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像是山間的流水,聽得姜小乙頃刻間神靈清涼,片刻後又轉向溫熱,順著口一路直上,鑽入腦門。
真是奇怪……
她看向鍾帛仁,對方也平靜地看自己,她怕『露』怯,搔搔巴,道:「你話聽著彆扭,萍水相逢的兩個大男人,說什麼緣沒緣。」
鍾帛仁並不應聲。
姜小乙:「話像說給女人聽的。」
鍾帛仁彎彎嘴角,依然不語。
他好整以暇的態度讓姜小乙更加抓撓肝了,只覺得人從頭到腳都透著不對勁。
不過……究竟哪裡不對呢?
她在屋裡轉悠了幾圈,停在鍾帛仁身前,故意瞪他一眼,道:「你是個書生,遇見我樣的江湖人,怎麼是這個樣子?」
鍾帛仁:「在下該是什麼樣子?」
姜小乙想想,道:「再……懼怕一些?」
鍾帛仁笑了笑,道:「古語云,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何況閣非是窮凶極惡之徒,對在下更是有搭救之恩,何可懼?」
姜小乙想他說的沒錯,卻還是禁不住胡思『亂』想。
剛準備轉身接著散心,手腕被拉住。
鍾帛仁輕輕拍了拍身旁的木板,道:「別轉了,坐歇歇吧。」
姜小乙從善如流,坐到他身旁。
屋裡再次陷入安靜,姜小乙偷偷扭頭,鍾帛仁的側臉輪廓很是清淡。燭光在他眼中『盪』漾的波紋,平靜之中,略顯沉重。某一刻,她陷入深深的幻景,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夢中,她就樣與誰並肩而坐。
那人說,深宮大院里,幾個配稱好人的,我一樣不配……
「鍾少爺……」
她剛想說什麼,屋外傳來零零碎碎的腳步聲。
是明書他們回來了。
姜小乙起身:「怎麼么久?」
明書手裡捧著一團葉子。
「我們叫店家殺了一隻雞來烤,自然久了點。」
姜小乙聞到香雞的味道,垂涎欲滴。「來來來,快放上面。」她把木板搭起來,拼成個矮桌,將食物七七八八擺到上面。一眼掃過,都是些青菜瓜果,麵餅炒稞,還點乾癟的河魚乾,只有那一隻烤雞算是唯一像樣的葷菜。
就這麼點東西,被書童們擺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最後明書過來對鍾帛仁道:「請少爺用膳。」
鍾帛仁道:「大家一起吃吧。」
姜小乙聽到後,方才取了根河魚乾,叼在嘴裡咬。而後立馬想到,不對啊……明明是她出的銀子,怎麼還聽起人家的話了?
她斜眼看鐘帛仁,他吃東西不快不慢,不算斯文,但不會大快朵頤。
明書把烤雞推到他面前,道:「少爺,你吃個。」
鍾帛仁:「你們吃。」
明書:「別呀,我們吃餅就了,個太貴了。」他說著,自己嘆了口氣。「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要是放在從前,對我們憲文書院來講,烤雞種粗俗的菜式都不配上少爺的桌。」
姜小乙笑道:「烤雞怎麼是粗俗的菜了?你們這群獃子。」
明書撅嘴:「去去去,讀書人的事你不懂。」
「嘿!」姜小乙彈他一個腦崩。「真是蹬鼻子上臉,誰出的錢?烤雞可是我的!」
鍾帛仁將那隻雞撥到姜小乙面前。
明書:「少爺!」
鍾帛仁:「她說的沒錯,頓飯確實是人家買的。」
一輪到姜小乙梗住了。
「逗他們玩呢,誰要跟你們這群倒霉鬼搶吃的……」她又把雞推回去。「你現在養傷,需要吃點好的。」
鍾帛仁:「我無大礙。」
姜小乙:「那也不能幹吃青菜,何來滋補?」
鍾帛仁:「我自有辦法。」
姜小乙狐疑地盯著他,鍾帛仁與她對視一眼,淡淡一笑,再次道:「我說了,我自有辦法。」言語搭上視線,姜小乙莫名其妙就信了,把烤雞抓了回來。
