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院子前一盞昏暗的廊燈,一束窄窄的光線投射在屋檐下。石條台階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雪。
警衛員十二點剛換過一輪崗,每隔一個小時,就重新在大院里巡視。
從大門的警衛室看出去,衚衕裡頭,幾間深宅大院,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警衛員小武今晚當班巡邏,剛剛撒了一泡尿,瞧了眼牆上的時鐘,披著軍大衣抖抖索索往外走,踏出門,一片雪花飄到了鼻尖上,立刻融化了。
霰雪紛紛,偏又下得寂靜。這天兒冷到骨子裡了。
小武遠遠看到院子里門前蜷縮著一個黑色的影子,神色一凜,立刻警戒地放慢了腳步。
手電筒的燈光一掃而過,警衛員緊繃著的心頭驟然鬆懈了下來,小武踩著碎雪大踏步走上前去,靠在台階上的人依舊絲毫不動。
警衛員俯身扶了扶人影的肩膀:「舟舟哥?怎麼坐這兒了?」趙平津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
警衛員走到屋子前敲了敲窗戶:「阿姨,舟哥兒回家了,趕緊開門。」
保姆阿姨在暖烘烘的炕上打盹兒,聞言立刻驚醒,踮著腳匆匆忙忙走出來打開了門,看了一眼坐在雪地里的人,黑色大衣下雪白的襯衣領子,圍巾手套都沒戴,立刻哎喲一聲,趕緊地過來扶他:「我的心肝兒,冰天雪地的,你怎麼就坐在地上?」
趙平津抬頭笑了笑,眼前看不清人,想說話,卻發現嗓子里完全發不出聲音來,他順著那一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一路勉強將車開了回來,下了車從衚衕里走進院中,走著走著再也沒有了力氣,依稀記得最後只好沿著台階坐了會兒。
坐了多久都不知道了。
保姆伸手替他將身上一件被雪水浸透了的外套脫了,推著他進去換身暖和衣裳。趙平津換了衣服走出來,保姆阿姨已經拿了熱毛巾,一條遞給他,一條拿在手上,拉著他的手替他擦著手心,一邊遞熱茶上來。
趙平津是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低著頭任由保姆伺候,只覺心口窩著一團寒冰,一陣一陣的刺疼。
他揚手喝了半杯熱茶,將杯子遞到老保姆的手上:「您早點休息,我上樓了。」趙平津低著頭,一級一級樓梯往上走。
上到二樓的轉角處,他直覺地抬了抬頭,眼前有點重影。
他母親周女士穿著絲絨睡衣,站在樓梯的走廊處,定定地望著他。
趙平津仰面扯出一個笑,依舊徐徐的,走到了樓上,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貫的笑意盈盈:「周老師,還沒休息?」
周女士不理會他的嬉皮笑臉,縱然深夜兩點也沒法鬆懈她在這個家的威嚴:「家裡頭什麼情況你也知道,你非得深更半夜攪得全家不得安寧?」
趙平津依舊笑嘻嘻的:「我這又不是存心的,晚了點回來,誰知道阿姨還沒睡。」
周女士皺著眉頭:「你如今是愈來愈胡鬧了。」
趙平津上前摟住他媽,將她往她屋裡頭送:「您睡吧,我好著呢。」
周女士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半是警示半是勸告:「舟兒,你要再這麼繼續犯混,遲早得出事。」
趙平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那一絲笑容模糊難懂,轉瞬即逝,他仍是客客氣氣地扶著周女士的手臂:「您放心,事兒到而今,再沒比今天更乾淨的了。」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說得字字清晰,彷彿帶著一種奇異的痛楚,周女士怔住了幾秒,憑著一個母親的直覺,抬頭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神色。
他回得太晚了,夜熬得多,臉色蒼白,他仍然是笑,她一貫驕縱到沒邊兒的兒子,今晚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失意。
