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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一道閃電掠空。

突亮的爛光下,張文璧手扶著牆,壓抑得快要喘不上氣。

雨夜中,她看到衛士們的對峙,看到沈青梧那小娘子彎著腰威脅沈夫人,看到嬤嬤哭泣沈琢怔忡,但她看得最多的,還是她弟弟——

張行簡安靜地站在傘下,似乎藏在喧囂之外,與此巷的劇烈爭執並無干係。

但是他望著沈青梧的眼睛,他此刻的眼神,亮如星海,幽若沉淵。

永遠只有微笑、和氣表情的張行簡,何時會露出這種因過於專註而幽亮無比的眼神?

雨打著傘面,張行簡靜看著沈青梧。她看著是狼狽,但她也沒有那麼狼狽。面容蒼白的小娘子尚能威脅沈夫人,她的武力也讓她並不受桎梏。

在遭受這樣的背叛與打壓時,沈青梧表現得實在與眾不同。她記得握著匕首,記得討債,記得亮出利爪。

張行簡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雨絲飄落到了他乾爽的襕衫上,舉傘的長林反應了一會兒,才跟上張行簡。

張行簡在人群重重外一步步繞著走,閃電的光拂在他臉上,一重重人影阻擋他視線,他只是一步步繞路,一步步離最中心的沈青梧越來越近。

沈青梧低垂著眼,因動武而燦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對著沈夫人。

沈夫人被冒犯後又氣又羞:「你還記得我是你母親嗎?你怎麼和我說話的?」

沈青梧平靜無比:「你是夫人,不是我母親。即使你是我母親,我也這麼說。」

她感覺到人影,警惕地擡頭掃了一眼。她看到眾人後的張行簡,垂著眼看她。

沈青梧靜了一下。

然後移開了目光,不多看一眼。

她慢慢收回手中匕首,直起腰,放開了沈夫人:「我話說完了,走了。」

沈夫人:「你能去哪裡?!天大地大……」

沈青梧:「天大地大,我隨便走走。」

這天地廣闊,山河浩蕩,煙雨滂沱,她似乎無處可去。可是她心中已決定去走一走。人生於世豈能沒有歸依之地,她總要給自己找到歸依——

張行簡目不轉睛地看著沈青梧背過身,在衛士們一一忌憚讓步後,她向圈外走去。

夜雨蕭瑟。

少女身形單薄,臉色冷得發青,卻站得挺拔,走得乾脆。

沈琢喃喃:「青梧,你去哪裡?你不回家了嗎?」

背對著他們的沈青梧不吭氣。

張行簡望著她,清晰地捕捉到自己心間在這一瞬的長久觸動。他清楚無比地意識到自己血液沸騰,情緒揚起,只因為看到這個少女叛逆耀眼的一面。

他知道自己在為此心動,為一個不好相處的沈青梧而燃起興趣。

他體會著這種前所未有地的情緒波動。

而在短暫的迷惑與欣喜後,他快速地冷靜了下來。

張月鹿是不應該被情緒掌控的,更不應該對一個不合適的人產生任何多餘的想法。情感會擾亂他的心思,毀掉一家的功業,張家已經為此吃盡了苦頭。

張行簡決不允許自己變得像那位未曾謀面就早逝的兄長一樣,更不允許自己帶給家族任何污點。

情感初初起頭的時候,正是掐斷的最好時機——

茫茫走在雨中、向著未知路前去的沈青梧,聽到了身後喚聲:「沈二娘子。」

她定住了腳步,回頭,看到所有人同樣詫異地扭頭,看著那位突兀開口的張行簡。

有一瞬間,沈青梧望著那人,心裡生起模糊的期待。

也許是期待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也許是期待他說她不必這樣,他願意和她在一起,願意認她這個救命恩人,帶她離開沈家。

沈青梧清亮灼熱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了。

包括張行簡。

長林握傘的手背青筋顫起,他低下頭,幾乎不忍心看下去。他不忍心看到沈娘子眼中的光熄滅,他期盼三郎叫住沈青梧,是改變了主意。

張行簡噙著笑的眼睛凝視著沈青梧,煙雨下有一種迷離的深情假象。他聲音清潤:

