怎麼回來的!你怎麼回來的!在這個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年!路都走不起!這樣的教訓還不夠你明白嗎!我今天寧願打死你,也好過你再那樣的回來!」
西棠捂住臉尖叫了一聲:「媽媽,對不起!」
趙平津再也顧不得其他,拔起腳步衝過那方小天井,他已經看清了房間里的場景——黃西棠跪在房間里的地上,她媽媽站在床頭,用一柄黃色尺子,正狠狠地抽她。
趙平津那一瞬間只覺一股熱血猛地衝進腦顱,腦中嗡地一聲作響,一股尖銳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在心臟之間穿堂而過。
他跨上台階時腳下發軟,身子狠狠地打晃了一下。
黃西棠的母親披頭散髮,發了狂一般的斥叫:「我跟你說的什麼你記住沒?我今天寧願打死你,也不願你再出去!」
「媽媽!」西棠一張布滿淚痕的臉交織著難過和羞愧,人跪在地上挪了兩步,一把抱住了她媽媽的腰,尺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只鳴嗚地哭,肝腸寸斷,人卻一動不動,頭埋在那位中年婦人的懷裡,抱得更緊。
趙平津喉嚨滾燙,卻說不出話,咬了咬牙踉蹌兩步奔進去,手臂一橫擋在了西棠的肩膀上。
那一尺子啪地一聲抽在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裡的兩個女人掛著滿臉的淚,同時抬眼望住了她。
西棠一個人有半個還心神碎裂,見到他只覺得害怕慌張:「你進來幹什麼?」
西棠媽媽望見他驟然闖了進來,反倒沒有一絲詫異,眼底的淚水褪去,塌陷的眼眶忽然乾涸,臉龐變成了一條結冰的河流。
她彷彿預料到,遲早有這一面。
趙平津聲音在發抖:「阿姨,您別打她了。」
西棠媽媽放下了那柄尺子,抬手攏了攏散亂的頭髮,慢慢地坐在在床沿,微微揚了揚頭,神色高傲不可侵犯:「這是我家裡的事情。」
趙平津趕緊道歉:「對不起,我無意冒犯,我是西棠的朋友,您能不能——有話好好說?」
他慢慢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黃西棠的母親正抬起頭,緩慢地,緩慢地,將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一束手電筒似的,從他的額頭,到眼角,到每一寸的肌膚,到身體,到手臂,到腳面——那束目光一寸一寸地仔仔細細地探照過他整個人,她母親眼裡的神色,那種刻骨的憤怒,心傷,哀怨,悲慨,激昂,那個面容娟秀卻日漸枯老的婦人最終只是渾身顫抖著,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雙手,趙平津感覺到整個背,彷彿在滾水裡燙過,又好像在冰霜里浸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地交替。西棠媽媽卻慢慢地平靜下來,帶著一絲認命的絕望,緩緩地開口說話:「既然你進來了,那我就說幾句話——西棠雖然從小沒有爸爸,可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她在我的手掌心上,也是一顆明珠。」
「阿姨,您別這麼說,我知道……」趙平津平日里在各種交際場合的練出來的世事練達,此時卻一點派不上用場,他覺得有點慌亂,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話猶豫了幾秒,立刻被她媽媽用眼神制止了。
西棠媽媽聲音恢復了平常的聲調,神態卻顯得越來越冷淡:「從小到大她喜歡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她,但我對她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做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一個女孩子,若不自尊自愛,不清不白,那隻會毀了她的前程,如果她走錯了路,那我就得管她。這是我們家裡的事情,輪不到外人插手,您請出去吧。」
黃西棠一句話也不敢說,仍然跪在地上,深埋著頭,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地往下落。
人卻沒有任何聲音。
趙平津的臉色本來就不太好,此刻更是一分一分的蒼白下去。
黃西棠垂手放在膝蓋上的掌心,被打到紅腫,殷紅的血絲絲絲縷縷地蔓延。清晨的汽車站。
西棠背著包,手裡拎著兩個盒子,慢慢著隨著人群往外挪。
長途客運汽車站的門前,她的母親站在人群中,穿一件黑底暗花的綢布衫,個頭矮小,頭頂的發,已經現了一些白。
媽媽一早起來給她做了早餐,切好了滷味放進了食盒,又送她到了車站,臨別時西棠又要哭,媽媽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眼底的暗黃特別明顯,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望著西棠,女兒含著淚一步三回頭地看她,這個女兒出落得那樣的美,脾氣卻是如此的像她,她出聲叫了她:「妹妹。」
