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這邊!」
在樹上躲應酬的沈青梧,被博容安排給她的跟班楊肅喊下了樹。
楊肅應當出身也是不錯的,容貌俊朗,長袖善舞。他陪著沈青梧一同去拜見帝姬,將早已備好的禮物鄭重交給沈青梧,囑咐她面見帝姬該如何如何說話。
楊肅:「聽說朝廷政務由帝姬一手把持,少帝什麼都聽帝姬的。來年軍草糧食全看帝姬意思。」
沈青梧說:「博容從來沒來過東京,沒求見過帝姬。」
楊肅:「所以益州軍才不如隴右軍勢強。」
他說到這裡,想到隴右軍是沈家一派的,而沈青梧似乎是……他目光微妙地看眼沈青梧,沈青梧正低著頭打量他提前備好的禮物,顯然對他提起隴右軍沒有一點反應。
楊肅心裡有些複雜。
來到東京幾日,他大約知道將軍以前在沈家是不受人喜歡的。
楊肅聲音溫和些:「沒關係,你不必緊張。若是做錯什麼,有博帥頂著的。」
沈青梧擡頭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不悅自己被人瞧不起,說:「不就是拜見帝姬嗎?這麼簡單的事,我能做。」
不管楊肅如何不放心這位面冷心冷的女將軍,沈青梧自己是一向無畏,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她長身挺拔、昂首闊步去拜訪帝姬。
沈青梧回頭看他一眼,示意楊肅可以滾了。
楊肅:「……」
他被沈青梧逗笑。
沈青梧在一座閣樓間見到帝姬。
帝姬似乎有什麼應酬,正在更衣。但聽說益州軍的鎮西將軍來拜訪,帝姬仍和顏悅色地傳喚她進來。
花幾後,十六盞鳥獸燈燭照耀屏風,明珠翠羽點綴。
寂靜閣內,五色流蘇與檐角鈴鐺被夜風吹得輕撞,一室幽香。屏風後女子聲音清越:「將軍不必多禮。我知軍中辛苦,將軍又公務繁忙,才一直不召將軍,並非怠慢將軍。」
李令歌從屏風後走出。
沈青梧目光輕輕晃了一下。
她見到過自己堂妹沈青葉那般的美人,以為世間美人大約都是沈青葉那樣的。安德長帝姬卻不是那樣的,這位帝姬妝容精緻,雲鬢花顏,美麗之餘,不失莊重。
李令歌的美,像一座恢宏的宮殿般盛大。
那是一般年輕娘子不會擁有的氣質。
沈青梧打量著這位帝姬:東京對帝姬有很多傳說,有說她架空並控制少帝,有說她私德不檢有辱聖聽,也有的說,帝姬年少時也是天真單純的小公主,可惜人終會長大……
長裙逶迤,李令歌目若流波,笑盈盈入座:「將軍一直看著我做什麼?怎麼,我與將軍想像的不一樣嗎?」
沈青梧回答:「不是,殿下比我想像的更好些。」
李令歌等了半天,沒等到下一句。她詫異地盯著沈青梧半天,然後莞爾。
二人閑聊一些事,無非是帝姬好奇一個女子在軍營如何生活,沈青梧為什麼要去軍營,還不去隴右軍。
沈青梧言簡意賅地胡亂說了一通,李令歌頻頻被逗笑。
李令歌嘆:「將軍真是巾幗英雄,舉天之下也難找出第二個。我若是能與將軍一樣厲害,獨身闖蕩浩瀚天地,那該多好。「
沈青梧不知她在感慨什麼:「殿下想去軍營的話,隨時可去。沒有人會阻攔吧。」
畢竟這是帝姬,又不是少帝。
安德長帝姬已經看出這位沈青梧是沒太多心眼的,對此微微一笑,不多解釋自己的心思。
李令歌與她寒暄許久已經累了,便道:「我知道將軍的來意,將軍的禮物我也收下了。不過這只是為了讓將軍放心,下次不必帶這些禮物。
「同為女子,我知道將軍身處此世的不易,自然會多關照。我盼著將軍官運亨通,他日不要忘了我這般久居深宮目光淺短的蒲柳之姿。」
沈青梧目光閃爍一二。
李令歌眨眨眼,心想難道沈青梧聽不出自己在催促她可以走了?
