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神色自如地走過一片攤販,將身後的「賣茶」「買花」吆喝聲掠在腦後。
武靴尖停在一草棚葯爐前,煎藥的葯童擡頭,刺目日光灼了葯童的眼,葯童看到了冬日暖陽下筆直長立的年輕女子,微微怔了一下。
沈青梧無疑有一副不錯的相貌,卻與時下年輕娘子的嬌柔、楚楚之風大相徑庭。她明麗的眉目配著高鼻,再兼頎長身形,讓她英氣勃發。
她骨子裡散發的冷冽,更是讓葯童打了個哆嗦。
這是一位不好惹的習武娘子。
葯童殷勤地爬起來給她裝葯,熱情地打包票:「沈娘子,葯煎好了。只要一日三副,不出一月你那位相公就會病好。」
沈青梧輕飄飄:「我家相公體弱,經不起虎狼之葯。把葯再去兩成。」
葯童嘀咕:「怎麼就經不住……」
他可是跟著師父去給那位相公看診過,雖然病得厲害,可也沒有那麼弱……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葯童後方沙啞響起:「聽這位娘子的,把葯再去兩成。既是自己的相公,人家娘子會不清楚自家相公的身體?」
沈青梧聞言,微微擡目,向那個縮在葯爐後的弓背老人瞥了一眼。
那老人對她討好地一笑——小本生意,不敢得罪您這樣的大人物,請您高擡貴手。
沈青梧面無表情,接過了葯童包好的葯——
「吱呀」木門推開,再合上。
腳步聲點在地上,不緊不慢,不著痕迹。
恰如這些日子一貫的折磨。
帷帳微微掀飛一角,帳內的人一聲未吭。
沈青梧掀開幕簾,欣賞床上那不動聲色的青年——
眼有疾,從而眼覆白布;身上處處有傷,手腳被布縛緊,打了死結。長發凌亂拂在枕間,一身雪白袍衫被翻得起皺褶,蒙著眼的青年,只露出高挺鼻端,潤紅唇瓣。
他睡在此處,宛如一道溶溶月光浸於深海中,雖狼狽至此,月光卻依然清和,帶著暖意。
沈青梧眼中笑意加深。
床上人聽出了聲音,側過了半張臉朝外,眉頭微蹙:「沈青梧?」
聲音也是那樣好聽。
他不落難誰落難。
屋內那青年,叫張行簡。
她和他的關係,是他乃她堂妹的未婚夫。
可惜張行簡命不好,在他即將與妹妹完婚前,張家出了事,滿門流放。堂妹和張家退婚,張行簡被押往嶺南流放。
當時遠在益州治理軍中的沈青梧聽說後,告了假,馬不停蹄地折返東京,去尋張行簡。
可她不是去救他的,她是去趁人之危的。
張行簡此人,他是掛在天上的月亮時,沈青梧得不到他;如今那月亮墜入海中,恰逢其時,正入她懷——
他靠在床柱上,微微垂臉,蒙眼的布與縛住他的布上都沾了幾綹烏黑髮絲,露出的手腕細瘦透白,像一捧雪。聽到腳步聲,他將臉轉過來。
張行簡聲音溫和:「沈青梧。」
二人無話。
自然無話,他們本就不熟,本就沒說過幾句話。
張行簡在混沌中緩緩思考,他是做了什麼,才讓沈青梧如此對他?
她的目的是什麼?
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唯一的女將軍,為什麼救下他這個犯人,又用更奇怪的方式軟禁他?
是這些年……
張行簡輕聲問:「這幾年,你過得不好嗎?」
沈青梧漫不經心:「挺好的。」
張行簡沉默片刻:「你若不想去軍中,當年……」
沈青梧:「我挺想去的。」
張行簡眉頭輕輕蹙起。
他實在與她找不出什麼話,與她處於一室只覺得尷尬,更何況他眼睛受傷手腳受傷,完全看不到她,不知道這位女將軍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在觀察他。
張行簡一向對萬事萬物都很隨意,此時也浮起些許不解與憂慮。
身下的青年仰躺著,聲音如暖月,終於問出了那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阿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沈青梧俯下身,一字一句地嘲弄:「因為我是瘋子。」
她捧起他綢黑髮絲,指間輕繞。
折磨寸寸逼近。
沈青梧一手掐住郎君修長脖頸。
她俯身咬上張行簡脖頸。青年手猛地抵住她肩。
男女對峙一如戰場廝殺,戰鼓喧天你來我往卻兵不血刃。沈青梧眼中燒起瘋狂之意,漠然又輕柔地回答他:
「從天龍十九年開始,我就瘋了。」
黑暗被那烈火吞噬前,張行簡混亂的思維,飄到了天龍十九年——
那年,他剛剛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