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深夜,韓琌與徐梓焉於天京城南郊相見。
韓琌到得略早,坐在秋風亭中的石椅上等待。不多時,他見一頭戴斗笠,身著裙裝的人從遠處緩緩走來。
徐梓焉來到亭前,抬起頭,他臉上塗著濃妝,紅巾遮臉,看不清真面目。
但是從這雙眼睛裡,韓琌還是看出點不對勁的地方。
他淡淡道:「驚鴻影……是這個年紀?」
徐梓焉微微一笑,道:「你不信我嗎?」
韓琌凝視著那雙飛鳳眼,片刻後,拇指朝旁一撇。
「定金在這,你先驗過。」
徐梓焉瞧見旁邊一個箱子,打開一看,裝滿了金錠,他笑道:「公子夠爽快。」他坐到韓琌對面,兩人隔著石桌打量對方。
韓琌:「你有幾分實力?」
徐梓焉笑道:「公子需要幾分實力?」
韓琌:「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將首級,你做不做得到?」
「哈哈。」徐梓焉掩唇淺笑。「公子說笑了,臨陣殺敵,那是軍士的活,殺手哪有見光的呢。」
「那若是給你明確時間地點,讓你事先埋伏,可否確保得手?」
徐梓焉:「對方有幾人?設伏之地在何處?」
韓琌:「荒山野嶺,以目前了解看,八成落單,即使有護衛,也不超百人。」
徐梓焉聽了這些條件,哦了一聲,道:「必成。」
韓琌道了聲好,從懷裡取出一張紙,背扣桌面,推置徐梓焉面前。
徐梓焉拿過紙張,翻開一看,清秀的眉『毛』微微一挑。
韓琌:「見到這個名字,仍能面不改『色』,閣下真是無愧『天下第一殺手』的名號。」
「別急著說好話。」徐梓焉甩了甩手裡的紙張。「這人也是能殺的?」
這回輪到韓琌笑起來。
「大家都是凡體肉胎,如何不能殺?」
他這一笑,冷風驟起。
徐梓焉年紀雖不大,但閱歷頗深。他殺人無數,見人也無數,基本一個照面,就能看出對方的深淺。
他狹長的眼眸中,流淌著冰冷的夜光。
「你是混哪一路叛軍的?」
「閣下接下此單,在下盡數相告。」
徐梓焉不語。
韓琌起身,走到亭口,回身道:「其實,就算沒有這單生意,我也早想與閣下一見。如今天下大『亂』,各方求賢若渴,閣下身懷驚世之才,在下屬實心嚮往之。也好,既是我方有求於人,合該先示君以誠。我就先與閣下言明真相,閣下再做決斷。」
深冬時節,天地陰冷。
徐梓焉一邊聽著韓琌的話,一邊吹著寒涼的冬風。某一刻,他思緒發散,抬頭望天,巨大的月亮懸掛天地,宛如某種預兆。他再看向眼前的青年人,冥冥之中,有所預感。
「靈師所言,該是今日。」
隨後,他莫名又想起了姜小乙,輕輕一笑,心想:「姜公子,你之心意,恐怕要錯付了。」
韓琌說完,等待徐梓焉的回復,後者笑著道:「請先別急,你聽我兩個條件,若都能答應,咱們再往下談。」
「請說。」
「第一,若我接下此事,那便是我收手之戰。我今後生活不可被打擾,所以得手之後,我會將此人屍首化為烏有,做成一樁懸案。你要答應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此事是『驚鴻影』所為。」
「可以。」
「第二,我有一班手下,我退出江湖後,他們無所依靠,你要負責接手,並且照拂他們。」
「哦?」這條件韓琌倒是沒有想過。「手下?」
「沒錯。」徐梓焉淡淡道,「其實,你來得也算剛好,前些日子,有人提議讓我將他們送進宮中,可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朝廷沒多大的盼頭。我這班手下能力強悍,手段專業,只不過是殺癮重了些,你若運用得當,他們會是一股不俗的力量。」