西棠立刻回頭奔著媽媽而去,她聽到媽媽輕聲地道:「對不起,媽媽只是要你明白,這樣的道路,絕對不能走,我受過這樣的苦,所以絕不會讓我的女兒再犯傻。」
這是她脾氣強硬的母親,忍了一輩子,第一次跟她說起這個家庭的往事,如此含蓄溫和,卻如此的傷痛刻骨。
西棠含著眼淚點點頭。
媽媽的看她的眼神,是一種絕望到了盡處的溫柔:「這樣的苦,會毀了你一輩子的。」
西棠在車站緊緊地抱住了她。
去城裡的小巴士走走停停,一路攬客,在鎮子的分叉路口又停了下來,一個人上車來。
高個子的英俊瘦削男人,穿黑色襯衣深藍牛仔褲,從車門處艱難地往車廂里的人群里擠,售票員遞給他一個小凳子,大聲地吆喝:「往後走,往後走。」
是趙平津。
他臉色有點不正常的蒼白,車上已經沒有有位置,他擠在過道里,那樣嚴重潔癖的人,跟十幾個乘客坐在擁擠的過道里,車廂里充斥著各種奇怪的味道,半路開始有人嘔吐,有人脫鞋,臭氣熏天。
趙平津上車時,只默默地確認了一眼坐在後排的西棠,沒有再說話,只沉默著坐了下去。
客車在杭州的客運車站停了下來,趙平津上去拿她的背包,西棠搖搖頭。趙平津看了一眼她的手,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我來拿。」
西棠只好給了他。
他低頭看了看她,回家幾天下巴更尖了,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張臉沒有化妝,無精打採的,他默默地站在西棠的身側,手臂略微橫了一下隔空放在她的後背,替她擋住了人潮。
西棠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事吧,臉色那麼差。」聲音悶悶的。
趙平津溫和地說了一句:「沒事。」
回上海的動車是商務車廂,燈光舒適,環境整潔,四周一片安安靜靜,趙平津起身去上了十多分鐘的洗手間,回來時候襯衣的袖子都沾了點點的水漬,大概是反覆洗了好幾遍手,他放下了座椅旁的桌板,打開了工作的手機,戴上他常用的那副黑框眼鏡,然後問了西棠一句:「那個小結巴的賓館,叫什麼名字來著?」
西棠納悶地道:「你問這幹什麼?」趙平津蹙眉頭:「說。」
西棠說:「福緣酒樓。」趙平津不再說話。
一排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趙平津叫人給她送了熱牛奶和麵包咖啡,自己卻什麼也沒碰過,一上車就開了電腦開會。
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趙平津事務繁忙,臨時空出了兩天來她老家,他沒空再停留上海,需要直接返京。
西棠隨他去機場。
貴賓候機廳,趙平津不願說話,昨夜一個晚上的胸悶和心悸,他這兩天也吃不好,方才胃也不太舒服。
西棠也不多話,只靜靜地坐著,很快廣播里傳來登機提示。
趙平津收起自己的外套,撐住了椅子站起來:「走了,一會司機送你。」「趙平津。」西棠在他身邊,忽然低聲叫了他名字。
趙平津低頭看她。
西棠低垂眉眼,聲音很輕很輕:「十三爺說,如果我不跟你,我就不用在公司拍戲了,是真的嗎?」
趙平津想了想,明白她在打什麼主意,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覺得呢?」
聲音不輕不重,不帶任何情緒跡卻令人不寒而慄,西棠很明白他這種語氣的意思了。
西棠咬著唇,勇敢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你結了婚之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
趙平津怔住了幾秒,然後慢慢地答了一句:「如果我不願意呢?」西棠又低了頭,聲音依舊很輕:「我媽會把我打死。」
趙平津眉頭一直微微皺著:「你媽媽常常打你?」西棠說:「沒有。」
趙平津猶豫了一下說:「她的精神狀態……」
西棠立刻截住了他的話,低聲細語地說:「不關她的事情,是我做錯事。」
她又低著頭,長睫毛微微發抖,眼淚滴在裙子上面,染出一個一個圓形的印跡。
趙平津默默地看著她伶仃的身影,心裡一直泛著隱隱鈍重的疼痛,很久之前她還小,他跟她在一起兩年多,她明明很愛笑,除了跟他吵架,平時從來不哭。
機場的地勤人員走過來,站在不遠處恭敬地躬身:「趙先生,您可以登機了,請走貴賓通道。」
趙平津起身往通道走,西棠偷偷擦了擦眼淚,陪著他站了起來。
趙平津一路沉默著走到門口,登機廊橋的入口就在眼前,他回了頭:「我答應你。」
西棠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什麼?」
趙平津聲音很平靜,帶了點沙啞:「你剛剛說的,我答應你。別難過了。」
