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時間,轉瞬即逝,侍衛營一切準備妥當。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出發的當日,忽然出了狀況。
內廷傳來消息——永祥帝近期要在石鼓山為大靈師和廣恩禪師舉辦超度法會,平息兩教紛爭,順便為凝郡主祈福,要求所有在京官員全部參加。
肖宗鏡去見永祥帝,被內廷太監擋住,說永祥帝正在閉關齋戒,為法會做準備,肖宗鏡無奈轉回。
當夜,侍衛營眾人在房中休息,因為原定今日出發,所有巡邏執勤都已交予禁軍,大家難得賦閑,頗不習慣。
姜小乙跟他們坐在一起發獃。
外院的房子里是一排長鋪,李臨靠在最裡面的牆上,雙手墊著頭,嘴裡叼著一根竹籤。他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哼哼一聲,道:「超度法會……嘿!」
往常這個時候周寅都會出來呵斥李臨,但今夜他沒出聲,只是默默坐在桌旁。
李臨又道:「聽說內廷供養的這些大法師們靈力高強,你們說咱們此次任務若遭不測,能否享受到這次法會的餘溫?」
這話說得有點過了,周寅出言制止。
「你差不多行了。」
李臨不滿,踢了姜小乙一腳,示意她也說幾句,姜小乙完全提不起勁頭。
大家再一次發起呆來。
與突然鬆懈下來的侍衛營不同,千里之外的蓬德城內,重兵把守,壁壘森嚴。
一道影子破走在破敗的小巷間,從身形上看,這是個身法高明的男人,穿梭在月夜之下,比野貓還輕靈。
他拐到一間別院前,停下腳步,這裡的守備較他處明顯薄弱。他觀察片刻,繞到後門,見一身穿軍甲的男子站在門口。
他從暗處走出,在軍甲男子前摘下了斗篷——這是一個年輕人,面容不算十分俊朗,卻暗藏一股英氣,滿身的風塵也難掩其傲然姿『色』。他雙眸晶亮,嘴角帶笑,昂然之中又透著狠意,似是一團無名的冷火,燃燒在黑暗的世間。
「阿琌!」身著軍甲的男子認出他,「你真的來了!」
這位「阿琌」沖男子笑了笑,道:「我當然要來。袁成,不過短短几年不見,你怎麼滄桑成這副模樣?」
袁成苦笑一聲,道:「你就別笑我了,快進來,莫要讓他人看見了。」
二人悄悄進入院落,院內未設守衛,看來是次隱秘的會見。
院子像是許久沒有人居住了,枯草遍地,兩人進入一間小屋,屋內未燃燈,矮榻上坐著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袁成道:「錢老,韓琌來了。」
黑影抬起頭,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雙眼炯炯有神。他打量韓琌許久,聲音沙啞地說道:「老夫這幾年常聽『重明鳥』的大名,沒想到本人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他語氣不屑,「我們稍加邀約,閣下便匆匆趕來,也未多做防範,屬實是初出茅廬,羽翼未豐。可見盛名之下,往往其實難副。」
原來這位名叫韓琌的青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重明鳥,而這位老者便是青州軍的核心人物之一,大黎曾經的鎮邊名將——錢蒙。
被人損了一通的韓琌並未『露』出半分不滿,道:「袁成是我舊友,我相信他不會騙我。」
錢蒙冷笑道:「天真!」
韓琌也笑了,朝錢蒙抱拳,坦然道:「天真也無妨,老將軍,我家主人說過,您若召見,刀山火海也要去,我只恨來得還不夠快。不過,這耽擱的兩日也頗有收穫,我得知一件重要消息,或許能成大事。」
錢蒙興趣缺缺:「哦?是什麼重要消息?」
韓琌:「朝廷要向青州軍動手了。」
錢蒙嗤笑道:「老夫還當是什麼事,朝廷派兵征討青州軍,領兵的是楊亥,這消息連路邊賣燒餅的都知道。」
「除了楊亥以外,還有一伙人要來青州。」
