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查沈青梧是如何救了張行簡,這件事並不複雜。
往返十里的路程,幾句問話,幾個標記,幾個關鍵的目擊證人。
這任務唯一的新奇點,大約在於這是張行簡親自來查。往日這些無聊的小任務,張行簡都是交予下人來做的。
長林跟隨著張行簡,欲言又止。
此時此刻天已黎明,站在一處山下破落村子的村口小井前,張行簡輕輕擦拭掉井緣邊沿的塵土與落葉。
金而薄的日光投在他低垂的長睫上。
他神色沉靜安然,唇角噙笑,似乎在回憶他短暫清醒過的那個黎明,曾看到過的虛幻又盛美風景。
既已確定沈青梧確實救過郎君,那麼——長林上前一步:「三郎……」
張行簡說:「我們再去查一下沈青梧是什麼樣的人。」
長林意外並疑惑:「有這必要嗎?」
張行簡側過臉,微笑:「你以為救我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嗎?」
長林便默然:是了,如郎君這樣算無遺策、極度冷漠的人,輕易不會給別人救他的機會。想做他的救命恩人,機緣巧合,絕不容易。
於是長林跟隨著張行簡回到東京,隨張行簡去穿梭於大街小巷,去了解那位沈家二娘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街坊百姓們津津樂道:
「沈家二娘子沈青梧,那可是個混世魔王,從小到大,東京哪裡有架打,哪裡就有她湊熱鬧。也不知道一個小娘子,怎麼這麼好鬥。」
「哼,我們不認識她!她把我弟弟差點淹死,要不是沈家出面賠禮,我們非要去大理寺告她殺人不可!」
「那娘子,小小年紀,英姿颯爽……就是總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總是惹麻煩。」
「你們也別那麼說……哎,她也是可憐孩子。」
張行簡拼湊出沈青梧的成長:
她生在妾室腹內,破壞了主公主母鶼鰈情深的愛情。妾室死後,主公怯懦,主母厭她,視她如無物。
三歲的沈青梧曾走失於東京街頭,只有她兄長出來找回她。
後來她習武,卻也是自己一個人瞎鬧,沈家沒有人正經教過她。她習武天賦越好,越是做點什麼,惹出的麻煩便會越多,大家越發對她敬而遠之。
她脾氣倔強,不愛說話,性情古怪,越長大,越不討喜。她曾試圖與沈家兄弟姐妹處好關係,被人戲弄過幾次後,她便獨來獨往,不搭理任何人了。
長到如今,沈青梧在東京闖下大禍小禍不少。有人嫌她毛躁,有人可憐她沒人教沒人管——
長林輕輕嘆口氣。
張行簡側頭:「你嘆什麼氣?」
長林:「我原先覺得她鬧出笑話,讓郎君進退兩難,很沒教養。現在看,她也沒那麼壞。也許她不是故意讓郎君難堪的。郎君難道不同情她嗎?」
張行簡挑一下眉。
他噙笑:「我倒羨慕她,運氣一向不錯。」
長林:「……不錯在哪裡?」
張行簡:「有人同情她。」
剛同情過沈青梧的長林一噎,看郎君戲謔他一句後,又恢復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張行簡意態悠閑地行在長街上,長擺微揚,氣度優雅。長林跟上,聽張行簡問:「沈青梧在東京應該挺有名氣吧?」
長林:「都是些不好的名聲。」
張行簡:「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好在哪裡?」
緊接著,他如同喃喃自語:「難怪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個人。」
——原來都是些不怎麼好的名聲。
在他禁於張家古宅、一步不離的那些年,在他坐井觀天讀書學習的那些年,沈青梧也許正坐在市井間的長街矮牆上,晃著腿吃著糖耍著刀,用天真又世故的眼睛,悠閑自在地看著這一切。
那是張行簡站在老宅牆下,脖頸仰得酸楚,也永遠看不到的天高雲闊。