「那我可吃了啊。」
明書:「哎哎哎!」
鍾帛仁指指滿屋子嗷嗷待哺的書童,誠懇道:「要麼分點吧?」
姜小乙瞧著群灰頭土臉的獃頭鵝,噗嗤一笑,全都讓了出去。
夜深人靜,姜小乙幫忙搭床,她用柴火在屋子裡鋪了兩排地鋪,又去外面弄了乾草樹葉墊在上面,最後又鋪上之前裝點靈堂的白布,讓這群書童睡在上面。
安頓好他們,她自己抱著劍,靠在角落,昏昏入眠。
她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間,醒了一次。
蠟燭早已燒盡,她借從門縫裡流『露』的淡淡月光,看到屋子另一頭的鐘帛仁,他好像沒有睡覺,而是盤腿坐在榻上。
姜小乙起身,穿過眾多熟睡的書童,來到鍾帛仁身前,他額頭微『露』薄汗,臉『色』發紅,身體微微發抖,似是高燒模樣。她心裡擔憂,輕輕碰他。「……你沒事吧?」鍾帛仁緩緩睜開眼睛,近在咫尺的視線,朦朧凝練,沉如深海。黑暗模糊了他們的容貌,只剩下雙明瞳,讓他們在千劫萬世里,彼此相見。「小乙……」鍾帛仁眼底血絲密布,低聲道:「你可聽過莊周夢蝶的故事?我至今無法區別,究竟何者才是真實。」
她並不知道他叫的是誰,不想多問。
她陷入那『迷』離深沉的眼波內。
「你為何樣痛苦?」她輕聲道,「我知你家逢突變,但你既自稱君子,便該不憂不『惑』,自強不息。莊子不僅夢過蝴蝶,他說過『人之生,與憂俱生』。人之命河本就喜憂參半,哪有可能一帆風順。」
耳旁聲音淺淡沙啞。
「我從不怕受苦,卻怕無緣由。我條賤命,奉君君不要,給天天不收。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如今甚至分不出對錯。如今一遭,究竟是老天獎賞我,還是懲罰我。」
姜小乙靜了許久,說道:「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不知你究竟苦於何事,不過世上活不明白的人有很多。我師父說過,實在『迷』茫時,便什麼都不要想了,順其自然做好眼前事,做做,就會找到出路了。」
「……真的?」他喃喃發問。
姜小乙:「我師父的話絕不會出錯。」
他似是陷入片刻的茫然,副神態落入姜小乙眼中,酸楚與憐惜並生口。她身子向前,一隻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看你就是燒糊塗了,快點睡覺,睡醒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直起身,面前人並無動作。她撥撥他的肩膀。「躺下呀。」
鍾帛仁本在垂眸思索,被她一撥弄,再抬頭時眼神清明了不少。
「我不用躺,坐便好。」
「坐不,越坐傷勢越重。」
「不會。」
「會。」
「不會。」
姜小乙被他犟得嘴巴一撇。
「你懂個屁!」
「……」
伸手再撥,還是撥不倒,姜小乙手卡腰,無奈道:「讀書讀傻了,倔得像頭驢。」
鍾帛仁靜默不言,姜小乙思索著要不要點『穴』,給他放倒。無意中對視,他那眼神好像什麼都知道一般,姜小乙略覺不妥。
「你願坐就坐吧。」姜小乙努努嘴,「樣,所謂『吹噓呼吸,吐故納新,為壽而已矣』,我傳你一套呼吸的功法,你跟練,於養傷大有益處。」
他好像笑了一聲。
「你傳我功法?」
「都是師門秘法,本不能外傳的,是看你太可憐才教你的。」姜小乙正『色』道,「要不你叫我一聲師父?」
鍾帛仁但笑不語。
姜小乙:「算了算了,不必樣講究。噝……你到底學不學?」
鍾帛仁笑道:「學。」
姜小乙坐到他身邊,一邊擺弄一邊道:「你就這樣坐,兩手置膝上,放縱肢體,念法『性』平等。然後閉上眼睛,舉舌奉齶,徐徐長吐氣,一息,二息……」