趙平津在飛機上發高燒,他閉著眼睛蜷縮在座位上,恍惚之間彷彿又聽到那間屋子裡傳來的聲音,黃西棠細弱的哭聲一直在他耳邊縈繞,他聽得心一陣一陣的絞痛,乘務長將毯子裹在他的身上,飛機升上天空,他身體更加的難受,剛剛在洗手間里吐了一回,卻什麼也吐出來,膽汁在嘴裡發苦,胃也一陣一陣地抽搐著疼,他只能默不作聲地忍著,暈眩得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倪凱倫這一天剛好飛北京出公差,飛機平穩之後起身去機艙前面洗手,回來時順帶要了一杯紅酒,回來看到對面過道的一個座位不遠處,一動不動地守著一個年輕的空乘,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了隔壁的艙位,寬敞的座椅已經被放平,上面有一個躺著的黑色人影,背影看起來有點熟悉。
倪凱倫端了酒,饒有興緻地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
那個年輕的空乘被吩咐守著他,小姑娘固定飛這一趟航班,趙平津是頭等艙的常客,她們整個乘務組的空姐都常常見到他,只是除了乘務長才能看到的那一份貴賓名單,誰也不知道客人什麼身份背景,只是估摸著是一位英俊得堪比廣告模特的商業精英,常常往返京滬兩地,人也不難服務,除了吃東西有些挑剔並且常常不吃空餐,但從不會為難空乘,若是當天在機上能看到他,整個機組的姑娘們都高興上一整天,卻沒想到卻是第一次見著他生病,乘務長囑咐她不能走近打擾,小姑娘只能在角落裡默默地看著,眼看都心疼得都要哭了。
倪凱倫看了半天,卻直接走了過去叫了一聲:「喂,趙平津?」
趙平津模模糊糊地抬起頭來,一張臉慘白得跟機艙頂上的燈光一樣。倪凱倫一看:「喲,趙少爺,這是病了啊。」
趙平津難受得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倪凱倫笑得分外愉快:「趙少爺,壞事做多了,來報應了吧,您金貴著呢,可得當心點啊。」
她端著酒杯轉身要走。
「倪凱倫——」趙平津出聲叫住她。倪凱倫聞聲回頭。
趙平津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人有些昏昏沉沉的,說出來的話都在飄:「她當年回老家時,發生了什麼事兒?」
倪凱倫笑了笑:「能有什麼事兒,把你甩了回家了唄。」
趙平津知道從她這兒問不到什麼,勉強地思考著:「下一部戲,安排她來北京拍。」
倪凱倫精明的腦中立刻轉了八圈:「那不成,合同上寫著呢,不去北京。」趙平津頭痛欲裂,虛弱地喘息著說:「我讓沈敏重新跟你談。」
倪凱倫看他的樣子,忍不住說了一句:「你還是躺會兒吧,高空發病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趙平津再也說不出話來,點點頭重新躺了下去,乘務長重新過來,蹲在他的椅子旁邊,輕聲細語:「趙先生,要不要聯絡地勤,通知您的醫生?」
趙平津搖搖頭。
乘務長又說:「那給沈秘書打個電話?」
趙平津知道自己身體大約撐不住,勉強地點了點頭,再也堅持不住,意識抽離,人慢慢昏睡了過去。
西棠回到上海,去公司試衣服,公司的造型總監Argon Lee推出兩排滿滿的架子,西棠試長裙,短裙,牛仔褲,毛衣,又要配帽子,項鏈,飾品,髮型師過來不斷地將她的頭髮綁起馬尾,放下,綁辮子,打散,西棠喜歡挑素凈的顏色,一件圓領白襯衣,搭配一件淺藍牛仔褲,用眼神示意李氬說:「這件過關?」
Argon翹著腿坐在試衣間外一個猩紅沙發上,端著咖啡搖搖頭。
西棠只好拿來一頂帽子,又配了一件黃色風衣,掐著腰轉過身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Argon終於滿意地點點頭。
又一個小時過去之後,人生中第一次覺得穿新衣服是件痛苦的事情,西棠強烈抗議要求收工,Argon同意了,示意助理將搭好的衣服打包,公司化妝師欣妮在鏡子前幫她畫眉毛:「西爺,全公司都說,你要大紅了。」
西棠笑了:「你也信?」
Argon站起來,一捏蘭花指:「有人捧有人氣有緋聞,齊活兒了。」
女明星若是出街穿私服,個個看起來像隨手一抓就出門的天真率性,鬼知道是不是像她一樣事先在鏡子前試過了八百遍。
西棠氣喘吁吁地背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倪凱倫的住所,行程表已經排滿,次日就開始了繁忙的工作,首先是參加最近參演的兩部劇的宣傳活動,這兩部劇她都不是主演,但是一露臉,還是引起媒體的高度關注,抓著她不斷追問跟鄭攸同的事兒,她還開始有了粉絲,在場內稀稀落落地叫了幾聲她的名字,還送禮物找她合影。
鄭攸同的緋聞到底還是將她炒出來了。
倪凱倫安排公司的宣傳給她申請了一個帶V的社交賬號,自註冊以來粉絲就一路飆漲。
西棠自己一次也沒用過,公司有宣傳專門負責打理藝人的賬號,宣傳從她這要過幾次照片,西棠沒什麼自拍的大頭照,風景照發了一些過去,還有一些劇組同事一起工作的照片。
鄭攸同對西棠告白的那則消息,她的社交賬號選了一個西棠的工作日回復了。
