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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沈青梧當然沒瘋。

回到東京,找上她的應酬實在不少。東家的筵席,某駙馬的相約,某相的請帖,沈家的僕從來了一次又一次……對這位鎮西將軍,大家都很好奇。

沈青梧一概不理。

博容說,她代表的是益州軍,此次進東京,只要將戰事說清楚便足以,其他不必多管。但是沈青梧見跟著自己來東京的楊肅整日忙裡忙外參加各種筵席,她想恐怕是博容說的委婉了些。

博容不是說不需要應酬,只是說不需要她應酬。

……大概是嫌她腦子不好吧。

總之,沈青梧不回沈家住,一直和自己的將士們宿在朝廷安排的驛舍中。來來往往,如同客旅。

她不願回沈家,又無所事事,便想到了張行簡。

時至今日,張行簡對沈青梧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沈青梧想不清楚。

當她躲開所有人的視線,避開侍衛僕從,悄悄藏身在張家古宅的一棵老蒼樹間,她摸著領口的貼著肌膚的微涼玉佩,依然不明白自己又藏又躲跑到張家,是想幹什麼。

當她思緒混亂空茫時,她便一遍遍摸玉佩。

博容說,這樣可以幫她冷靜些。

而今,沈青梧躲在張家古樹上,又在摸著這塊玉佩。她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破月亮算個屁。

但她心裡的煩躁,似乎需要靠他的平庸無為來化解。

如果她可以證明這個月亮非常不值一提,非常的無用,那從此往後,她便可以驅走心頭的陰霾,放下一些執念吧。

因為博容說,她要學會「放下」。

沈青梧沒有再多想下去,因為下方的窗子輕輕「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張家的男主人,睡醒了——

消了幾日雪,天有些冷。

沈青梧躲在樹間半晌沒聽到動靜,她悄悄探頭向下,有些驚訝地看到讓她意外的畫面——

只披著一件氅衣的張行簡烏黑髮絲半束,一半都披在肩上,清風徐徐,他懶懶地伏在窗前,漫不經心地吃著……一塊在街頭就能買到的廉價的胡餅。

他還翻著一本書,餅渣掉到了書頁上,他也沒看見一樣。

也許他是真的沒看見。

沈青梧想了想,覺得自己的武功應該足夠讓他發現不了她。她便撥開樹葉,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位郎君垂著的睫毛像鞦韆一樣打著捲兒,他打個哈欠,快要睡著了一樣。他慢慢忘了吃餅,一手支頜,閉目淺睡。

沈青梧嗤一聲,不屑地要坐直身子。她動作大了點兒,驚飛了一隻鳥兒。不等她補救,那鳥兒就撲騰著翅膀飛向下方窗邊的郎君。

鳥的尖喙去啄餅,啄到了張行簡手指上。他驚一下,睜開了眼,仰起頭,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看向上方。

沈青梧連忙靠樹,藏好自己身形。

她心跳噗通間,聽到下面張行簡非常隨意的輕笑聲:「你想吃?都給你好了。不過……」

屋中傳來侍女不贊同的聲音:「三郎,二娘說今日沒有甜食了。你餵了鳥,自己就沒早膳了。」

樹上的沈青梧想:甜餅?他什麼古怪愛好。

張行簡聲音溫溫和和:「那有什麼?」

侍女為難:「只有辣湯了,郎君不能食辣的。」

張行簡非常隨便:「我都可以。」

但是沈青梧在樹上聽,侍女說張行簡不能吃辣,沈青梧卻聽不到一絲不適的聲音。她禁不住再次偷看,窗前只能看到他偶爾的白衫影子。

要麼是他不能食辣是假的,要麼是這個人的忍功已經登峰造極。

張行簡落座,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衣襟微敞。隔著疏落光影和樹葉,沈青梧看他那般意態風流,如一捧乾淨清澈的雪……她看得怔住。

她聽到侍女咳嗽:「三郎,二娘讓您不要露出這麼……閑適的樣子。」

那般風流自如的模樣,似乎人盡可攀,又因氣質的出眾而讓人攀不得。這樣的郎君,對世間娘子的吸引力過大。

樹上的沈青梧不明白張家二娘的顧慮,她只皺了皺眉,驚訝張文璧對張行簡的一言一行管這麼多嗎?

有些遺憾。

張行簡收了那副略微輕浮的模樣,變回了正襟危坐的安然模樣。他早就清楚,想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何況這代價,他早已習慣,也無所謂。

一早上時間,侍女忙活完離開,張行簡輕輕一嘆,手撐著額,自言自語:「終於走了。」

樹上的沈青梧不禁翹唇。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俯下身去看——果然,侍女一走,他又沒骨頭一樣地倚著窗,看著院中景緻,發起了呆。

自然是好看無比的。

……但是他要發獃一早上嗎?