趙平津替她推開了房門,擺了擺手轉身往回走。「舟兒。」周女士不放心。
趙平津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樓梯旁,聽到他母親喚他,抬手按在了扶手上,回頭望了望她,唇角抽了抽,露出一個面目模糊的笑:「媽,我爸當初,是不是也像我這麼懦弱?」
周女士臉色倏然一變。
趙平津笑著,卻不再說話,徑自樓上去了。新年過後第三天。
假日剛過,路上特別的堵,夜裡八點多,方朗佲今天下班遲了些,妻子有孕在身,他基本每天都按時下班陪她。
小區的車庫裡頭,幾輛車堵在門禁處,前面一台熟悉的黑色車子。方朗佲按了下喇叭。
前頭那車後視鏡里人影一閃,駕駛座上的人漫不經心地抬起手臂沖著他揮了揮手。
方朗佲在車庫裡停了車,回頭,趙平津正從車上下來。
方朗佲乍然看到他,差點愣了一下,天氣這般的冷,趙平津一襲黑色大衣,裡邊只穿了件灰色格子襯衫,人顯得格外的瘦削,方朗佲回過神來,笑著摟住他肩膀說:「好一陣子不見你小子了,新年躲清閑呢。」
趙平津笑了笑:「哪能啊。」
兩個人走進客廳,保姆迎上來招呼。
方朗佲說:「上回讓給舟子捎帶那葯,擱哪兒了?」保姆轉身去開柜子:「我給您拿。」
趙平津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接過了方朗佲遞過來的一個白色袋子:「哥們兒謝了。」
「客氣。」
方朗佲給他遞了一杯茶,瞧了瞧他的神色,斟酌著問了一句:「趙董——怎麼樣了?」
方朗佲是自己人,辦事說話一向知道分寸。他大伯這事兒,外頭還是瞞著的。趙平津扼要地說:「一期化療結束了,現在在家裡頭,效果不大,十分痛苦。」方朗佲聞言心底一沉,之前趙平津說得隱晦,以為還有生存期,照現在這情況,估計是不好了。
趙平津抬手搓了搓臉,眉間就沒鬆開過,明顯是壓力太大,神經一直緊繃著,他聲音低沉許多,神色卻還是平靜的:「他意思是不想遭罪了,我大伯母不依,天天在家裡頭哭。」
方朗佲問:「你姐呢?」
趙平津答:「前兩天回去了,過幾天再回來。這葯不好帶,趙品冬在美國都沒買到。」
方朗佲想讓他放鬆一下:「我們家就這位洋買辦,家裡就一個女孩兒,當初我爺兒還將我叔罵了一頓,現在看來,出去了挺好。」
趙平津聽到笑了笑,想起方朗佲那位英姿颯爽的堂妹:「讀牛津進國王學院實驗室,朗佲,我們這幾家,女孩兒都海闊天空的,我們留在家裡頭的,你瞧瞧我,都成什麼樣兒了。」
方朗佲眼眶忽地一熱,他知道趙平津心裡頭難受。
方朗佲低聲勸了他一句:「這段時間你留神點兒,只怕困難不小。」趙平津抬手取了支煙:「生死有命。」
方朗佲道:「我說的是你。」
趙平津沉默了一下:「我會處理好。」
方朗佲點點頭:「曉江兒不參加你婚禮了。」
趙平津聞言停了幾秒,忽然譏諷地笑了笑:「他是不該來。」
方朗佲不敢搭他結婚的話題,只簡單地告訴他:「他爸的文件好不容易批下來,他拼了命趕移民,唯恐事情有變。」
「前幾天從我這拿了幾支好酒給老高呢。」「老高那邊,託了南邊的人。」
趙平津一直就靜靜地聽著:「事兒怎麼樣了?」
方朗佲說:「面簽過了,事兒最終妥沒妥,我這幾天也沒問。」
趙平津咬著煙,也沒點著,模模糊糊應了一句:「他要真有事辦不妥,讓他來問我吧。」
方朗佲答:「行了,誰敢勞煩你這大忙人。」
趙平津眼角看到了一個身影,將煙從嘴邊取了下來。
青青正從樓上下來,她孕期睡得多,懷孕五個多月,身形已經明顯,氣色精神都不錯,笑著喊了句:「舟舟哥。」
趙平津坐了一會兒,青青留他吃飯,只是趙平津忙,助理的電話進來了兩趟,他將茶杯擱在了桌面上告辭。
方朗佲知道他最近事情多,也不強留。
趙平津起身時想了起來,從沙發邊上大衣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個小盒子遞給青青:「黃西棠送你的。」
青青接了,抬頭望他:「西棠……她真回去了?」趙平津點點頭,沒打算多說。
青青依依不捨地道:「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趙平津丟了個眼神給方朗佲,沉默地起身往外走。