他與她,成長於完全不同的環境——
沈青葉睡得很不好。
她兩日聽不到堂姐的消息,挂念堂姐,怎麼問也得不到答案,便越來越惴惴不安。
沈青葉在去主宅向沈母請安的路上,尋借口讓侍女嬤嬤替她去拿葯拿披風。待跟著的人沒有了,她提著裙裾,掩著狂跳的心臟,去找沈青梧被關在哪裡。
她雖病弱,卻聰明伶俐,很快聽到了想聽到的消息。
但她在一片竹林外聽到了讓她心驚的消息:
「媽的,沈二娘太能打了吧。都餓了她兩天了,我們撲過去,還一下子制不住她。要不是那誰聰明,從後給了她一磚頭,咱們還抓不住她。」
「果然夫人有遠見,知道怎麼收拾瀋青梧。就是她太倔了,死也不肯鬆口,不肯說放棄張三郎。那張家三郎小白臉一個,我看也不過那樣,何至於讓她念念不忘?」
「管她呢,反正她總是這樣。就打到她什麼時候鬆口唄。」
幾個僕人討論著剛剛教訓過沈青梧的事,說得又興奮又焦躁。
說到最後,一人遲疑:「按照以前的經驗,沈青梧不可能低頭的。以前都是夫人無可奈何,郎主在旁周旋,再加上大郎說好話,才放過二娘……這一次,牽扯到了張家的名譽,夫人不可能低頭的吧?」
其他人一同不安起來。
他們吞口水:「難道要打死沈青梧?」
他們說著話離開了,獨留站在竹林外的沈青葉不可置信地掩著口,忍耐住自己的眼淚。
她以為沈家只是一般地不喜歡堂姐,她不知道伯父伯母這麼不在意堂姐。家族榮譽利益很重要,遠遠勝過堂姐,她與堂姐都是其中螻蟻,可是堂姐的性命,沒有一人關心嗎?
那些僕人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討論主人,只能是因為主人的位卑。
那樣威風凜凜的堂姐,不遠千里將她接回東京、一路保護她的堂姐,竟在自己家中被人打被人罵被人欺負嗎?
沈青葉立在蕭瑟秋風中,蒼白著臉,感受到已來的秋日凋零,即將的冬日凜冽。
淚珠沾在睫毛上,掛上一層薄霜色。
年少的娘子閉目懇求:爹娘,你們若在天有靈,能否告訴我該如何做,該如何保護堂姐,保護我自己?——
沈青梧頭靠著牆,麻木地閉著眼,忍著身體上的痛。
她剛剛和沈家的僕從們打過一場,腦袋被磚頭敲了一下,人有點糊塗。她肚子有些餓,人也有些渴,此時正在思考,那磚頭怎麼沒把她敲暈?
如果暈了,就不餓也不渴了。
「篤、篤、篤」。
三下敲牆聲。
沈青梧以為是幻覺:僕從們剛剛來過,不可能去而復返。兄長早上也剛來過,這時候不可能來。
細弱的聲音從外怯而急地傳來:「姐姐,青梧姐姐,你在裡面嗎?」
沈青梧睫毛眨了眨,擡起眼睛。只是一片黑暗,她什麼也看不到。
她在思考這個聲音是誰……
沈青葉在外細聲:「姐姐,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你是不是真的不肯改口,不肯收回之前的話?」
沈青梧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沈青葉。
她抿抿唇,心想:沈青葉也來勸她改口嗎?人人都說沈青葉善良溫柔,說她破壞沈青葉的姻緣,沈青葉一定很討厭她。
可是沈青梧在心裡想,不是我搶她的,是我救了人,我沒有錯。
隨便沈青葉怎麼想怎麼說。沈青葉要是像那些僕人一樣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她就當聽不到,不理會好了。
「咣——」
石牆慢吞吞轉悠,一點點挪開。
沈青梧吃驚地擡起眼,刺目的日光從外照入,她伸手蓋住自己一隻眼。另一隻眼,她看到沈青葉正一隻手按在牆上一塊磚上,噙淚而欣喜地望著她。
沈青葉歡喜,卻是看到她身上的血跡時,遲疑了一瞬,沒有靠過來。
沈青葉輕聲:「我覺得這裡有機關,試一試,沒想到真的打開了。」