李令歌沉思著是否要多明示一些時,沈青梧忽然擡頭,問:「同為女子,自然比起其他朝中人,我更親近殿下。殿下對我的照拂,我也知道。若非殿下,東京對我的討論、御史台對我的彈劾,我都很難應付。
「我雖然剛入官場,但沈家當官的不少,我知道裡面的艱難。」
李令歌目露笑意。
她正要多自誇兩句,就聽沈青梧問:「我想問殿下,殿下起初又不知我是女子,為何提拔我?博容……博帥說,如我這樣的,出頭沒有那麼快。
「殿下在欣賞我之前,是如何知道我的?」
李令歌怔一下,目光閃爍。
沈青梧:「是否有其他人,向殿下推舉過我,告知殿下我是女子,殿下才決定用我。因為我無人可依,殿下用我這樣和沈家決裂的人,更放心一些。」
李令歌沉靜片刻,問:「這個答案很重要嗎?」
沈青梧垂著眼:「很重要。」
明堂辟雍,燭火搖晃。
沈青梧再一次擡眸,眸中神色依然冷淡,答案她自己心裡卻早有數:「是張月鹿推舉的嗎?」
半晌,李令歌冷淡道:「是。」
看沈青梧怔住一般露出迷茫神色,良久只低頭不說話,李令歌便多解釋兩句:「朝堂中張行簡和孔業互不對付,他不希望你參與其中任何一派。
「我起初還以為他心悅你……」
這位帝姬耐著急躁,頻頻看漏更時辰:「不過張家的兒郎哪有情愛之心?他與你堂妹定了親,我才知道原來是看在沈青葉的面子上照拂你。你這位妹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與他交好啊。」——
夜霧幾深,沈青梧離開閣樓,走入長廊,健步如飛。
楊肅追在她身後:「將軍,等等……沈青梧,你急著走什麼,要去找誰?」
沈青梧走在長廊陰翳中,一重重樹葉光影如水藻般在她面上、腳下浮動。她走得很快,迅速前往前面的夜宴,腦中回想著帝姬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青梧是不愛動腦子。
但她其實不蠢。
李令歌話說得半透半露,沈青梧聽懂了。
張行簡和孔相在朝廷斗得難解難分,張行簡既不希望她站隊孔相,也知道她絕不會站隊他。他將她推舉給帝姬,希望帝姬垂首。
將軍要會打仗用兵。
將軍卻不能只會打仗用兵。
張行簡認為,李令歌的垂首,會讓沈青梧這個女將軍當得更輕鬆些。
……所以,如今東京城都知道,是李令歌喜歡沈青梧,李令歌要讓沈青梧當這個將軍。
沒有人知道背後有過一個張行簡。
讓人看不懂的月亮!他是因為她是救命恩人,還是因為她是沈青葉的姐姐?
「將軍!」
身後楊肅喚聲靠近,沈青梧走到長廊盡頭,猝不及防看到面前華麗盛大的夜宴,看到歌台買醉,歌舞昇平。
她更猝不及防的,是看到了湖邊宮燈下的郎君。
張行簡與官場諸人在一處,幾個舞伎歌姬圍著他們。其餘男子皆魂不守舍地盯著美人,眉眼姝麗乾淨的郎君則只是與諸人說話,與諸人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一貫輕柔,彷彿情深似海,實則他看牛糞恐怕也是這種眼神。
清潔與優雅讓他得到娘子們的喜愛,舞伎們若有若無地接近他。他只是微笑,心不在焉。
融融月色照在他身上。
一線流光下,他靜立水畔,與月融為一處,清冷皎潔,無情無欲。
「沈青梧,你發什麼瘋?這可不是胡鬧的地方!」楊肅終於追上了沈青梧,聲音因喘氣微大了一些。
那處與人說話的張行簡聽到「沈青梧」,他噙著笑的面容擡起來,非常隨意地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這是他一向習慣的動作,他只看一眼便會移開目光。
但是這一次,他看到了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沈青梧。
張行簡怔了一下。
隔著幽火宮燈,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劍,她用森然的眼神盯著他不放。森然之餘,她眼中深處又是荒蕪的,似乎憤怒,也似乎委屈,還似乎是……迷惘。
張行簡下巴輕綳,握著酒樽的手扣緊。
他想:她怎麼了?遇到什麼難題了?自己應該給她解決的差不多了啊。還是自己又哪裡惹到她了?
張行簡被沈青梧那種想殺了他的眼神盯著,迷茫起來,猶豫起來:他該多關心一下嗎?多關心一下,讓她誤會,是不是不好?
燈燭熒煌,夜風寥落,一重黃葉飛落。隔著人海與曲樂聲,二人靜靜看著彼此。
沈青梧停在長廊前的台階上,目光忽然微微閃了一下:
張行簡在看她,在思考。一位舞伎遞給他一杯酒,他原先是拒絕過的,但此時他心不在焉,接過那酒一飲而盡。
郎君紅潤唇色被水打濕,如同桃花瓣一樣。
舞伎眼睛輕輕亮起。
蒼黑古柏穿廊,月光如水,沈青梧面色猛變。
她想起來這舞伎是誰了,她知道那被下藥的倒霉蛋兒是誰了。她更從方才帝姬在屏風後更衣的舉動、帝姬與她說話時微急躁的語氣,突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帝姬覬覦張行簡,要得到張行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