「誰?」
「侍衛營,肖宗鏡。」韓琌笑道,「這個人……老將軍應該很熟悉才對吧。」
錢蒙聽聞此名,身軀一震,心神激『盪』!熱力從胸口湧向四肢百骸,搞得鬍鬚都抖了起來。
肖宗鏡……
他熟悉,他當然熟悉!當年兵部主事肖謙之子,年僅十三歲,不知從誰那借來了天運,竟誅殺了武王謝邕!也是他們大意,以為控制了朝堂便萬事大吉,沒把宮外那不受寵的小皇子放在眼裡,結果鑄成大錯,功虧一簣。
錢蒙清楚地記得那時的情形,那日下著鵝『毛』大雪,他得知消息趕去宮外時,整條朱雀大街像沉入海底般寂靜。武王死在一條小巷內,滾燙的熱血化開了冰霜,灑滿黑『色』的大地。
「那小崽子長大了……」
「當然長大了,老將軍。」韓琌笑道,「都快過去二十年了。」
錢蒙怔住。
彈指一揮間,滄海桑田即變。
近些年來,錢蒙愈發覺得自己像塊風沙中的石頭,好像很快就要被土埋起來了。每當有這種感受時,他就會強迫自己去回想某些人和某些畫面,直到不甘的怒火重新點燃他靈魂深處的柴薪。
韓琌又道:「肖宗鏡聯合密獄前來青州,定是為了與楊亥裡應外合,解決周璧。」
錢蒙道:「你的消息准嗎?」
韓琌:「請放心,此乃密報,準確無疑。老將軍對肖宗鏡的本事應該很清楚,我們可以暗中配合,助他得手,也可省去不少力氣。」
錢蒙忽又沉下臉:「你說的是什麼話?老夫現下在為青州軍做事,你是要老夫做背信棄義的叛徒?」
「背信棄義?」韓琌眼眸微眯,冷冷一笑。「那東海的雜種也配談『信義』二字?我家主人說過,老將軍當初幫助武王,並非貪圖富貴,而是心有所系。老皇帝懦弱昏庸,寵信『奸』佞,大黎內憂外患,百姓苦不堪言。老將軍是見昏主無能,朝廷無望,才走上這條路,本就與那殘暴的周璧不是一路人。」
錢蒙靜了靜,道:「你家主人……便是當初肇州慶縣的糧倉管事劉公吧。」
韓琌正『色』道:「正是。」
錢蒙道:「當年老夫對他也有所耳聞,聽說他在饑荒之中偷偷放糧給當地百姓,被縣令張儒所捉,本要處斬,卻因他太得民心而不敢下手,結果關了近兩年。」
「我便是饑荒那年與劉公結交,那年我洗劫肇州銀庫,聽聞劉公義舉,大為敬佩。那時劉公已被張儒關押,我本想將他營救,無奈劉公誤會我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徒,不肯跟我走。」韓琌看向一旁的袁成,又道:「兩年後,阿成因為一樁案子惹了當地衙役,被抓入獄。那時剛好有一支『亂』軍襲擾慶縣,我趁『亂』劫獄,也強行帶出了劉公。那伙『亂』軍是山賊出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縣令只顧讓守軍保護自己的家產親眷,反而是劉公組織百姓奮勇抗敵,救民無數。我見之深受感動,拜其為主,直至今日。」
提到當年事,韓琌痛快道:「我後來砍了張儒的腦袋,掛在城門之上。若非主人制止,我本要殺他全家的。這幾年來我與主人輾轉多地,也攢了些家底,於濱州北邊兩座小城落腳,暗地招兵買馬,不被人查。」
濱州位於撫州之上,是大黎最北邊的州郡,荒蕪嚴寒,可以說是個無主之地。
錢蒙淡淡道:「的確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韓琌:「沒錯,前一陣子我原想干票大的,劫了朝廷的南軍軍餉,沿水路北上。本來一切妥當,結果出了點以外,又被肖宗鏡橫『插』一腳,前功盡棄。」
錢蒙:「肖宗鏡……又是他。」
韓琌:「放心,我早晚要找回場子的!」