「舟子,等等。」青青追在他身後問道,「你就這樣打發她走了?」
趙平津腳下停住了一秒,涼薄的眼底似笑非笑:「難道我還得給她開個歡送會不成?」
方朗佲知道他媳婦兒懷孕情緒起伏特別大,眼疾手快地一把伸手拉了拉她,只見青青瞪大了眼,指著趙平津氣憤地大叫了一聲:「舟舟!你……」
方朗佲已經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趙平津視而不見,拾起大衣:「我回了。」
青青在方朗佲的懷裡拚命地扭動,方朗佲眼看著趙平津關門出去了,終於鬆開了她。
歐陽青青轉身對著方朗佲怒目而視:「你還不讓我說他幾句,別人我是不愛管,你不看看西棠,西棠怎麼對他的?西棠愛他都愛成什麼樣兒了,他是怎麼待人家的?他要這麼薄情寡義的,還禁不住我說兩句?」
方朗佲眉頭也緊了,壓低了聲音:「你也別怪他了,你沒看西棠走沒幾天,他瘦了多少?」
青青驀然抬頭,瞪大眼朝著門廳看過去,趙平津已經走了,門口空無一人。她咬著唇跺了跺腳,忽然放聲哭了起來。
一月八日的早晨。 趙平津下樓來。
趙家院子里的燈,五點多就亮起來了,保姆阿姨在飯廳里跟周老師說:「天兒好,下了那麼多日的雪,就今天放晴了,真是個好日子。」
老保姆瞧見他進來,給他福了一禮:「舟哥兒,阿姨給你道喜了。」趙平津平和地笑笑。
他跟他母親打招呼,聲音有點沙啞。
周老師看了他一眼說:「昨晚沒睡好?」趙平津端起水杯,不動神色:「沒有。」
周老師細細地叮囑:「接了你王伯伯,一切安排妥當,家裡不用擔心,你爸爸下午到,昨晚還打電話回來讓我提醒你,早上別誤了點兒。」
趙平津點點頭。
早上七點多,沈敏領著兩個助理到了。今天大家都趕早。
趙平津問:「爺爺奶奶什麼時候過來?」
周老師忙著看:「說是起來了,老爺子今兒夠早,說是高興得昨晚都沒睡著。」早飯吃完,周老師催促他去換衣服。
早晨九點,趙平津領了沈敏出門去了。
出了屋子,沈敏在院子里低聲跟他報告:「負責警衛工作的同志已經到了,領隊是方誌軍。」
趙平津跨出四合院的大門,迎面而來的正是膚色黝黑的方誌軍,趙平津客氣地同他握手:「您辛苦了。」
方誌軍笑著說:「趙總,恭喜。」
沈敏早已調控周密,保鏢打開了車門,清一色的黑色制式大衣,配了對講機。
整條衚衕都戒嚴了,行程卻是異常低調,國盛衚衕只開出了兩台車,黑色奧迪,趙平津在車上,只問了一句:「車子安排好了嗎?」
沈敏點點頭。
他閉起眼睛休息,臉色有點慣常的蒼白,他這一陣子臉色都不太好,人卻是異常的平靜。
平靜得太過頭了。
明明一切細節都經他親自反反覆復地確認過,趙平津更是難得的配合,一句意見也沒提過,一切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沈敏心裡卻一直揣著隱隱的不安,他一上車坐在副駕駛,就綳直了身體注視著路況。
車子往西苑機場開去。
車輛過了火器營橋,開上了北四環西路。
出了四環,機場就快到了,沈敏看了看錶,比預計時間還早了約莫二十分鐘,他略微鬆了口氣。
后座趙平津的電話響了,他睜開眼看了一眼,沒接。然後停了一會兒,又響。
趙平津按掉了。
沈敏坐在司機旁邊,不敢大意,悄悄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時手機又開始響。
趙平津終於接了起來,嗓音聽不出情緒:「喂?」
陸曉江的聲音,混在電話那頭嘈雜背景之中,遙遙地不太真切,卻帶著分明的緊張和局促:「喂?喂?舟舟?」
趙平津不耐煩地應了一句:「是我。」
陸曉江那頭在播放機場的登機廣播:「我在香港機場,我爸的赴美簽證昨天到了,我昨晚給你電話,你沒接。」
趙平津受不了那份嘈雜,微蹙著眉頭,隨口應了一句:「有事?」陸曉江說:「我半小時之後登機。」
趙平津仰頭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頭。
他漫不經心地望了眼窗外,已經是市郊,山坡高低起伏里有低矮的樹叢,殘雪掛在枝頭,冬天裡枝葉落了,灰濛濛的一片蕭瑟不堪,今天風大,路旁捲起漫天的灰塵。
陸曉江在那頭開始說話。
趙平津的臉色慢慢地變了,下一刻他忽然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你再說一遍。」整台車子忽然陷入寂靜,整整十多分鐘,沈敏沒聽見他再說一句話。