沈青梧疑惑不解間,張行簡又坐到窗前案下,開始畫畫。

沈青梧舒口氣,生了點兒興趣,想看看他的畫作。她聽說厲害的大家子弟都文武雙全,詩畫俱佳。她沒見過那樣的郎君,但張行簡應該就是那樣的。

可是她從樹上看,見那人畫一會兒,走神一會兒,吃一會兒,玩一會兒……沈青梧的耐心在軍營中鍛煉多年,已經比少時強了很多,但在張行簡的無趣下,她在樹上竟然睡了半個時辰。

她睡醒,是因聽到了動靜。張行簡那個厲害的侍衛長林回來了,她得藏好自己的氣息。

長林向張行簡彙報了一些事。

張行簡敷衍地「嗯」了幾聲。

長林要走,張行簡挽留:「今日休沐,左右無事。你陪我下一會兒棋吧。」

長林一臉嚴肅:「郎君,不行的。如今朝上風言風語,還有那位鎮西將軍回朝,您也需要應付。依屬下之見,即使她不為我們所用,也不能讓她被孔相拉過去……」

長林語重心長:「三郎,您應該見一見沈青梧。」

樹上偷聽的沈青梧很滿意,覺得長林不錯:只要張行簡有求於她,她便有法子折騰他。

張行簡立刻裝病:「我頭疼,不要提沈青梧了,你陪我下棋吧。」

沈青梧:「……」——

沈青梧憤憤不平地離開張家,想自己再不願偷看張行簡了。

那麼無聊的和鳥玩了半個早上的人,那麼敷衍的畫幅畫一早上畫不完的人,那麼隨意的下個棋輸個精光走神十七八次還不以為意的人……

朝堂之外的張行簡,不心狠手辣的張行簡,根本不是掛在天上遙不可及的月亮。

她不會對這種人不甘的。

……但是第二天,沈青梧還是去偷看他了。

她不承認自己的好奇與興味。

她大約是無聊,大約是想看清此人本質,好找到替代品。

這世間,張行簡一定平庸至極,她一定會見到更好的——

沈青梧不知,張行簡自己的院落,有他獨有的布置。

她僅悄悄來了兩日,張行簡就發現院中落葉與屋頂雜草有被動過的痕迹。

但他不動聲色。

他會讓那人有來無回,付出代價——

沈青梧再次在公開場合見到張行簡,是五日後的一次安德長帝姬所辦的酒宴上。

安德長帝姬,少帝長姐,三九年華,至今未婚。傳言說,她在府中私下養了幾個面首。真真假假,外人難以道清。

皇帝年少,朝中大半事務,都是安德長帝姬與幾位相公商量來的。這樣的帝姬遞請帖來,沈青梧是不好推拒的。

因為安德長帝姬是女子,楊肅私下打聽來的消息稱,沈青梧能當上女將軍,也有安德長帝姬的許可。

這位權勢滔天的帝姬的些許善意,也許她本人不在意,沈青梧卻記在心間——

帝姬酒宴,大半東京貴族都來出席。

沈青梧與楊肅在這邊從武將圈中走出,沿著亭榭與湖水向前方人流多的地方走。楊肅笑著和她感慨東京富貴,良久,楊肅聽不到沈青梧的回復。

楊肅擡頭,見到從湖亭的另一邊,相攜而來一對神仙眷侶。

郎君溫潤爾雅,卓爾不凡;娘子靈秀雅緻,弱質纖纖。

那兩人相攜,是一道極為好看的風景。那對男女感受到氣氛的微妙後擡頭,看到了這一方的沈青梧。

沈青梧沒什麼表情地站在湖上石堤間,冬日冷風吹動她的一身武袍,幾綹亂髮拂到唇邊。

她聽到周圍人的討論——

「張家三郎與沈家五娘,果然是金童玉女,相配得好。」

「只是不知二人為何遲遲不婚?沈家娘子年齡都要大了,難道張家不肯娶?」

「咦,他們對面的……是鎮西將軍啊。」

「我聽說,當年鎮西將軍曾在席上中意過張月鹿。雖然事後說是醉酒說了胡話,但總是尷尬的吧。」

眾人竊竊私語,希望他們鬧出些熱鬧。

沈青梧看著二人,目光落到沈青葉身上。

她垂下眼,掩飾自己一瞬間湧起的不甘。

張行簡尚且平靜虛偽,沈青葉卻目光閃爍,眼中波光粼粼,禁不住迫切地上前兩步。

沈青葉輕聲:「姐姐……」——

隔著帷帳與樓池,也有一對人將湖上風波看得一清二楚,皆目中輕輕亮起。

這對人,正是年僅十七歲的少帝李明書,以及他那位大他十歲、將他一手帶大的親姐姐,安德長帝姬,李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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