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楨生了一副淺淡面相,臉頰窄瘦,皮膚蒼白,嘴唇發青,身型骨瘦嶙峋。他比效命威虎軍時相比,看著更憔悴了,加上他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如一陣隨吹隨散的煙,只剩一雙眼睛還透著點人氣。
雖是如此,他神態倒是輕鬆,甚至還帶了點笑容,打量著姜小乙。
姜小乙沒給他呼救的機會,迅速點了他的穴道,堵嘴蒙眼,用床褥把他當成肉餡一樣裹起,扛出房間。
院子里,張青陽面前的蠟燭已經熄滅兩支了,姜小乙知道,若是三支全滅,陣法之力便會反噬其主,到時再加上一個戴王山,張青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那麼一瞬間,姜小乙猶豫了。
她與張青陽雖稱不上是金蘭契友,但至少也有段萍水相逢的緣分,二人都是命格特殊的修行者,彼此之間多少有些感情。
可惜這記憶在腦海中剎那即逝,很快被神珠峰上肖宗鏡與姚占仙交手的畫面取代了,雷雨澆熄了火光,姜小乙的心也隨之冷了下來。
她默默道:「你我再見時機不對,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人生各有際遇,你莫要怪我。」言罷,她扛著劉楨從剛剛那一角翻出院子。她的九宮八卦步練得極為高明,落地如片葉子,毫無聲息。被她點穴之人還站在原地,他看到了她,眼睛瞪如銅鈴。姜小乙朝他吐了吐舌頭,又做了個鬼臉,鑽進樹叢溜走了。
被點穴這人是又驚又氣,臉憋得通紅,口水都流出來了,可就是出不了聲。他心中怕慘了,若是被戴王山發現人是從他這邊逃出去的,他恐怕小命不保。這麼一急,他竭力張開了麻木的嘴,狠心咬舌,霎時間疼得氣血上涌,穴道就這麼沖開了。
呼吸通暢後,他本想馬上喊人,可轉念一想,若是這樣喊來了人,那自己被人點穴之事肯定也藏不住了。追到那人倒還好,若是追不到,他豈不是要遭殃?在戴王山眼皮下面失職,他哪還有命活?
一想到這,他改了主意,他朝北邊喊了一句:「什麼人!」
這一嗓子又把曹寧吸引來了。
「你又胡喊些什麼!」
此人正色道:「大人,這次小的應該沒看錯,好像有人從那邊過去,然後……朝東邊走了。」他心說自己也算報清了方位,至於能不能抓到,那就是後話了。
這北邊看守的人疑惑道:「什麼人?我不曾見到有人啊。」
就在曹寧準備過去探查一番的時候,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怪叫,好像野獸被勒住了脖子,做瀕死的掙扎。
院子里,最後一支蠟燭也滅了。
戴王山自幻境清醒,嘴邊還掛著意猶未盡的笑,幽幽道:「不錯不錯,我原以為這世上僧道都是些欺世盜名之輩,沒想到還真有能人。」
張青陽也睜開了眼睛,他雙目極為駭人,竟是全黑的,沒一點白仁,猶如活鬼。可一開口,聲音卻是珠圓玉潤,謙和動聽。
「小道愚鈍,修行數載,還是一事無成,只會幾樣唬人的把戲,一遇見真神便露餡了。」
戴王山放肆一笑:「你知道就好。」
張青陽道:「施主真是好心力,見了那般地獄景象,竟全無感覺。」
「地獄?」戴王山懶洋洋地抻長話音,「假的。」
張青陽不語。