沈敏回頭看他,電話仍然在耳邊,他整個人的神色卻完全地變了,緊緊地抿著唇,牙根都咬緊了,臉上浮現一種幾乎是僵硬而暴戾的神情,連著整個人,幾乎都在微微顫抖。
沈敏心底驚慌一跳,立刻打手勢示意司機稍微降慢車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了趙平津的聲音。
那聲音,彷彿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嚨,氣息低微,瀕臨死亡。他微弱地問了一句:「這麼些年了,你就沒想著告訴我?」
車裡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趙平津低低地喘了口氣,聲音卻仍是微弱到得幾不可聞:「你說的這些事兒,我也理解,只是曉江,咱倆的交情,到這就盡了。我不會再見你,你的任何事情,都與我無關,如果你要跟我們共同的朋友見面,你請便,無論是在這北京城裡頭還是任何地方,我不會出現在任何有你的場合。」
陸曉江耳邊緊緊地貼著電話,他打這通電話之前,就已經預料到這是一個毀滅性的結果,他抖著嗓子帶了一絲哭腔:「三哥……」
趙平津的情緒壓抑到了極處,甚至帶了一點詭異的溫和:「曉江,黃西棠身上受的那顆槍子兒,原該是你的。」
陸曉江忽然覺得害怕,舉目望了一眼機場的人聲鼎沸,身上無法抑制地打了個寒戰:「你今天結婚……」
趙平津笑了一下,那笑聲急促倉皇,彷彿一聲夜梟的啼哭:「你還知道我今天結婚?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接陝北來的那位。」
陸曉江心存了最後一絲幻想,遲疑了好一會兒,囁嚅地道:「三哥…….求你原諒我。」
趙平津淡淡地答了一句:「再見,曉江。」
趙平津仰起頭,望見混沌沉重的天空,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時候住在大院裡頭,夏天的午後,天是透明的藍,他跟曉江兒、高積毅他們幾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兒,正午趁著大人們都睡了,悄悄溜出來,瞞著大人們翻牆爬出去,在衚衕的牆根下踢球。
那時的陽光真好啊。
沈敏直挺挺地坐在前頭,大氣都不敢出。
司機劉師傅跟沈敏交換了一個眼神,劉師傅跟了趙平津好幾年,老劉見過他撒火,見過他摔東西,見過他把下屬罵得面無人色,但從沒見過他這樣令人膽寒的神情。
沈敏不一樣,沈敏跟了趙平津小半輩子了,往事歷歷在目,他心底最恐懼的那一層情緒又翻湧起來。很多年前,他曾經經歷過一次,那一次黃西棠不顧一切地闖進了長安俱樂部他的那間包房,趙平津在牌桌上當著一整個屋子的京城子弟跟她吵架,吵到最後的神情,就是像現在這樣。
那一刻他知道趙平津起了殺意。
那一夜沈敏想起來仍然後怕,他倒不是怕趙平津真殺了人,西棠到底是個女人,趙平津再離譜也有個底線,他擔心的是趙平津出了事,他是跟在那人身旁的人,他沒臉也沒法向老爺子交代。他太了解趙平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祖輩那一代槍林彈雨活命過來的血液猶在,真的是拼了命的時候,趙平津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趙平津忽然伸手按住車門,壓抑著嗓音嘶吼了一句:「停車。」司機一腳踩下剎車。
沈敏心知大事不好。
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趙平津已經推開車門沖了出去。
趙平津只感覺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外翻湧,他腦海中唯一的意識,就是往回跑,他想回頭,他拔腿往灰撲撲的道路盡頭奔去。沈敏跳下車,追上去拉住了他:「您冷靜點兒!」
趙平津魔怔了一般,一把推開他:「放開我,我要回去!」沈敏不明所以,沖著他喊了一句:「您要回哪兒?」