韓琌此行目的是為主謀將,一言一行皆坦『盪』正氣,只有念及肖宗鏡之時,他身上才不自覺地流『露』出些許江湖人的匪氣,目光也更為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錢蒙靜了片刻,道:「閣下大名如雷貫耳,劉公能收服閣下,足見其為人。」說著,他長長一嘆。「周璧確非明主,此人奉行強者為尊,孤高自傲,看不起平民百姓,還僱傭異族邪將,殘害無辜弱小。老夫屢屢勸說,毫無作用。唉……當初老夫也是有眼無珠,才助他成事,如今真是悔恨不已。」他從座榻起身,與韓琌鄭重道:「如今天下烽煙四起,揭竿起義者比比皆是,但老夫遍查天下群雄,多是些中飽私囊,苟且偏安之輩,唯有劉公稱得上真正胸懷大義之士。我們也不必費時周旋了,老夫欲攜部下三萬餘人投奔劉公,煩請閣下轉達我意。」
「太好了!」韓琌大喜,抱拳道:「有老將軍相助,我家主人如虎添翼!將軍放心,我此番必借刀殺人,誅滅周璧,為民除害,也使老將軍安全脫身!」
錢蒙深沉一笑,道:「劉公若真想成就大業,除了周璧,還有一人非死不可。此乃天賜良機,閣下請附耳來。」韓琌湊過去聽,雙眸越來越亮,片刻後起身道:「竟還有這樣的機會,看來真是天助我主。」
錢蒙道:「雖是良機,但也並不容易,若是處理不當,因小失大就壞了。我們最重要的事還是除掉青州軍,他們實力非同小可,不可輕敵。」
「老將軍放心,我心中有數。」韓琌沉思片刻,驀然一笑。「我知江湖上有些能人,倒是格外適合這項差事。我正好也有心拉攏,這次就藉此機會一試吧。」
錢蒙:「好,你自安排,如需相助儘管提來。」韓琌從腰間取下一個小罐子,道:「這一罐『葯』水請老將軍收好,若有急事,便灑在高處,此『葯』水夜間可顯熒光。我訓有一隻獵鷹,往來多地,見此光會為我傳訊。」
雙方几番交代後,韓琌與錢蒙告別。
「我還要去安排別的事,這就告辭了。老將軍,袁成,保重!」
韓琌辭別錢蒙,蒙上斗篷,出了屋子,只幾個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黑夜中。錢蒙嘆道:「以這樣的身手,即便此處真是埋伏,又如何困得住他呢?」
袁成道:「若說習武,他其實是半路出家的。我與他自幼相識,他本是個孤兒,被山裡一戶夫妻收養。後來這對夫妻被當地徵稅的衙差『逼』死了,韓琌為他們報了仇,遭到官府通緝,躲了半年有餘。再後來他遇到一位高人,拜其為師,才正式開始學習武藝。」
錢蒙思索道:「半路出家還能有如此修為,不知他拜的是何方高人?」
袁成道:「韓琌是個習武奇才,他拜的師父……我也說不清楚,好像也無甚的名號,自稱『糟老頭』,久居於北方山林,我也只見過一次而已。據說這位高人原本只打算收一個徒弟,韓琌遇到他時,他的大徒弟學成剛走。要不是韓琌真的天賦異稟,他也不會再收他。」
談起過去,袁成長嘆一聲,又道:「……其實我與韓琌早已下定決心要推翻舊朝,只是不知從何下手。當時各地已有多股義軍都頗具規模,我想拉他去尋一處投奔,他卻始終不應。終日只在深山習武,偶爾下山除暴安良。直到肇州饑荒那一年,他偶遇劉公,才終於下定了決心,時至今日,再未動搖。」
錢蒙問:「你怎麼沒與他一起?」
「這……」袁成慚愧道,「當初是我好高騖遠,沒看得起一個小小的糧官,還覺得韓琌明珠暗投,大材小用了。如今看來,屬實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韓琌才是真的慧眼識英雄。」
錢蒙沉聲道:「投於危難,心如鐵石,此子年紀雖輕,卻是真豪傑也。」
韓琌與錢蒙順利取得聯繫。
同樣的夜『色』下,卻有人歡喜有人憂。
在距離天京百里開外的一處山林里,謝凝緩緩睜開眼睛。
她是被顛醒的,發現自己在一匹馬上,手腳都被捆著。她驚恐掙扎,身後傳來虎聲虎氣的呵斥:「別動!」謝凝嚇得哭了起來,她嘴被堵著,呼吸不暢,眼淚鼻涕堵在一起,沒一會的功夫就有點上不來氣,暈了過去。
她再次醒來是被摔醒的,睜開眼,面對著陰沉的天。忽然,視線變黑,男男女女圍了上來,他們衣衫襤褸,瘦弱枯乾,面帶菜『色』,看起來像是哪裡的流民。他們盯著光鮮美麗的謝凝,目光又是震驚,又是好奇。
那打頭的男子怒道:「你們都讓開!」