那天西棠出席了《破劍》的慶功會,同樣也是一個深夜,黃西棠的認證賬號轉發了鄭攸同的那則消息,配了一行文字:從校服到戲服,從同窗到同事,一起加油哦。
附帶了一個可愛的笑臉。
這公關文寫得曖昧迂迴,滴水不漏。
那一天晚上她的粉絲一夜之間漲了十萬。
那時個人的網路社交媒體剛剛開始盛行,也是一切之初最好的年代,賢能草莽一夜之間紛紛投身奔入江湖,在上面評點江山針砭時弊,娛樂圈的網路營銷模式還沒有大規模的形成,大部分的戲劇評論都還是真正影劇迷在說話,西棠在橫店的幾年間拍了不少爛戲,可基本都是沒有台詞的角色,最新的一部是《劍破》里飾演的小尼姑,這部戲正好在進行前期的宣傳準備上檔播出,隨後這部戲的搜索量立即蹭蹭地往上升,然後有人扒出了最早的《橘子少年》,這也引來了一批真正傾慕她的影迷,這些影迷後來一直跟隨了她很多年,西棠偶爾也自己登陸上去,所有評判她演技的回復,她都認認真真都看了一遍。
公司要給她安排一個助理,倪凱倫自然重新帶她,但藝人助理是要打理藝人貼身的生活瑣事,還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這一天西棠在公司,小寧進來敲門。
自從上一部戲之後,吳貞貞棄用了她,她這一段時間都只能在公司打雜,日子並不好過。
過去她們也不過是同事,還常常在一塊在劇組吃盒飯,小寧一進來,臉上帶著笑,姿態很軟:「西棠姐,你帶我好不好,我會很努力工作的。」
小寧此人,除了年輕女孩子有點星夢,其他倒也還好,對演藝圈的工作也熟悉,大家畢竟同事一場,西棠點點頭說:「好。」
當天帶了她去錄影,小寧端茶送衣十分周到,中途還出去跟她的粉絲聊了一會兒天,當天晚上西棠跟倪凱倫說,「就用她吧。」
回來上海隔了大概不到一個星期,小地主兩口子給她打電話,說家裡酒店的事情解決了,公安局他們查清楚了案情,還說小地主一家舉報有功,派了兩個民警敲鑼打鼓地過來頒發了一面錦旗,整個仙居鎮都傳遍了這個消息,一時間熱熱鬧鬧,他們把大門裝修了一翻重新開業,還把西棠的劇照掛在了大堂。
這還招攬了不少客人呢。
西棠關切地問:「後來你們怎麼打點好了關係?」
小地主媳婦兒納悶地道:「什麼也沒打點好,說來也是奇怪,前一天去問見都不願見我們呢,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西棠嗯了一聲,心慢慢靜了下來,她大約也知道是誰了。西棠用手機編輯消息:小地主的事情解決了,謝謝你。
望著手機屏幕猶豫了一會兒,又刪了,換成了:謝謝你的幫忙,事情解決了。又刪掉了,最終只變成了三個字,謝謝你。
按了發送。
西棠白日里工作,半夜模糊醒過來,第一件事先摸手機,趙平津依然沒有回復。
也是,趙平津什麼人,他一向眼高於頂,辦什麼事不過一句話吩咐,怎麼有空撥冗回復這種無聊小事。
西棠在黑暗的房間里,望著手機屏幕慢慢地又黑了下去。
倪凱倫帶她去酒店簽約,公司已經決定,她要接拍那部清末的年代歷史大戲,她現在頭髮剛剛長到了肩膀,公司造型師給她專門配了一種洗髮水,讓她塗著促進頭髮生長,然後又請了老師專門教她唱京戲,還要學大宅門第的步態禮儀。
簽完約出來,倪凱倫挽著她的手臂上車,淡淡斜睨了她一眼:「最近沒見那人?」
西棠點點頭,回來一直忙,好像都差不多一個月了。
倪凱倫登車,彷彿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回來的那天我剛好在飛機上見到他,好像是生病了。」
西棠遲疑了許久,晚上給沈敏打了個電話。
沈敏正在公司的會議室里,京創科技公司辦公大樓的上面兩層高管級別的辦公層依舊燈火通明,總工程師和兩個副總都還在陪著大老闆加班,明天公司要參加一個新建民用機場的航空導航系統工程的競標,整個公司為這個項目已經前前後後忙了一個多月,加上剛好這段時間李明到了南美出差,趙平津前段時間病了一場,病方好了七八分,就回公司投入了這個競標的準備工作。
電話在沙發邊上一直響,趙平津不耐煩地示意他去接,沈敏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趕緊接通了:「西棠?」
趙平津正低頭看財務部最終交上來的研發預算,聽到頓時愣住了。西棠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打擾你,我聽凱倫說,他生病了?」
沈敏迅速望了一眼趙平津,也不敢多話,一整個屋子的公司領導,也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接,只好往窗邊走了幾步:「嗯,正在公司加班呢。」
西棠問:「他沒事了吧?」
沈敏只感覺到身後趙平津的視線一直平平地望過來,他不是沒接過趙平津的各種女朋友的電話,甚至連郁家那位有名有份兒的,有時候找不著人,都往他這兒打,他擔任趙平津的機要秘書多年,這種事情早已應付自如,趙平津如果不想接,找理由或者不找理由委婉或直白的擋了就是,但如今這位偏偏是黃西棠,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那一段轟轟烈烈的往事卻仍歷歷在目,他不清楚現在的趙平津到底想跟黃西棠走到哪一步,只知道趙平津牽腸掛肚地在乎著這個前女友,病著的時候,手機一遍一遍地看,卻從來不會和她主動聯繫。
