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暗林中衝出的斗篷殺手十分了得。
沈青梧與他們一交手便暗自心驚——這是她下江南帶回沈青葉一路上,遇到的最厲害的一批敵人。
尋常敵人不過是地痞流氓之類,怎麼能和這些人相比?
這些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殺手?
來自四面八方的重擊讓沈青梧後退,跌摔在樹身上。遠遠站在馬車前觀望的沈青葉驚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生怕堂姐不敵。
卻見沈青梧一個半空翻身,騰地跪在地上落葉堆上。林葉飛揚,紅的黃的暈染整片黑夜,擡起頭的沈青梧,眼中閃著熾烈的火,那是被激起來的血性——
沈青梧從小習武,但是她從來都是一個人,沒有遇到過真正厲害的敵手。今夜這些敵人,不正是給她的考驗嗎?
沈青葉在旁只看得眼花繚亂,心臟狂跳。她咬緊唇不發出痛吟,扶著車轅,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妹妹!」
不知過了多久,血液灼得要燒盡五臟六腑間,沈青葉聽到遙遙的叫喚聲。她勉力睜目,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伸來,捂住她的眼睛。
她聞到堂姐身上的血腥味。
她聽到沈青梧的聲音:「別看,你上車。」
沈青葉顫巍巍:「堂姐,那些人怎麼了?」
沈青梧眼睛不眨,扭頭看眼一地血紅:「他們都歸到地下了。」
沈青葉咬唇,心想堂姐想說的是「歸西」吧?
她心事重重上馬車,過一會兒,沈青梧將那被埋在落葉堆下的蒼白少年背了上來。
沈青葉坐在一旁看堂姐忙碌,看堂姐跪在地茵上摸了摸那少年的脈搏,道:「有呼吸。」
沈青葉也為此高興:「我有很多療傷的葯,可以給他用。」
不想那將少年郎背上馬車的沈青梧聽了這話,卻回頭不解:「我們要救他?」
沈青葉一怔——不是堂姐要救嗎?
她聽堂姐語氣平平,說那少年郎如說一個死人:「他被人追殺,是個麻煩。救了他,你身體這麼弱,被敵人盯上,就危險了。」
沈青葉舒口氣,低聲:「堂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以千里迢迢接我回東京,是不是也可以多帶一個人呢?」
沈青梧聽了她的話後,低下頭不再發表意見,拿著帕子給人擦臉上的塵屑。
沈青梧垂眼露出的側臉,恬靜得近乎冷漠。
沈青梧說:「你讓我救,我便救吧。」
沈青葉眨眨眼,心想這怎麼能是「我讓你救」。但是想到堂姐異於常人的冷郁性情,沈青葉便不再說什麼,默默接受了自己想救人的這個設定。
希望她的選擇不會給兩人帶來危險——
沈青葉很快後悔救人的決定了。
二女照顧了少年一日,便被一重重殺手追擊。最後一次被殺手追上,沈青葉差點被劍重傷,暈了過去。
待沈青葉醒來後,沈青梧便認真地說要與她分路而行:「離東京只剩下不到五里地,馬車留給你,我雇了一個看上去牢靠的車夫送你回京。
「這把匕首也留給你,如果遇到壞人,拿匕首殺了他。」
沈青葉心驚,一邊咳嗽,一邊哀求:「你與我一同回東京,是我錯了,我不該讓姐姐救他。難道你要帶著他逃命嗎?堂姐,那些殺手……太厲害了。我們已經仁至義盡,將他放下吧。」
沈青梧說:「救都救了。」
堂妹哭了半天,卻哭不軟沈青梧冷冰冰的心腸。
沈青葉才知道原來堂姐這樣倔強。
沈青葉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給他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待著,不要跟他一起上路。我在東京等你,你不回來,我就不吃藥。」
沈青梧眼中再次露出迷惘的光:堂妹吃不吃藥,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她抿唇:「你的安全對沈家很重要。」
沈青葉反駁:「可是在我心裡,堂姐也很重要。」
從未受過如此重視的沈青梧怔怔看這個美人妹妹許久,在妹妹堅持的目光下,她慢慢點頭,說自己不會孤注一擲。
之後,沈青梧乾脆利索地將堂妹送走,帶著那個昏睡的少年郎離開了。
沈青梧找到了掩藏在山腳樹林後的一個村子。
殺手在後緊追,這個少年高燒昏迷,需要治病;而她需要引開敵人,為少年郎求得生機。那些追殺的殺手以為她帶著少年郎逃亡,應該會忽視這個村子。
沈青梧跳下馬背,把少年放到村口枯井邊。
天快亮了,山下好心的村民打水時,就會見到他。這世上的尋常百姓,願意幫忙帶人看病的人,應該還是有的。