趙平津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愣了一下,好像完全被他這個問題困住了,他舉目四望,周圍四野空曠蒼茫,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低矮的民房,只是一瞬間,他肩頭瑟瑟地抖了一下,拔腿又往前跑。
沈敏被他拖著,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卻不敢放開他:「舟子!」趙平津神色暴烈,臉龐扭曲,連聲音都變了:「滾開!」
那一聲彷彿變作了一聲哀號,像一匹受傷的狼,深夜在曠野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傷。
趙平津踉蹌了一下,腳下卻不停。
沈敏追上去,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張開手臂從後背猛地一撲,幾乎是整個抱住了趙平津,雙手緊緊地鉗住了趙平津的雙臂。
趙平津反手給了他一拳。
沈敏臉歪向了一邊,眼鏡掉了,顧不上拾,奔上去拽了他一把。趙平津雙腿發軟,完全禁不住他這麼一拽,跪著撲倒在了地上。
沈敏慌了,奔過去蹲在他身邊:「哥?」
後面跟著的車上的保鏢和司機都下來了,在周圍警戒,沒人敢上前來。趙平津看到沈敏臉上殷紅的血流了下來。
他失焦的眼睛慢慢聚集起來:「我打著你了?」沈敏將他拉了起來。
只是那麼一段路,沈敏扶著他的手臂,感覺到他全身在發抖,冷汗從鬢角不斷地滲出,濕透了襯衣的領子。
趙平津喘不上氣,沈敏扶住他的肩膀,太陽在陰霾之中隱去了,風沙漫天,他低著頭悶咳起來。
沈敏抬腕看看錶,放低了聲音:「飛機要到了。」
趙平津撐著沈敏的肩頭,眉宇之間浮起一層倦意,那一瞬間,整個人似乎完全垮了。
司機將車開了過來。
趙平津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沈敏拽著他,將他往車裡推。
沈敏極力地想穩住他的心神:「我迴避一下,龔祺陪您接機。」沈敏回頭望了望,示意跟在後面的車上的龔祺上來。
趙平津啞著嗓子說了句:「你先回去,處理一下傷口。」沈敏不放心:「我跟著您去機場吧,我不露臉就行。」
機場的負責人早在台階上等候,見到車輛進來,快步地迎了上來:「西北來的飛機準備降落了。」
趙平津一行人進入機場候機室。
往落地玻璃窗外看時,綠色的專機已經在跑道的上空盤旋。飛機落地,艙門打開。
同行的李主任疾步走上舷梯,他是來客的老部下,前任秘書,曾跟隨他在陝甘地區工作,一九九八年調任北京。
趙平津領著秘書站在舷梯下,陪同的是幾位幹部同志。趙平津和他握手。
王伯伯五十開外,身穿深綠冬常服,披一件軍大衣,笑容和手掌一樣親切有力:「舟兒,勞動新郎官大駕,老爺子好?」
趙平津恭謹地答:「好,盼著您來呢。」
機場的領導陪同著,地勤往外引路,車子早已經在等候,趙平津陪在趙老爺子的身側,主任和秘書陪同領導上了車,趙平津親自給他關了車門。
車隊緩緩地駛出去。
趙平津直起身,緩緩地鬆了口氣。
正要往外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舟子。」趙平津回頭,兩人握手:「蜀安兄。」
李蜀安那年三十八歲,國字臉,濃眉大眼,中等身材,穿一件灰色夾克,樸實穩重,眼神里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
李蜀安沖著外面車道看了一眼:「接的是蘭州來的那位?」趙平津點點頭。
他對著趙平津,語氣卻是不生分的:「怪不得,咱家老爺子催我緊趕慢趕的,還好趕上了,這是躬逢盛宴啊。」
李蜀安手臂上掛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扎兩個羊角辮子,穿粉色小裙子,一副富富貴貴的好模樣,小姑娘清脆地喊了一聲:「趙叔叔!」
那是李蜀安的女兒,隔壁錢家的孫女。
趙平津望著她笑了一下,把這小鬼頭當大人一般,客氣地招呼了一句:「心心,你好。」
李蜀安說:「忙著吧,不阻礙你時間了,晚上宴席見啊。」趙平津點點頭:「好。」