沈敏緊張得聲音都繃緊了,又壓得極低:「沒事了,你要不要跟他說話?」那麼多人在,總歸不敢說他正天天熬著夜呢。
趙平津推開手邊的電腦,站了起來。
西棠說:「他沒事了就好,我不打擾你們了。」沈敏趕緊叫:「唉唉,西棠,等會兒——」
黃西棠把電話掛了。
趙平津臉色一路沉下去,緩緩地重新坐了下去。
沈敏見情況不對,趕緊扔了手機,重新坐回了會議桌旁。
會議室的燈光一直亮到了凌晨兩點,一切確認無誤準備就緒,趙平津揮揮手,讓眾人下班。
秘書和助理進來收拾文件和咖啡茶杯,沈敏跟著他進了辦公室,立在桌前等著他的吩咐。
趙平津臉上浮出一層不正常的蒼白,沈敏望了望他的臉色,連續幾個晚上都是這樣了,一整天的會議和工作下來,臉上白得已經近乎發青,眼底更是布滿了血絲。趙平津眸中倦色沉沉,緩緩地開口說:「你下班吧。」
沈敏不放心地看著他:「我打電話叫司機來送您回去?」
趙平津拿過桌面的煙盒:「不用,就這麼點遠,我自己開車吧。」沈敏無奈地道:「我沒看好你吃飯休息,回頭老爺子又該罵我了。」
趙平津一手夾著煙,一手按了按太陽穴,忍著隱隱約約的頭疼:「公司事兒多,這幾天你們也一樣辛苦,我這孫兒都比不過你,多虧了你常常去老爺子跟前陪他喝喝茶。」
沈敏的父親年輕時是老爺子的警衛員,後來十年動蕩時期下鄉去了青海,後來為了支援國家建設,便一直沒返城,落戶在當地娶妻生子,後來夫婦倆在工作時車子在青海湖出了車禍,當時沈敏尚在襁褓,送回了北京交由叔叔嬸嬸撫養,老爺子一直資助沈敏讀書,逢年過節也會接來家裡,外面人都知道趙平津極為信任這位心腹秘書,卻很少人知道他們還有這一層關係,因而沈敏在趙平津跟前,一向能說上點家常話。
趙平津吸了口煙:「小敏,別老把自己當外人。」
沈敏笑笑:「老爺子愛護,這是我福氣,我不能不知足,您早點回去休息吧。」
沈敏不再打擾他,點點頭離開了。
外面的會議室大燈逐一熄滅,行政秘書在走廊跟幾位高管道再見,腳步聲漸漸散去,一整個巨大的辦公樓層,很快只餘下了一片黑暗中的寂靜。
董事局主席的辦公室的還亮著燈。
趙平津起身走了幾步坐到了沙發上,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眼前有點昏花,只覺筋疲力倦,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知道自己必需得回家休息,靠在沙發上躺了會兒,他扶著沙發扶手站了起來。
電梯下行到地下車庫,司機守在電梯口,盡職盡責地走上來:「趙先生?」看來沈敏還是打了電話。
趙平津點點頭,司機打開了車門,他坐進后座,車子駛出國貿商務區,建國門外大街和東三環的街道,國貿橋下的城市依舊燈火繁華,他閉著眼歇了會兒,拿出了手機。
黃西棠快一個月前發給他的消息,只有三個字,謝謝你。
他從上海回來的那一個多星期里,在病房裡昏天暗地的睡,有力氣拿到手機,已經是收到她消息一個多星期後了。
他渴念聽聽她的聲音,尤其在特別疲倦的時候,她彷彿是深入骨髓的毒,瓦解他強硬的意志力,令他整個人脆弱到不堪一擊,他只能躲著她,可是又那麼地想她,想到自己心底都發慌,越是這樣,他越知道自己不應該,他跟黃西棠,掐著分秒過日子,早已經是註定要分離的人。
首都國際機場航站樓。
一個班機的旅客在出站口四散,小寧取了行李車,西棠幫忙著,兩個人把幾個巨大的箱子搬上推車,一前一後往出口處走去,迎面倪凱倫買了咖啡回來,一人遞了一杯,然後對小寧說:「先出去看看。」
小寧奉旨出去打探軍情,很快回來報:「外面有粉絲接機。」倪凱倫說:「人不多吧?」
小寧說:「昨晚通知了粉絲會,來了十多個吧。」倪凱倫點點頭:「那走旅客通道出吧。」
末了又瞪一眼黃西棠:「笑,記得親切一點。」
西棠戴上墨鏡,排場做足,助理推著行李車,經紀人跟在身後,走出機場的出口。
一行人在出口處一露面,除了明星不會有正常人大白天在機場戴個墨鏡,粉絲自帶的搜索系統迅速看見了西棠,尖叫立刻湧起:「黃西棠!」
「西爺!你好美!」
西棠放慢了腳步,接過一個小男生奮力遞過來的大棒花束,笑著朝他們揮手示意。
這時忽然不知道從哪兒呼啦啦地湊過來一幫年輕的妹妹,舉著鄭攸同的牌子跟著哇哇亂叫,一個瞬間女明星與小眾粉絲的溫馨互動驟然變成了場面混亂的大牌駕到,雜訊大到引得四周旅客紛紛張望,正當一派混亂之中,人群里傳出了一個女聲直拔雲霄的尖叫:「黃小姐!請幫忙照顧好同哥!」
整個大廳哄地一聲笑,西棠也差點沒跟著噗地一聲笑出來。
鄭攸同同志早去了香港,此時此刻估計陪著糖心媽咪在世界哪個賭場里一擲千金呢。
小寧在擋在她的身前,帶著親切笑容不斷地說話:「不好意思喔,小心點,請注意安全喔–」
倪凱倫挽住她的手走向車道旁的商務車,一大批的粉絲跟在他們身後追逐,這位圈內的王牌經紀人面色平靜如湖,經她的手帶紅的一個又一個的藝人,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