這人四十幾歲的年紀,長臉頭髮稀疏,掉了兩顆牙,容貌醜陋,腿還有點瘸。他趕了許久的路,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老瓢,這是什麼人啊?」一個『婦』人問道。
老瓢目光兇狠,瞪著謝凝:「她是安王府的郡主!」
「啊?!」眾人嘩然。
那『婦』人拉住老瓢,驚慌道:「你怎把郡主給抓來了?」
老瓢冷冷道:「前幾天冬官的『葯』用完了,我混進天京城,想偷點錢買『葯』,結果碰上石鼓山有什麼新廟開張。我想去給冬官拜一拜,求求福,沒想到碰到一場『騷』『亂』!混『亂』之中我聽見有人喊她郡主。當時正巧我離她不遠,就趁『亂』把她打暈偷了出來!」
『婦』人哎呀呀地大叫起來:「壞了壞了!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呀!」
周圍人紛紛附和。
「你糊塗啊!」
「老瓢啊老瓢!你可闖大禍了!還不快把她放了!」
「放什麼放!」老瓢朝旁啐了一口,「現在放她回去,我必死無疑!」他指著謝凝,環看四周,怒道:「我們背井離鄉,流落在外,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身無分文無家可歸,處處遭人冷眼!這位郡主就是老天賜予我們的金磚!我看我們不如就去東邊,現在舉國上下,就屬青州軍最有錢!我們只要把她獻給青州軍首領!到時候錢糧土地,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
眾人聽得害怕,不敢說話。老瓢看向他們,又道:「你們有人膽子小,不敢幹,就自己離開。膽子大的,想過好日子的,就跟我去青州!」
大家想來想去,也沒個主意。最後一個佝僂的中年男子站出來,道:「我贊成老瓢的提議。『亂』世之中,當老實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所謂富貴險中求,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老瓢,我跟你走!」
老瓢滿意道:「王頭,你是個有種的。」他懶懶道,「其他人既然沒興趣,那就算了,明早起來,咱們大路朝天分兩邊,各尋各的前程去。」
之前那名領頭的『婦』人忙道:「老瓢,你別這樣講啊,咱們都是一個村子裡出來避難的,一路照應,絕不能分開。」她看向謝凝,慢慢目光也變得尖銳起來。「好,要干就一起干!就把她送給青州軍,我們的苦日子也該到頭了!」
眾人紛紛響應。
「薛嬸子說得對,就這麼定了!」
謝凝被綁著手腳,倒在一旁。她聽了他們的言談,知道他們想把自己獻給青州賊軍,又驚又怒,悲從中來。
她哭了好久,最後累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了。
夜深人靜,周圍人都睡了,謝凝心想,她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她悄悄在手上用力,也許是覺得她是個柔弱女子沒多大的力氣,老瓢綁得不算牢固。最後謝凝腕子上蹭得血肉模糊,終於抽出了胳膊,解開繩子。
但是這一下把旁邊的薛嬸也弄醒了。
「哎!你要幹什麼?」
謝凝一把推開她,扭頭就跑。薛嫂子大叫一聲,「完啦完啦,快來人吶!」所有人都被喊醒了。村民們緊追不捨,到了一處山坡,謝凝腳下一崴,滾了下去。
山坡上滿是碎石,撞得她劇痛難忍。
她心想與其受人□□,令家族蒙羞,朝廷為難,不如就這樣摔死了也好。
就在她萬念俱灰之際,忽然聽到哎呦一聲,她覺得身體一輕一頓,似乎是壓在了什麼人身上。
身下傳來微弱的求救聲。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施主,小僧有點喘不過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