韓琌:「只要他們足夠忠心,我就不會虧待他們。」
徐梓焉抿嘴一笑。
「那……咱們就具體往下談一談吧。」
冷風拂過長夜,遠處的天京城燈火輝煌。這繁華的城內,幾十萬的人口,誰也無法料想到,一個朝代的氣數,以及這氣數之下無數人的命運,已在這兩個年輕人平靜的夜談中,悄悄改變了。
折騰了近十天,永祥帝的祈福法會終於結束。
十二月中旬,大軍正式出征。
這多日的耽擱影響了不少事情,肖宗鏡要與楊亥重新擬定計劃,所以這支由侍衛營和密獄共同組成的十人隊伍先被編入了楊亥大軍,一同行動,中途再行分兵。
出征當日。
寅時不到,侍衛營眾人迎著冷風離開了皇宮。
文武百官聚集朝宣門,永祥帝站在城樓之上,與幾位將軍說話。
姜小乙還沒有進入隊列,肖宗鏡讓她在城樓轉角處等待。她最後只隱隱聽到一句「旗開得勝」的祝願,然後是眾將齊喝。
隨後,主帥楊亥從城樓上走下來。
姜小乙迎面感受到一股濃重的殺氣。天還沒亮,冷冬的黎明將這種殺意無限放大,這種千軍萬馬的厚重感是姜小乙這種江湖人不擅長應對的,她本能地向後躲了躲。
肖宗鏡走在後面,一身戎裝,威武肅穆。他來到她身前,晨風吹來他身上的味道,少了幾分清香,多了點濃塵甲胄的寒意。
他低聲道:「該出發了。」
姜小乙隨肖宗鏡來到城牆邊,遠遠一望。
軍隊如一汪無涯的黑海,根本看不到頭。
所謂「人上一萬,無邊無際」,聽肖宗鏡說,這裡還只有一半兵力。將部隊全部集結到天京已經來不及了,剩下一半兵力分布在沿路的兵站里。
下了城牆,肖宗鏡與姜小乙騎上馬,向前奔進。片刻後,與其餘兄弟會和。這隻特殊隊伍被暫時編入主力中軍,姜小乙放眼四周,全是整裝待發的騎兵。見他們到了,李臨將兩包東西遞來,姜小乙打開看,裡面裝著炒米和油餅。
「這是隨身攜帶的軍糧。」肖宗鏡將糧食掛在馬鞍旁,一扯韁繩。「我去前方,你們隨軍行動。」
他匆匆離去,姜小乙也學著他把糧食掛好,然後向旁一瞥,剛好看到另一邊正在打哈欠的戴王山。他身邊也跟著那四名密獄精銳。按照姜小乙對戴王山的了解,他出門在外必被手下們眾星捧月地伺候著。但今日他毫無享樂之意,而是按照軍規要求,與手下一同在隊列中,百無聊賴地等待著。
連戴王山都如此老實,足見楊亥治軍的嚴格。
姜小乙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身體皮膚漸漸收緊。
不多時,一個騎兵從他們身旁掠過,手中高舉著一桿黑『色』三角旗。
姜小乙問李臨:「這是什麼意思?」
李臨:「先鋒隊伍已經出發了。」
姜小乙頓時緊張起來,道:「那我們走嗎?」
李臨道:「我們位於中軍隊列,先鋒隊伍要先探明路況,清理障礙,然後是前軍出發,再然後才到我們呢,至少一個時辰起,等著吧。」他看出姜小乙有些緊張,安慰道:「你不要急,也不用太過『操』心,行軍打仗跟跑江湖可不一樣,慢慢適應吧。」
接下來的幾天里,姜小乙切身體會了李臨這句話的含義。
以往姜小乙走江湖,一切事務都以她個人意願為主,想怎樣就怎樣。就算是後來進入侍衛營後,肖宗鏡對她也沒有過多約束,還是自由散漫。但是在軍隊里——尤其是在楊亥最精悍的主力部隊里,個人的意志被壓縮到了極致。在每日寂靜的行軍過程中,姜小乙的雜思漸漸被磨平,只剩下一個念頭,趕快到青州,打贏這場仗。
未時剛過,大太陽天上掛著,大軍便開始安營紮寨。
這也是行軍與走江湖不同的一點,當初姜小乙跟肖宗鏡往返豐州,不分晝夜。但是對於大軍來說,必須要在每日天黑之前安頓好營寨。所以即使是楊亥帶領的這支身經百戰的部隊,每日行軍也不過三四十里。