車門關上,隔絕了所有的吵鬧,倪凱倫看了一眼西棠,所有的話到嘴邊,只變成了輕輕一句:「寶貝,一切開始了。」
西棠沒有答她的話,那一瞬間,她的眼光飄向窗外,隔著茶色的玻璃窗,看到了遙遠的天際外,傍晚最後一抹灰色的晚霞。
二十六歲那年的深秋,隔了整整五年,西棠重新抵達北京開始工作,帶了一名助理,正式進入《最後的格格》劇組。
從後來她整個的演藝發展的道路來看,這幾乎可算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戲,在那一年的十月六日在北京正式開機。
表演。
西棠幾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熱愛這件事情。
一輩子都在流浪的一個又一個雜亂的化妝間,色彩繽紛的粉盒胭脂四處散落,臨面一方巨大的鏡子,西棠坐在椅子上,看著化妝師的一雙巧手,細細地在她的臉上操弄,拍打,塗抹,描畫,粉白,淡紅,湖藍,黑髮如雲,挽成高髻,西棠看到鏡子里的臉,正在慢慢地改變,漸漸把她的靈魂帶進另外一個人的軀體里,從進電影學院表演系的第一天,她經過的劇組和舞台不計其數,每一次當她穿過混亂的後場,走過那一條半明半滅的通道,站在舞台幕布後黑色的那一方小小的候場地,她都會微微閉上眼,摒棄了身遭的喧嘩,四周變成了一片黑暗的寂靜,她緩緩地呼吸,吐納,凝神,逐漸忘記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人的世界。
在那一個瞬間,眼前有山嶽月影,有劍雨江湖,她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如大海最深處的呼嘯。
西棠緩緩地睜開眼,現場導演在耳麥里倒數計時,耳邊重新傳來舞台配樂,或片場場記打板,清脆地喊一聲action,她提裙轉身,一個亮相,對上了搭戲的演員的眼神,瞳孔之中瞬間燈光熾烈,觀眾的掌聲如雲一般地涌過來。
金家的大格格金舜錦,秀麗長眉,高額鳳目,韶秀哀婉,孤高清冷。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表演開始了。
這是她一生之中,最愛的一件事,為了能夠做自己熱愛的事情,吃多少苦,她都覺得是幸福的。
《最後的格格》改編自葉廣岑的小說,西棠大學時候就看過葉先生的書,很是喜歡,編劇是業內的大手,導演是曾導過《背影》和《大唐盛世》的著名導演馮甘肅,西棠在進組拍定妝照的第一天,在化妝間試衣服的時候,遇到了美術指導張弘頗先生。
談笑之間都是鴻儒大師。
她隱隱知道,人生不一樣了。
劇組的主攝影棚搭建在懷柔影視城,還將會在城區醇親王府花園和北京郊區取景拍攝,正式開機的那天,整個劇組齊聚在院子里燒香拜神,突然間前來採訪的記者紛紛騷動,西棠站在導演身後,彷彿突然看到一片亮光,定睛一看人群當中是一位大帥哥,穿灰色阿瑪尼風衣,助理和經紀人擁簇著,分花拂柳迎面而來。
印南先跟導演握手,然後轉頭面對西棠,露出了淺淺笑意,伸出手臂喊道:「西爺,別來無恙乎?」
西棠走上一步,微微仰頭微笑著,印南伸出手臂,俯下身擁抱住了她,西棠笑著輕輕地貼了貼他的肩膀:「南哥。」
兩人身後媒體相機咔擦聲響成一片。
印南以前是星藝娛樂的當紅男星,後來因為工作重心往北京轉移,後來跳槽去了風華公司,西棠在公司里跟他工作過,娛樂圈待了那麼多年了,男明星來來回回如走馬燈的換,印南的資質仍然是她見過的最好的,他身材高大高挑,長了一張幾乎是完美無缺的俊臉,顧盼之間天生就有一股風流倜儻的神態,用倪凱倫的話說,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印南早期演的多是武俠古裝劇,後來轉型演電影,暌違幾年後重新接了這一部電視劇,他喜愛讀史論道,西棠以前在橫店的公司劇組裡偶爾跟他喝茶。
她從未敢想過會有那麼快的一天,她會跟印南搭戲,他演她的丈夫,劇中的北平警署總長的公子宋家駟。
印南在中午休息的時笑著問她:「什麼時候再幫阿淵填首好詞?」
印南的女朋友林淵虹,是一位台灣的流行音樂知名製作人,寫的情歌及其哀婉動人,曾給圈內幾名天后都做過專輯,整形等待恢復的那一段最難熬的時期,西棠人在上海,卻沒有任何的正式工作,當時印南在公司認識了她,兩個人聊得來,西棠於是用林淵虹的曲子,填過幾首歌詞,未料到一介新人入行,竟然首首大紅,還榮獲過年度金曲。
西棠不好意思笑笑:「沒有再寫了。」
印南有點惋惜:「西棠,唉,阿淵贊你你有天分。」趙平津下班回家。
屋子裡燈光亮著,客廳已經被收拾過,地板整潔光亮,廚房隱隱傳來粥的香氣,卻不見人影,趙平津四處望了一圈,原來米色沙發上睡著一個小小人影。那一刻心裡忽然覺得很安寧。
連每日下班時必定帶著的隱隱頭痛,都減輕了許多。
他往內走了幾步,這才看清黃西棠正臉朝內睡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伏在一個抱枕上,背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只原始的小動物。