戴王山笑道:「若是真地獄,該有不少熟人在等我才對。」
張青陽頓了頓,問道:「施主手下有許多冤魂?」
戴王山摳摳指尖:「不多不多,今日機緣到了,合該再添一個。」說完,他腳步瞬移,凶掌帶煞,直取張青陽!張青陽似乎知道自己逃不掉,竟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戴王山眨眼間掐住他的脖頸,沒有片刻遲疑,向旁一扭,張青陽的脖子嘎嘣一聲便斷了。
「……嗯?」戴王山感覺手感不對,他把這「人」拎起來,只見這軀體迅速乾癟,皮膚褪色,最後竟成了一具稻草模樣的東西。「跑了?」戴王山冷哼一聲,甩到一旁,推開主屋房門。
屋裡自然也是空的。
他回到院中:「來人。」
曹寧連忙帶著眾人進了院子,戴王山道:「人不在房內,怎麼回事?」
曹寧:「這……剛剛似乎北邊有點響動。」
戴王山斜眼:「北邊誰在看守?」
曹寧回頭看向一人,那人臉色慘白,撲通一下跪到地上。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是小的疏忽了,可能沒瞧仔細!」
戴王山緩緩走到他身前,手起掌落,拍在他頭頂。這人登時眼睛向上一翻,腦瓜子往脖頸里陷了三四寸,插在了肩膀里,殞命當場。
一旁站著的那文士打扮的屬下,此時嚇得是五臟抽搐,渾身冷汗,什麼也不敢說了。
戴王山看向曹寧:「你不是說那賊人眼看就要咽氣了,怎麼還有力氣逃命?」
曹寧不敢辯解,跪地請罪。到底是多跟了幾年,戴王山手下留情,沒在他肩上也種個花盆,冷冷道:「追。」
這麼前後一磨蹭,姜小乙已帶劉楨逃遠了。
她不敢停歇,打馬直奔冀縣,她沒將劉楨帶回肖宗鏡所在之處,而是把他安置在城郊一座荒廢的土地廟裡。
她也有私心……她不想讓肖宗鏡見到劉楨。
嚴格來說,她跟劉楨可是「合作」過的,劉楨雖沒見過她本人,但他知曉齊州那一票是「煙鬼」和「三清鼠」合夥乾的。所謂做賊心虛,真要被翻出從前的舊賬,讓肖宗鏡知道她曾為叛軍通報消息,她怕他不再信任她。
姜小乙把裹劉楨的鋪蓋捲兒撥開,劉楨身體本就虛弱,如今被她這麼一折騰,實是有氣進沒氣出。姜小乙解開他的穴道,他面色白得幾乎透明,身體不自主地打著寒顫。
姜小乙想起他患有寒心之症,渡了幾分真氣,把廟裡的草席子全翻出來給他蓋上了。
劉楨看著她做這一切,氣若遊絲道:「看來你對在下的病症很是了解……」
姜小乙:「你都抖成這樣了,誰都能看出來了吧。」
劉楨不置可否,姜小乙又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咱們長話短說吧,你們這一票劫的貨藏哪了?」
劉楨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是何人呀?」
姜小乙:「想知道軍餉在哪的人。」
「官家的?」說完他自己先搖了搖頭,虛弱道:「不像。」
姜小乙不跟他閑扯,蹲到他身前,道:「你告訴我軍餉在哪,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如何?」
劉楨自嘲道:「你放過我,我也活不久,爛命一條,就不勞費心了。」
姜小乙心裡犯嘀咕,這重明鳥當真這麼馭人有術,屬下個個這麼硬氣,一個臨陣變節的都沒有?