沈青梧跪在地上,湊近少年因高燒而緋紅的臉頰,將少年睫毛上沾上的一粒塵埃吹開。他的眼睫好長,被吹一下還會起小旋兒。
他似有感覺,睫毛微微顫抖,閉著的眼睛呈一條烏濃彎弧,眼皮下的眼睛劇烈掙扎。
沈青梧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發現這個人還是沒有醒。
無緣無故,她心中浮起一絲失望。
熹微昏光下,她打量他許久。
沈青梧有了動作。
她四處摩挲,想找到一點信物。但她出行從輕,從來不愛戴什麼累贅之物。半晌,沈青梧終於從自己腰間摸出一塊帕子,胡亂地塞到少年郎君的領口衣襟里。
帕子上綉著一個一筆一划、寫得端正的「沈」字。
這是家裡的教養嬤嬤要她在半年內綉好的帕子,說這才是小娘子該做的事。嬤嬤說綉好了帕子,沈家女主人就會喜歡她一些。
沈青梧從不覺得一塊帕子會讓主母的態度改變,但這是嬤嬤的期待,她姑且應著。
沈青梧伸出一根手指,有點無聊地戳了少年臉一下:「……青葉讓我離開,你要是還被追殺,就拿帕子找沈家求助吧。
「但是不要說是我救的你。知道是我,就沒人管你了。」
她知道少年不會聽到,不過是那點兒惻隱心,讓她自言自語罷了。
身後林中霧瀰漫,沈青梧起身躍上馬背,應付那些殺手去了。
馬揚起塵土,被她拋下的少年郎艱難萬分地顫著眼,勉力睜開一條眼縫。
他傷得厲害病得糊塗,眼前銀白光凌亂,隱約看到一個騎馬而去的背影,暈黃葉落籠罩著那人。
短暫的清醒後,他再次昏迷了過去——
數日後,沈青梧擺脫殺手返回山下村,村民稱沒有見過什麼受傷的少年。
沈青梧滿心疑惑,她在村子附近轉悠幾圈,什麼也沒發現。她不得不離開這裡,回返東京,去看沈青葉那裡是不是平安。
接下來一路順暢。
沈青梧回到東京沈家時,得知堂妹已經回來了,一直在問她。只是舟車勞頓,身子骨弱,沈青葉一回來便病倒了。
家僕們忙著照顧新來的娘子,沈青梧回來,並沒有人理會。不過是沈青葉一直詢問,家僕們才向沈青梧行萬福,敷衍無比:「家中好事將近,二娘不要生事。」
這座沈氏園林,亭榭蜿蜒,假山嶙峋,湖水青碧,珠簾叮咣撞擊,美人蕉嬌艷欲滴。數不盡的富貴豪奢屬於沈家,家中張燈結綵,綵綢懸匾,人人面上有喜氣。
沈青梧猜著家中有什麼喜事——
難道是戰爭勝了,沈家被朝廷褒獎,有人陞官了嗎?
沒有人搭理沈青梧,沈青梧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去向沈家主人請安,看看堂妹。
侍女通報後,才踏進門檻的沈青梧,便被裡頭說事的女主人扭頭教訓——
「你來做什麼?你堂妹回來就病倒了,這就是你照顧的結果?你怎麼不和她一起回來?你又溜到哪裡去瘋了?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沈青梧不吭氣。
沈氏主母看她這樣,便愈發不耐:這樣的沉冷,十句話問不出一句話,和她那個早死的娘一模一樣!
沈父在旁咳嗽一聲提醒,沈母才勉強換了個口氣:「沈家要和張家聯姻,張家三郎要來我們家相看娘子,你這樣不守規矩的人,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院子里,不要亂跑。」
沈青梧問:「是那個談判成功的張行簡嗎?」
沈母厲聲喝:「和你有什麼關係?!不要多問。」
沈父在旁勸:「也不能這麼說,張家沒說相看哪個娘子,青梧也是我們家的未出閣娘子嘛……」
沈母冷笑:「她?誰會看得上她。」
沈青梧抿唇,重新低下了頭——
張行簡其實還未回到東京。
他在離東京最近的驛亭中醒來,侍衛們已經在長林的帶領下向他請安,賀他蘇醒。
長林道:「三郎放心,你以身犯險,逼出那些殺手,我們順藤摸瓜,已經找到證據了……證據確鑿,孔相這次必得出血。」
張行簡含笑頷首。
少年郎君明潤秀麗,擁衣坐在榻前的淡泊模樣,讓跟隨他的侍衛們信服萬分。
長林擡頭一瞬,目有疑慮。
長林道:「有一件事很奇怪。我們順著記號,卻沒有在原來的林子里找到三郎。我們以為郎君遇害了,事情有了出入……但最後,我們在那林子外的山下村口找到了昏迷的三郎。
「三郎可記得發生了什麼?」
張行簡目中有異。
他突然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方髒兮兮的帕子。
有人先於他安排好的人,救了他。
張行簡琉璃一樣的黑眸微閃,想到了自己昏迷間不清晰的記憶。宛如黃蝶的梧桐葉飛,少年郎躍馬離去——
是夜銀河落,仰頭見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