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姜小乙多想,一座精緻小樓出現眼前,雕樑畫棟,富麗堂皇。金燈彩帶月下飄舞,絲竹管弦悠悠飄來,人尚未進樓,先醉了幾分。
「果然是個好地方。」姜小乙讚歎。
龜公得意道:「算你識貨!不過我們這也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你要是欠錢不還,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姜小乙睨了他一眼,上岸,步入樓中。她來不及欣賞那些鶯鶯燕燕,便被龜公帶到後面。這湖中小島規模不小,他們在亭台樓閣中繞了幾圈,走了近半炷香的時間,終於來到一間屋子前。屋門口堆放不少器具,看著像是樓內刑堂。
姜小乙隔著老遠就聽到屋內有女子哭訴。
「求秦媽媽不要為難李郎,他是熟客,包錢往常都是年底才要,您臨時討要,他準備不周也情有可原。他絕不是欠賬不還之人,還請秦媽媽放開他吧!」
另外有一蠻橫聲音說道:「我定價,他出價,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出不起就別來,自有出得起的人找你。」
姜小乙進入房中,環視一圈。屋裡有十來個打手,中間是五花大綁被人放倒在地的李臨,他身邊還有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想來就是他的小情人了。
上座有個老鴇模樣的女人,一臉戾氣地看著下方。
姜小乙見李臨沒有受傷的跡象,放下心來。李臨看到姜小乙,似乎也覺得自己這境況有些丟人,不由埋下頭。
「你就是他兄弟?」老鴇發問,「銀子帶了嗎?」
姜小乙把沉甸甸的銀袋丟過去,龜公拆開查看,二十兩的大銀錠,足足十一個。他疑惑道:「多了一個……」
「多的銀子給我兄弟今晚消遣用。」姜小乙冷笑道,「虧了你們這裡還號稱溫柔鄉,卻讓人過得如此不舒心。開門做生意要講誠信,懂人情。若是店大欺客,不講道理,別看你現在多大的買賣,小心轉眼成空。」
老鴇別的不論,見姜小乙出手闊綽,立馬笑起來。
「瞧爺說的,提前討銀子也非我所願。近兩年生意越來越難做,我這周轉不開,為保住樓里這些姑娘,我也是不得已為之。哎,你們愣著幹嘛,快給李公子鬆綁,誰讓你們粗手粗腳綁那麼結實的!」
李臨被鬆了綁,卻沒有馬上站起來,姜小乙瞧著不對,過去把他攙扶起來。
「……你沒事吧?」
李臨搖頭,他額上有虛汗,臉色十分難看。
「李郎……」那花妓擔憂地看著他,李臨沖她溫柔一笑。「綠柳,我不要緊。」
老鴇像模像樣地賠罪道:「李公子,多有得罪了。」
李臨冷哼一聲,老鴇又對綠柳道:「柳兒,快帶二位爺回房吧,好生伺候著。」
綠柳引領他們來到自己的閨房,李臨坐到桌旁休息,綠柳則去準備茶酒點心。
姜小乙關好門,小聲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臨沉聲道:「我本與老鴇說好,一年二百兩銀子包下綠柳,往年我們都是年底算賬。但前些日子綠柳被一個官員家的公子哥看上了,要討去做妾,綠柳不願,這老鴇便臨時要錢,坐地起價,還給我下藥,讓我出醜。」
「下藥?那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事,藥量下得很有分寸。唉,我出門在外已經很注意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中招的,這夥人真是好手段。」李臨憤恨道,「老鴇狗眼看人低,著實可恨!那所謂的貴公子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通政司參議罷了,待我回去好好查查他!」
姜小乙有心寬慰他,幫腔道:「查,狠狠地查!要是查到貪污受賄就弄死他們!」
李臨果然被她逗笑,道:「這話我跟別人不能說,但與你說沒問題。現在的大黎,這種事一查一個準,全看誰倒霉。你也知道,我們大人最厭惡這些貪官污吏,我要有心弄他,他絕對跑不了。」
姜小乙拍拍他肩膀。
「先別想這些了,出宮機會難得,你還是抓緊時間與綠柳姑娘快活一番吧。我不打擾你了,明日午時,咱們情竹間見。」
「小乙。」李臨叫住她,「多謝你前來幫忙,這銀子我回宮便還你。」
「好說。」姜小乙瀟洒一擺手,轉身離去。
綠柳的閨房在十八香深處的一幢小樓里,姜小乙出來後一時繞向,轉來轉去找不到出路,竟越走越深了。
路過一片小竹林,她聽到有人唱曲,聲音清幽婉轉。
「輕移蓮步小園中,綠柳濃煙疊疊重……」
這是閩州小調《牡丹亭》的唱段。
姜小乙不禁停住腳步。
她師父是閩州人,她在閩州生活了好多年,聽到熟悉的調子,心中倍覺親切。
她駐足聆聽,沒想到還沒聽幾句就被人打斷了,一人罵道:「唱什麼唱,還不快些幹活!今日的葯呢?」
那人軟綿綿道:「今日奴家求籤,說是夜裡不宜勞作,明日再說吧。」
「呸!幹活還求籤?!你給我起來!前院有幾個小蹄子不懂事,你快去處理了!」
他叫不動那人,氣得咬牙切齒,開始棍棒伺候。他下手頗重,一下一下聽得人心驚肉跳,卻始終不聞討饒之聲。
姜小乙悄悄走過去,看到一個護院模樣的男人正拿棍棒打人泄憤。被他打的那人穿著一身大紅裙子,蹲在地上,雙手捂著頭,一聲不吭。
出於對剛剛那首小曲的喜愛,姜小乙果斷走了出去。
「住手。」
可能沒想到有人來這,護院也嚇了一跳,停下鞭打的手,打量姜小乙。
「你是什麼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姜小乙冷冷道:「難道十八香的嫖客你都認識?」
「啊,原來是來玩的爺。」護院笑道,「這裡是後院了,沒花可采,爺怎麼走這來了?」
「我走岔了。」姜小乙掏了塊碎銀扔給他。「我是來尋樂子的,不想見血行不行?」
護院接住銀子。
「行行行,當然行!小的這就走,需不需要小的帶爺去前院?」
「不用了。」
趕走了護院,姜小乙來到這人身邊。
「姑娘……」
她叫了一句「姑娘」,那人緩緩轉過頭,姜小乙看清正臉,後背一緊。這分明是個男人!卻穿著紅衣,化著濃妝,一臉慘白膏粉,屬實詭異。
這人被抽打一通,眼神里卻不見絲毫痛苦惶恐之色,倒有幾分慵懶,冷中帶媚。
姜小乙經過初期的驚嚇,慢慢鎮定下來,她發現這人雖妝容誇張了些,可濃妝下的面容並不算醜陋,尤其一雙眼睛,好像挑起的紅色鳳尾,亮得出奇。
他看起來很年輕,最多二十齣頭,想來是十八香的男娼?