龔祺陪著他往機場外走,趙平津的臉色比早晨更白,幾乎是不見血色了,但風度依然一絲不苟,他站在車旁跟機場的負責人寒暄道謝幾句,方才登車離去。趙平津的車隨著車隊開到釣魚台,趙平津送了人進去,隨行的人員都安排妥當了,北京這邊又留了人照看。沈敏臉上緊急冷敷過,已經消了腫,隨行的人員還給他臉上撲了層粉,遮住了鼻翼的些許瘀青,他是趙平津的首席秘書,今天要露面的場合太多了,他留在酒店內又確認了一遍安保措施。
趙平津從樓上下來。
沈敏知道他是強弩之末了,用眼神示意龔祺趕緊送他回去。龔祺點了點頭,陪著他往外走。
趙平津步出一樓的大廳,站在漢白玉的欄杆旁,深深地吸了口氣。胸腔里都是血腥之氣。
他的身體綳得筆直,牙根咬緊,腮幫都在微微發抖。
身體里此刻一點知覺都沒有,心頭那一處的痛,被他死死地控制住了。這一刻竟然覺得格外清明。
沈敏跟著走了出來。
隨行人員正在檢查車輛,對講機里傳出確認一切正常的聲音,沈敏落後了幾步,站在人群外給家裡的保健醫生打電話。
助理簇擁著趙平津往停車的路邊走。
趙平津走到車道旁,手機響起來,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屏幕上閃爍的名字彷彿一根利刺,瞬間刺進了他的腦部神經。他突然伸手,將手裡的電話狠狠地砸在了車上。
金屬撞擊車體發出一聲悶響,手機屏幕碎了,細小的鋼化玻璃碎片四濺。站在他身側的一個黑衣壯漢幾乎是在一瞬間,側身擋住了他的身體。
龔祺領著幾個助理和秘書立刻站住了。
圍繞著車輛的其餘幾個黑西裝男人,依舊在車輛的四周戒備,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
趙平津擺擺手,身前的男人躬身讓開了。
他艱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卻又被他極力地壓抑住了。趙平津抬腳往前走,沒走出兩步,一頭往下栽。
沈敏沖了過來。
比沈敏更快的是趙平津身邊的人,兩個彪壯的黑衣男人幾乎是一個箭步衝上前,一左一右地撐住了趙平津的身體。
車門被迅速打開。
保鏢扶著趙平津坐進了車裡。
趙平津厥過去了幾十秒,在車裡醒了過來。車廂里催促的電話鈴聲一直在響。
沈敏置若罔聞,坐在他身旁,擔憂的神色也有點壓不住了,看見他清醒過來便問:「您怎麼樣?」
趙平津睜開眼看見是他,又閉上了眼,臉上浮出一層石灰一般的慘白,歇了好
一會兒,才低聲應了一句:「沒事。」
沈敏望著趙平津,他能撐多久,自己心裡是一點底也沒有,事到如今,能把控大局的只有他了。
沈敏咬咬牙,對著司機吩咐了一句:「回家去。」
趙平津倚靠在座椅上,又歇了好一會兒,他眉目低垂著,就著沈敏擱在座椅上的手看了一眼對方的腕錶,快十點了。
沈敏正低聲打電話,吩咐人給趙平津換一台新的電話。趙平津抬眸看了他一眼。
沈敏立刻停下講電話,問他:「怎麼了?」趙平津沒說話,指了指車前。
沈敏立刻會意,爬到車前從儲物箱子里掏出了一個白色盒子,繼而對手機那頭說:「先不用了。」
沈敏擱下了自己的手機,然後低下頭,拆開了那個白色的盒子,拿著那個剛才被他摔得支離破碎的手機,拔出電話卡,專心地給他裝到新手機上。
趙平津一動不動地看著,越看心臟越難受,只好移開了目光。
車子正行駛在西二環,今日限行,道路難得的通暢了些,寬闊的馬路旁高聳地立著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平日里熟悉的景緻,今天看起來彷彿帶了一絲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在早晨的十點,在陽光里經過阜成門北大街,平日里這會兒,他不是已經在辦公室里,就是頭天晚上工作晚了還在睡,今天是因為他要結婚,才在這個點兒,穿梭在北京城裡。
趙平津望著窗外久了,忽然感覺眼前泛起茫茫霧氣,他眨了眨眼,窗外明明仍有陽光,眼前卻忽地有些看不清楚。趙平津靠在車窗上抬手撐住了前額,閉上了眼。
車子仍在飛快地賓士,帶著他的未來,奔進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