她的頭髮什麼時候又變長了,如絲緞般的黑髮散在枕上,好像上一次見她,還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光頭,他們之間,時間彷彿消逝得特別快,就好像她當年離開他,不知如何,一眨眼竟已是五年。
趙平津輕輕地擱下了車鑰匙,只是微不可聞的一聲細微聲,立刻驚醒了她。
「你回來了?」西棠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擦了擦眼睛,然後抬手將散落的頭髮撥到了耳後,露出容顏姣好的臉龐輪廓。
趙平津呆住了,甚至都忘了答她的話,真的是太少見她了,怎麼會那一霎,覺得她美到了極點。
西棠渾然不覺,鼻子嗅了嗅,趕緊站了起來:「粥要糊了。」兩個人在餐廳吃晚飯。
西棠平時住劇組安排的酒店,趙平津平日里工作也繁忙,一般也不會特別為難她,允許她偶爾有休息時間,才過這邊來,這套房子是公司搬到中央商務區之後他為了上班方便才購入的,他們當初住過的兩處房子,一處被趙平津賣掉了,一處被黃西棠賣掉了,互相都做得決絕,那麼輕易的,就抹去了一切痕迹。
彷彿一切不曾發生過。
吃完晚飯,方朗佲打電話來:「怎麼不接電話?我打去你辦公室,小敏說你下班了?」
趙平津正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看著黃西棠在茶几邊上切水果,拿著電話起身走開了幾步:「剛剛開車呢,沒注意。」
方朗佲是了解他的,關切問了一句:「這麼早下班,身體不舒服?」趙平津笑了一下:「你就盼不得我點兒好?」
方朗佲一聽這口氣,想也知道沒事兒:「那出來喝一杯?」趙平津遲疑了一秒。
方朗佲在那邊繼續說:「有女孩子一起帶出來,青青她們也在,一會兒晚點去跳舞。」
趙平津掛了電話,轉頭問黃西棠:「要不要出去,跟老二他們?」
西棠蹲在茶几邊上,動作停頓了一下,仰起臉猶豫著答了一句,:「我可以不出嗎?」
趙平津聽了她的話,臉上平靜,也看不出什麼情緒:「那我出去一會兒,你在家裡吧。」
他開車去了長安街上的娛樂會所,金色的旋轉大門,紅色的牆壁閃著光,煙霧繚繞紙醉金迷的風月之地,一進大廳,音浪滾燙,燈光迷離,升降舞台上正落下性感的水蛇女郎,經理早已經等在門口,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趙先生,晚上好。」
趙平津矜持地微微頷首,經理躬著身給他領路,趙平津走進去,遙遙地看到高積毅在最前面的貴賓卡座上沖他招手。
這是他熟悉的夜生活,街市如晝,流光溢彩,他年輕時候愛玩兒,那時候黃西棠也還小,年輕人的精力無窮無盡,他白天上班,晚上基本上都是跟這群發小兒廝混,西棠是他女朋友,一個小尾巴似的跟著他,她跟他的一大幫子朋友關係都不錯,陸曉江就一直都讚美她人很不錯,那時候他們愛得如膠似漆,黃西棠待他柔情蜜意洗手羹湯,他們有過一段很是快活的日子,只是後來才發現,夜夜笙歌,也只不過是黃粱一夢。
最後他們徹底撕破臉皮的時候,也是在這樣醉生夢死的場所,在長安俱樂部的他那間長期包房,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人也沒精神,但在牌桌上卻一直贏錢,一直贏一直贏,越贏心情越差,臉色一路的沉下去,高積毅那晚坐他的對家,估計也看出來了,他贏下最後一把杠上花翻了數倍,高積毅嘩啦地一推牌說不幹了,大家紛紛附和吵吵嚷嚷——就是在那時候,黃西棠闖了進來。
當時該在的人一個沒落,她就那樣當著眾人的面羞辱他,將他的自尊碾碎踐踏到了腳底,趙平津簡直活生生地被她氣到發了狂,直接掏出了槍,他真的是動了殺念,不知最後一刻理智回籠還是終究捨不得,手偏了道兒,方朗佲用手帕按住她汩汩流血的傷口,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將她抬了出去。那一晚之後他立刻出國,在美國散了幾個月的心,回來之後,一切歸於平靜,陸曉江更有一年多消失在他眼前,從此再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黃西棠著三個字。
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再見到她時,他還是發了瘋,又攪在了一起。他若是再帶著黃西棠出去,只怕他就會成為所有人笑話。
趙平津坐下去,方朗佲拍了拍他的肩膀,陸曉江也在,對面座位上還有兩個熟臉,從小几個大院里來回打過幾架的如今也是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趙平津打了聲招呼,幾輪酒精下肚,就著勁歌熱舞,大家漸漸放鬆,笑容放大,高積毅摟著的一個嫩模發出一陣陣的嬌吟浪笑,青青靠在方朗佲的懷中喝酒,陸曉江的身邊,也陪著一個濃妝的長髮女孩子。
趙平津覺得沒勁兒。
高積毅用眼神瞥了瞥,沙發里的一個女孩子慢慢地挪到了趙平津身邊:「哥哥,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陌生的身體上帶著的香水味熏得他一陣反胃,還未等她靠近,他目光橫橫掃過一眼,陰寒冰冷的,那女孩立刻嚇得停住了動作。