「沈二娘子,你發的誓,到底是口上輕輕幾個字。口上誓言,當不得真,我也不信。」

沈青梧眼中光落了下去。

半晌,她低聲道:「我沒有夸夸其談,我發誓發的是心裡話。我非常認真。」

張行簡:「上天不會真的降雷劈誰的。」

這一次,就連站在巷口觀望的張文璧,都將目光長久地落在張行簡身上,目露疑惑。

沈青梧問:「你要我寫字畫押?」

沈琢在後怒道:「夠了,張月鹿。我妹妹心悅你,也不是你這樣羞辱人的借口!你以為你是什麼香饃饃,我妹妹非你不可?」

張行簡併未理會沈琢,他只和沈青梧說話:「在我看來,誓言可以背叛,畫押可以不認,只有生死糾葛深仇大恨,才能確保兩人走不到一起。」

他彬彬有禮:「沈二娘,是我配不上你。既然已經走了這一步,不妨多走一步,讓張某更心安一些。」

沈青梧:「聽不懂。」

張行簡微笑:「刺我一刀。」

——當眾抽刀,斷絕兩人任何修好的可能。

沈青梧驀地挑目,森然的冰雪一樣的眼睛被天上的電光照得更亮。

巷這頭的沈家震驚。

巷口的張文璧厲聲:「張月鹿!」

他們反應都沒有沈青梧快。

張行簡向前走一步。

一把鋒利的匕首從他胸前擦過。

他既自輕,她便抽刀。

擦肩之時,他看到沈青梧如雪的面頰,睫毛上淋漓滴答的雨水。她手上滴血,眼睛黑如夜霧,什麼也不看,卻有幾分惶然。

眾人驚叫:「三郎!」

沈青梧手中匕首直接刺入張行簡胸口,避開了要害,並沒有不讓他流血。大片血花滲出,張家那清雋無比的郎君倒地,周圍人前呼後擁去救。

沈夫人發抖:「他讓你刺你就刺嗎,沈青梧,你真的瘋了!」

她顫著嘴,想罵張行簡也是瘋子,但是她擡頭看到巷口搖搖欲倒的張文璧,到底沒敢說出來。

沈青梧筆直地站了一會兒,揚長而去。因衛士們不知道該不該攔她,他們要忙著救張家三郎——

張行簡從昏迷中醒來一瞬,看到的是馬車中張文璧白如紙的面色,通紅的眼睛。

張文璧聲音沙啞:「張月鹿,誰也比不過你心狠。」

縱是她不喜歡沈青梧,她不希望沈青梧和張家有任何聯繫,她也做不到張行簡這種程度。

馬車中虛弱的張行簡保持著微笑,煞白著臉。他越是如此,越有一種凋零的美感。

他閉上眼,說:「沈青梧呢?」

張文璧:「不知道。」

張行簡咳嗽幾聲,輕聲:「我想給她在金吾衛安排一個職位,沈家埋沒了她的習武天賦。她不適合回沈家了,她該做些其他事。」

他說這話,是徵求她的同意。

張文璧閉目。

張文璧澀聲:「你為了斷絕你們之間的可能,都做到如此地步了,難道我還會攔著你再小小照拂她一下嗎?張月鹿,你姐姐沒有那麼絕情。」——

但是沈青梧似乎並不領情。

受傷後回家養傷的張行簡,託人與沈家說過許多次,說若是見到沈青梧,轉告給沈青梧,他可以幫她換種活法,她這樣好武藝,不該耽誤自己。

沈家人只告訴張家,那夜後,他們都沒見過沈青梧。

日子便這樣挨著,東京第一場雪的時候,張行簡與沈青葉定了親事。

定親這日,沈青葉不吃不喝,怔坐室中,比她初來東京時更加羸弱。

嬤嬤們在簾外勸她梳妝:「娘子,張家郎君與他姐姐一同來納吉送茶,你就是不露面,也得在簾後回個禮。請娘子莫為難我們。」

一道輕微的「砰」聲,被呆坐在屋中的沈青葉捕捉到。

一貫體弱的她,對所有異常聲音都比旁人敏感。她擡起頭尋找聲音的起源,看到了一枚小箭插在房柱上,箭上搖晃著一張紙條。

沈青葉急匆匆過去打開紙條,看到紙上是一列簡單的字:

「我去從軍了。」

沈青葉捏著紙條,淚水倏地眨落。她再顧不上什麼,推開門就疾奔入長廊,趔趄而行,跌跌撞撞。

她要摔倒時,被一人扶住。

她擡頭,看到是張行簡清減了很多的面容。

張行簡低頭看到了她手中的字條。

沈青葉淚落髮抖:「可我姐姐才十六歲,可我姐姐才十六歲……」

就要被逼到這一步!

張行簡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騎在馬上,向出東京的方向追去。他不知為何,手心捏汗,心如鼓擂。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張行簡與沈青葉登上城樓,夜火闌珊,天上星河蜿蜒,他們看到了夜空下騎馬遠行的伶仃身影。

沈青葉撲在圍欄上,喘著氣哭泣高呼:「姐姐,姐姐——」

城樓外,沈青梧伏在馬背上,聽到細微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了身後的高樓燈火,天上的銀河如流。

一輪碩大的皓月懸於天際,月光清輝覆蓋萬里山河,壯闊又聖美。沈青梧想叫身邊的人一同看,卻想起自己從來都是孤身一人的。

張行簡站在月下高樓上,衣袂翩飛,月色朦朧夜如霜。

他是掛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窪中的泥點。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但她不在月亮眼中。

……她很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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