「何必呢?」她不禁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命都沒了,要銀子有什麼用?」
劉楨輕描淡寫道:「有些事,就是比命更重要。」
姜小乙也不多做糾纏,換了個話頭,道:「你確實不用太在乎這條命了,你得罪了十殿閻羅,怎麼想都是活不久了。」
劉楨虛弱一笑:「難道你沒得罪?你從他手裡搶了我,你覺得我們當中他更惱誰?」
姜小乙睜眼說瞎話:「我不怕他。」
劉楨學她的神態語氣:「那我也不怕他。」
姜小乙冷冷一哼,語氣之中也夾帶了點怨氣:「你怕不怕有什麼用,那小道士為了保護你,跟十殿閻羅硬碰硬,現在怕是早已登仙了。」
提起張青陽,劉楨神色略黯,喃喃道:「我早讓他走,他怎麼都不肯。」但他很快又冷靜下來。「……小仙不會死的,你小瞧了他,他逃得掉。」他語氣那麼輕,卻飽含著篤定的信念,讓聽的人也不由跟著信了。姜小乙莫名鬆了口氣,轉念一想:「這些人不惜自己的命,卻惜彼此的命,這就再好不過了。」
她走到劉楨身前,把那堆草席子掀開,變著法地打量他,伸手在他身體上摸來摸去。
劉楨笑道:「閣下這是做什麼?」
最後,她從他腰間找到一塊玉佩,青玉玉質,看樣子已經佩戴了多年,溫潤光滑,細膩精緻,玉墜上雕有一童子,雙手執荷,憨稚天真,靈動可愛。
劉楨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神色見沉。
「你到底要幹什麼?」
姜小乙瞪他一眼:「打劫!」
她重新封住劉楨穴道,把人藏好,火速趕回民宅。
她先去看了看肖宗鏡的情況,一切安好,然後來到柴房,喚醒裘辛。
裘辛眼睛一睜,又開始盯著頂棚發獃。
姜小乙抱著手臂,道:「你現在想說了嗎?」
他比之前更沉默了。
姜小乙上前兩步,手一張,童子玉佩吊到他眼前。果不其然,裘辛在看清此物的瞬間神色大變,一雙陰鷙的眼狠狠盯著姜小乙。
姜小乙一字不差又問了一遍:「你現在想說了嗎?」
裘辛:「此物你從何得來?」
姜小乙冷冷道:「現在是我問你,你來回答,你要是不想回答,我就要換個人問了。」
裘辛:「他身邊自有能人在,豈能讓你輕易得手,休要弄塊假玉來誆人。」
姜小乙哈哈大笑:「你眼神這麼好,是真是假還看不清?剛剛忘了告訴你,那小道士被密獄盯上了,此時自身難保,正逃命呢。」
靜了片刻,裘辛一字一頓道:「你敢動他,我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江湖上放狠話的人姜小乙見過太多了,誰有真本事,真脾氣,她一眼就能看出來。她不能露怯,所謂關心則亂,現在明顯是她佔上風。
她蹲到裘辛身前,道:「我倒是有心放他,不過他覺得自己的命不如這票生意值錢,你也這樣想嗎?」
裘辛不語,姜小乙看得出他內心極為擔心劉楨,再接再厲道:「負責此案的人你也交過手了,你覺得他可是善罷甘休之輩?」她捻起他一縷黑髮,淡淡道:「我告訴你吧,只要他在,軍餉是絕不可能出得去豐州的。我勸你不要為了這註定吃不進嘴的糧食,而犧牲兄弟性命。你好好想想吧,不要指望重明鳥來救人,他絕對來不及。」
裘辛眼底一顫,驀然一聲沉笑,狠絕之中又帶著一絲不甘。
「你們查的也夠快的,看來朝廷里也不都是些酒囊飯袋。」
姜小乙收起手中玉佩。
「我給你半炷香時間,只有這一次機會,錯過了,小心追悔莫及。」
之後,不管裘辛再問什麼,姜小乙都閉口不談。
撐了許久,裘辛的目光里終於流露出一絲猶豫。
「你當真能給他一條生路?」
姜小乙見這硬蚌鬆口,心中大喜,臉上依舊淡定。
「當然,實話跟你說,我們大人還不知道我把他抓來了,你現在把案子交代清楚,是他唯一的機會。」說著說著,她又往話里加了點私貨。「你若誠心配合,那麼大人問起時,我隻字不提他,就說你服了軟,全當沒他這個人,也算給你爭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裘辛凝視她片刻,緩緩道:「你行事不像官府中人,背著上官做事,是想爭功嗎?」
姜小乙冷下臉。
「別再多費口舌,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裘辛幾多掙扎,最終放下。
「好,我說。」
聽他應下來,姜小乙心裡兩塊石頭同時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