輕淺的指點,伴隨著地鋪上書童們的痴痴囈語,一同淹沒在溫柔月『色』中。
姜小乙指導完呼吸法門,再回去睡覺,一夜無夢。
夜風驟起,吹著林葉嘩嘩作響,『潮』漲『潮』落,一番接一番,一浪接一浪,一如她看不見的地方,那人愈發深沉綿長的呼吸。
清晨,在太陽從地平線冒頭的那一刻,鍾帛仁睜開了眼睛。
屋裡的人都在睡覺,他輕輕地,走到屋外。
山野在青冷的晨光中,漸漸蘇醒。
他站了很久,身後又出來一人。
明書『揉』眼睛來到他身邊,說道:「少爺,你怎麼醒得么早啊。」他把外衣披在鍾帛仁身上,「山裡早晚涼,少爺多穿點。」不小心碰到他的脖頸,相當之熱。他起初以為是鍾帛仁還發燒,去碰他的額頭,發現並沒發燒,而是一種非常溫和的熱氣。再看他的臉,不像昨日那麼慘白了。「……少爺?」
「明書。」
明書忙道:「少爺有何吩咐?」
鍾帛仁依然望初升的日頭,輕聲問道:「我爹生前,對我何要求?」
「……啊?老爺?」問題問得明書疑『惑』重重,但還是回答道:「老爺對少爺一向嚴格,要求少爺立身有義,以德為歸。」
鍾帛仁又問:「那我可還什麼願未了?」
明書:「少爺……您是不是傷了一次腦袋壞了?」他努力回憶,「您……您的願,哦!」他壓低聲音,「少爺曾抱怨過老爺將書院門檻定得太高,您說希望將來繼承憲文書院後,能削減書費,廣招學子,造福一方。」
鍾帛仁喃喃道:「書院……」
明書想起從前,無語凝噎。
「真是懷念當初在書院的平靜日子,該死的世道把一切都毀了。別人爭奪江山,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為何要一同遭罪呢。」
鍾帛仁看向他,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呢?」他問他,「你對我什麼要求?」
明書:「少爺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鍾帛仁:「你說說看。」
明書嘆氣道:「事到如今,明書只希望少爺能夠平安回到培州,重振家業。當然,若是能娶得嬌妻,生幾個娃娃,給鍾家續上香火,那就最好不過了。老爺泉知,能安息了。」
鍾帛仁笑了兩聲,又拍了拍他,似是安撫。
姜小乙哈欠從屋裡出來,眯著眼睛道:「你們說什麼呢?」她打量鍾帛仁。「喲,鍾少爺今日氣『色』不錯呀。」
鍾帛仁沖她抱了抱拳。
「全都仰賴高人指點。」
姜小乙臉上莫名一臊。
「是嗎……呵呵,那就好。」她舒展了一筋骨,又道:「你接著養傷吧,我該走了。」
明書忙道:「你幹嘛去?你不能走啊!」
姜小乙斜眼:「放心,我給你們留銀子。」
明書皺眉道:「哪裡是錢的事,那狼頭寨太過危險,你可千萬別去。」
姜小乙偷偷看向鍾帛仁。
「你呢?你讓我去嗎?」
鍾帛仁:「可以。」
明書瞪眼:「少爺!」
鍾帛仁:「以你的手段,過個狼頭寨應該不在話,不過……」他看向遠處深山。「樣的匪寨等級森嚴,你就算入了寨,只不過是個看門的嘍啰。到時若安排你的事務,你務必選西邊的關卡,就在前方不遠處,方便我們見面。」
姜小乙:「還能選的?人家不同意怎麼辦?」
鍾帛仁:「那你就退出,憑你的本事,逃得出來。」
姜小乙瞠目結舌。
「我來這可是有正事做的!」
「我知道。」鍾帛仁來到她身前,低聲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需從長計議,你先拿一塊巡山的令牌回來。我就在這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