幾杯酒下肚,趙平津要走。
高積毅驚訝地道:「這麼快,你什麼意思?」趙平津徑自拿包。
高積毅跟在他身後嚷嚷:「唉,舟子,家裡又沒媳婦兒,你回去幹嘛?」趙平津沖他擺擺手,也沒有發脾氣,沒說話走了。
高積毅喝了口酒,納悶地問方朗佲:「瞧那樣兒,好像家裡有蛋等著他回去孵似的,老二,他最近好像心情挺好。有什麼事兒了?」
穿過一樓酒店古典園林式的酒店大堂,進入中央主樓的專屬電梯,幾秒後電梯叮地一聲到達52層,趙平津跨出電梯,朝家門走去,一想到家裡燈光亮著,有個田螺姑娘在屋裡,這個感覺令他腳步都輕鬆了些許。
他扭開門,走進客廳。
黃西棠洗了頭髮,披著頭髮赤著腳正站在浴室的洗衣機旁,客廳里的電視開著,放的是中央電視台的音樂頻道。
已經是十一月份,夜晚的溫度有些涼。
趙平津站在客廳里:「進來,把鞋子穿上。」
西棠從浴室里探出頭來:「我忘記帶拖鞋來了。」
趙平津俯身從鞋櫃給她找鞋子:「你不會自己找找?」西棠進來穿鞋子:「不好玩么,這麼早回了?」
趙平津沒好氣地答:「這是我家,你巴不得我不回來?」西棠吐了吐舌頭,縮進浴室里去了。
趙平津心情終於恢復愉悅,脫了外套坐到了沙發上。
西棠從陽台晾了衣服回來,拉好了窗帘,看到趙平津坐在沙發上,穿一件灰色的細條紋襯衣,身體放鬆地倚在沙發靠背上,右手擱在沙發扶手上,修長如玉的手指微微彎曲,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拍子,電視熒幕上播放著音樂會,一個女高音歌唱家圓潤磅礴的聲音在唱:「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
那一刻他的臉神色平靜,帶著點兒輕鬆的愉悅。
西棠悄悄地看那張臉,皮膚白皙,瘦削俊美,鼻樑筆直,從側面偷偷看他,下頷的線條冷硬如寒鐵,放鬆下來時整個臉龐如玉般的光澤卻又將他的神色柔化了幾分,他整個人帶著的一種濯濯尊貴的傲氣,那是再好的涵養和修養都掩蓋不住的傲氣。
西棠心底浮起悲哀,不知道為什麼,這輩子就只能是這樣了,無論多少睜著眼看過寒夜漫漫血光潑天,終究抵擋不過百看不膩的這張臉。
趙平津回頭找她。
西棠趕緊別過目光,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盤著腿坐在沙發上,自己這些年年歲漸長,慢慢開始變得柔軟寬容,西棠也是後來才慢慢懂得他,慢慢地開始地覺得人難得有份赤子之心,趙平津是紅色革命的後代,即便後來上過國外最好的大學,待過國外最好的城市,他偏偏就一直覺得祖國最好,愛吃的食物永遠是中餐,喜歡的城市永遠是北京,她知道這些歌曲,趙平津也知道這些歌曲,但兩個人不同的是,西棠是在電視機和課堂上接受了國家的洗禮和培養,而趙平津是從孩提時代始是在大院文化和祖輩教導之中耳濡目染,西棠學會了理解和尊重他,那是他童年的記憶,更是他家庭引以為傲的烙印。
以前西棠不是這麼覺得的,她小時候喜歡港台流行音樂,讀中學時同桌借給了她一盒《回來》的卡帶,她因為那盒綠色封面的卡帶從此喜歡上了張信哲,後來讀大學時候喜歡西洋流行樂,趙平津自己偶爾也聽搖滾,送給她音樂會的門票,也陪她去過一兩次,但最後對她的品味都只會撇著嘴評論一句,靡靡之音。西棠因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和自尊,對他那個階層帶著一種天然的反叛精神,她一直喜愛讀書,大學時候自認頗通民國史,動輒評述兩黨功過是非,認為趙平津既得利益便分不清歷史清白,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本來兩個人高高興興去看那場一秒出現一個大明星的超級大電影,結果出來後兩個人在深夜的影院外就劇情歷史爭論不休,怎奈趙平津嘴皮子太好,邏輯清晰旁徵博引頭頭是道,那天他也真就是中了邪了就硬要跟西棠理論起來,西棠氣得鼻子都歪了說他臭不要臉故意歪曲歷史真相,後來說著說著說不過他,撒腿憤怒地跑了半條街,趙平津把人惹惱了,只好無奈去追她,兩個人吵架吵到把在路邊買的雞蛋灌餅都摔了。
如今多年之後,她早已絕口不談政治,也不再評述任何歷史,在一個北京的清涼秋夜,看著她深愛過的男人已過了而立之年,打著拍子在沙發上聽紅歌,內心只剩下了一片荒涼的平靜。
趙平津望了她一眼:「挺多年不住北京了,當心一下氣候。」西棠點點頭:「嗯,挺乾燥的。」
趙平津一整天工作下來,人明顯的疲倦,聲音也低了幾分:「空氣不好,早晚少出去。」
轉眼看到他仰著頭靠在沙發上,抬手輕輕地按眉心。
西棠起身:「喝了酒回來?我給你熱杯牛奶吧。」
趙平津洗了澡出來,一杯熱牛奶放在茶几上,他喝了半杯,向書房走去。西棠正在房間里收拾衣服,看到他經過說:「早點睡吧。」
有人督促,生活比較有規律。
趙平津轉身,把牛奶喝完了,進房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