沈青梧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片刻後,沈青梧漸漸適應了日光,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她擦掉手背上的血,心不在焉地向沈青葉宣布:「我就是想嫁給張行簡,我不改口。」
她停頓了一下。
想到他人口中的「雲泥之別」。
沈青梧補充:「張行簡看不上我,是他的事。張行簡不肯娶我,也是他的事。你們覺得丟臉,是你們的事。都和我無關。」
她就那麼靠牆而坐,手搭膝頭,頂著面上的血,既冷漠,又麻木,這份漠然帶給她一種詭異的艷麗美感:「我不改口。」
沈青葉怔忡半晌後,眼中淚眨落,卻又跟著笑起來。
沈青葉溫溫柔柔地傾身過來,輕輕避開她身上的傷,摟了她一下:「不改口便不改口吧。」
沈青梧疑惑地擡起臉。
耳邊,她聽到沈青葉輕柔的聲音:「姐姐,不如你先離開吧。」
沈青梧:「離開?」
沈青葉:「對,我不想你被打死。」
沈青梧:「我不知道去哪裡,我沒有地方去。」
沈青葉仰臉,淚水滾落腮邊,風致楚楚:「姐姐,求你了。」——
那日傍晚,天降暴雨,噼里啪啦,宛如山洪泄奔。
到處霧茫茫的一片。
張行簡前來沈家拜訪,他收傘進宅,傘下露出一張清俊溫和的面容。他笑問:「府上可出了什麼事?」
這裡氣氛有些僵冷。
僕從慌張著說沒有。
張行簡便含笑當做不知。
張家三郎拜訪的消息傳來時,沈家主母正在訓斥年少不懂事的娘子沈青葉——
自來到沈家便被捧著的沈青葉此時跪在廊廡下,一邊聽著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一邊承受著沈夫人的怒斥。
因為她放走了沈青梧。
沈琢帶著人去滿東京捉人了,他們害怕那沒有教養的沈青梧,會做出什麼不利於兩家的事,徹底毀了張家和沈家的聯姻。
沈夫人怒不可遏,萬沒想到這樣柔弱的娘子會做出忤逆自己的事。沈家有一個混賬沈青梧便夠了,難道沈青葉也不聽話?
幸好張行簡到來,沈夫人才掩下怒意,讓沈青葉去陪客,讓這對小兒女增長感情。
沈夫人離去前,警告沈青葉:「不要亂說話。青葉,不要讓我再失望了。」
沈青葉紅著眼,擦掉淚,上了妝,拖著病體,前去後院湖邊古亭,代家中主人接見張行簡這位貴客。
隔著滿湖蕭蕭瑟瑟的紅葉,她看到高亭燭火下背對著她的郎君背影。蕩然山水浩渺,雲遮高寒皓月,舉手投足間,此人神子皮色仙人骨。
張行簡聽到腳步聲,回過身來。
他嘴角噙著的溫文爾雅的笑,在捕捉到沈青葉眼角的淚漬時,微微停頓了一下。
張行簡溫溫和和地問:「沈青梧不肯改口嗎?」
沈青葉微怔。
張行簡觀察著她,說:「看來不只如此……她不肯改口,娘子你又何必哭。莫非,是她逃了?」
他輕聲:「你放走了她,被訓了?」
這是何其敏銳又聰慧過人的郎君。
沈青葉看著他,良久不出聲。她掙扎著該不該向這位郎君求助,訴說堂姐與自己的難處,求他幫忙……
張行簡垂眼,道:「你們做了錯誤的選擇。」
他道:「讓她改口,明明有很簡單的方法。青葉娘子,麻煩通報一聲,帶我去見沈夫人吧。就說……我有辦法讓沈青梧低頭,解決這件事。」
他微笑:「你讓夫人放心,沈青梧,絕不會嫁給張行簡的。」——
穿過長亭幽湖,聽著雨水泠泠,長林保持著沉默,跟隨郎君,前去見那沈家主母。
在過拐角時,長林問:「郎君,你要做什麼?」
張行簡隨意淡然:「你猜。」
長林側過臉看他,輕聲:「沈家二娘若是想嫁郎君,郎君何不成全?郎君並不是沒有辦法……她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嗎?
「你不是說,救你很難,做你的救命恩人很不容易,你應該珍惜啊。」
張行簡吃驚看他一眼:「我是很珍惜啊。」
在長林辯駁前,他擡頭看眼廊外湖面上漂浮的輕煙雨霧,笑問:「可是嫁給我這樣的人,是好事嗎?
「我的救命恩人,不應該受嫁給我這種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