「你可真討厭。」他懶懶開口。
「什麼?」姜小乙一愣,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說我?」
「當然是你。」
「我討厭?」姜小乙疑惑道,「我好心幫你,你不領情不說,還口出惡語,是何意思?」
「本就是奴家耽擱了,他打幾下消消氣也就過去了,誰叫你出來多管閑事了?」
「……」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姜小乙乾笑兩聲:「行,是我多餘了。」她拱拱手,「告辭。」
「站住。」
這人站了起來,他個子不算高,身材消瘦纖細,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和一頭烏黑光澤的長髮,身段舉止都像極了女子。
他款款走來,圍著姜小乙轉了兩圈。因為他剛剛口出不遜,姜小乙對他沒多大好感,一直瞪著眼睛。他似乎覺得有些趣味,驀然一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呀?」
姜小乙沒好氣道:「你又如何稱呼?」
他呵呵一笑:「奴家賤名紫嫣。」
連名字也像女人。
姜小乙道:「我姓姜。」
「原來是姜公子,公子莫要怪罪,剛剛是奴家失禮了。」紫嫣抿唇笑道,「後院久不來人,奴家一時不習慣,頂撞了公子,這裡給公子賠不是了。」他扭來扭去,繞到姜小乙身後。「多謝公子解圍,公子先別急著走,讓奴家好好招待招待你吧。」說著話,他的指頭輕輕搭在姜小乙的肩上。
姜小乙脖子一麻,撥開他的手。
「免了。」
「哦?公子生氣了。」
「沒有。」
「那怎不讓奴家致謝?」
姜小乙仔細想了想,道:「你若真想謝我,就把剛剛那支曲子給我唱完吧。」
紫嫣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公子想聽曲?」
「這曲子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了。」姜小乙掏出最後一點銀子。「錢不多,你可願意?」
紫嫣看了她片刻,嘴角微彎。
「公子真是個憨人呢。奴家不要錢,公子願意聽,奴家便給你唱。」
他拿捏著姿態站到姜小乙面前,稍作調整,緩緩開口。
「輕移蓮步小園中,綠柳濃煙疊疊重,雙燕子掠晴空……」
雖然這人是怪了點,但他的歌聲卻十分動聽。與尋常歌姬不同,他的聲音里少了幾分哀怨,多了幾分婉轉蒼涼,到最後竟唱出一絲幽冥神秘的味道,讓姜小乙莫名想起了兒時的種種經歷。
姜小乙聽入了迷,紫嫣唱完一段,許久不見姜小乙有反應,手中把玩長發,笑著道:「公子?」
姜小乙被他喚醒。「真好。」她誠心誠意道,「這是我聽過最好的《牡丹亭》。」
「哎喲。」紫嫣顯然不信,「公子真是說笑了,以前還有人說奴家唱歌像哭墳呢。」
姜小乙認真道:「你唱得不像他人那麼深情,卻給人一種恍惚的感覺,杜麗娘的故事本就由一場夢開始,有生有死,亦真亦假。」姜小乙說著說著,想起從前境遇,嘆道:「人活著或許也是這樣,偶爾想想過去,似幻似真,瘋瘋癲癲,也不知是替誰過了這些年歲。」
話說完,靜了許久。
一陣涼風刮過,姜小乙驀然回神,發現紫嫣神色稍淺,靜靜看著她。姜小乙感覺到那麼一瞬間的冷意,也不知是因為這風,還是因為面前的人。
紫嫣自言自語般道:「奴家今日還求了一簽,說是要遇貴人,想來也應驗了。」
姜小乙:「什麼都求籤,你也夠迷信了。」
紫嫣哎了一聲:「舉頭三尺有神靈,公子可莫要不敬呀。」
姜小乙輕輕一笑,抱拳道:「不虛此行,多謝了。」言罷,她起身要走,紫嫣緩緩發問:「公子何時再來呢?」
姜小乙:「那就不知道了。」
她走了幾步,聽到身後輕柔幽咽的戲嗓。
「公子呀——」
姜小乙回過頭,紫嫣俏影獨立於綠色竹林中,塗著濃妝的臉藏於暗處,夜風一吹,火紅的身影呈現剎那的絕艷,驚鴻一瞥,無雙凄厲。
姜小乙被這畫面激得心口一涼,竟不能言語。
風停了,紫嫣頂著怪異的妝容上前兩步,唇角帶笑,一雙媚眼像是一首無聲的歌,靜待她的迴音。
姜小乙忽生感觸,莫名來了句:「那就……七日後吧。」w,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