姜小乙所處隊伍並沒有安營的任務,在一旁休息。她默默計算,如果照這個架勢走下去,兩個月能到前線就不錯了……
剛這麼想著,肖宗鏡從遠處主帥大營出來,來到他們身邊,命令道:「清點物資,我們今晚離開。」
就這樣,在出發五日後,由肖宗鏡率領的這支特殊隊伍,趁著夜『色』,從大軍分兵,一路南下。
一旦從隊伍里分出來,速度飛升。
肖宗鏡和戴王山自不必多說,他們選出的這八名手下,都是萬中挑一的高手,大家徹夜無休,一天就走了大軍十天的路。進了山林後,速度稍微放緩了點,但仍然維持著高強度的行軍,不到四日的功夫,就抵達了目的地。
他們選擇的路線是從蓬德和柞津中間穿入,一路向下,兜一個小圈,最後從南邊進入青州。
戴王山給所有人都備齊了手續,進城過程比姜小乙想像的順利得多。
眾所周知,密獄一直活躍在全國斂財第一線。他們在青州城內經營一家店鋪,表面是典當行,暗地裡做黑市的貨物倒賣。青州重商,需要大筆資金,所以只要繳納足夠的稅款,上面對於所有生意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運進的這十人,都打著「鏢師」的旗號,為了通過審查,戴王山疏通上下花了大筆銀子,甚為肉痛。
但是,一想到今後能掌控一整座海港,戴典獄又覺得前途一片光明,花多少錢都值得。
順利進城後,他們前往典當行。
姜小乙一路上觀察青州城,她原本以為,一座處於戰爭中心的城池,必然全員戒備,壁壘森嚴。可現實情況大大出乎姜小乙的意料,整座城池氣氛平常,雖不至於到「鬆懈」的地步,但也看不出民眾有任何特殊的焦慮緊張。這座城市的商業活動非常頻繁,大道上商鋪林立,物資充沛,人流眾多,各種貨物往來有條不紊,其繁忙程度比起豐州都毫不遜『色』。
不過城內也不是全無戰爭的預兆,每一段街道都有巡邏的士兵,偶爾還有人沿街隨查來往行人。
姜小乙等人很快來到位於城西的典當行。
典當行掌柜姓王,四十幾歲,留著一撇八字鬍,精明強幹。他是密獄安排在青州的管事,見戴王山來了,他提前關閉門店,將眾人迎入後院,分房下榻,安排吃食。
一切收拾妥當後,天『色』已晚。
房間內,肖宗鏡和戴王山帶著屬下與王掌柜討論青州事宜。王掌柜在青州耕耘多年,對此地甚為了解,戴王山直接了當地問道:「周璧和霍天,人在何處?」
王掌柜道:「回大人的話,他們兩個處於本營之內。」
說完,王掌柜掏出一張大圖,鋪在地上。
這張圖比流傳在外的青州地圖詳細很多,密密麻麻幾千處地點,甚至連各種商鋪都在標註之列。
王掌柜指著中央靠北的一處,說道:「這就是周璧的本營。」眾人定睛一瞧,這是圖上難得稀疏點,標記一個紅『色』圓圈,附近很大範圍內都是空白。這說明本營附近已經全部清理乾淨,沒有閑雜人員。
戴王山『摸』了『摸』下巴,言簡意賅道:「你覺得,暗殺周璧可行否?」
眾人看向王掌柜。
這是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周璧身為賊首,統領全軍,他一死,青州軍自然土崩瓦解。
王掌柜斷然道:「絕無可能。」
戴王山:「哦?」
王掌柜:「大人,非是小的危言聳聽,周璧的本營重兵防守,嚴絲合縫,可以說是無懈可擊,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戴王山不滿地嘖了一聲,瞥向肖宗鏡。
「肖大人有何想法?」
肖宗鏡看著那張地圖,沉思片刻,對眾人道:「大家趕路辛苦,今夜先行休息。戴典獄,勞駕與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