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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張行簡的院落,早已布成了一密不漏風的鐵桶。無論沈青梧往哪個方向奔,寒夜中都有鋒芒與利刃等著她。

當下方鈴鐺聲沙沙作響時,沈青梧捕捉到空氣中的瞬間凝滯,危險從後襲來。她從來都相信自己的直覺,即使眼看能奔到安全地,她仍半途懸空猛地旋身大轉。

一隻箭從後方樹間刺出,直直從她臉頰旁擦過。

沈青梧耳畔幾綹烏髮落下,她伏在屋頂,聽到四方腳步聲,聽到長林的厲聲:「有刺客,保護郎君——」

沈青梧目如秋霜,心跳都不因此加速一瞬。

這明顯是一處針對她布置的陷阱。暗器來自四面八方,她不畏戰,唯一懊惱的是,她騰不出手來掩飾自己的身份。

沈青梧騰身躲開從斜後方飛來的薄刃,擰身間,一把匕首從她袖中竄出,扎向那上空罩來的密網。

侍衛向此方天地湧來,長林首當其衝,拔刀而上:「小賊竟敢刺殺郎君,呃——」

他僵住身,瞪直眼。

這雙清而寡的眼睛,常年冷淡的臉色,修頎的身形與充滿兇悍的氣勢……微亂的髮絲貼著娘子的面頰,長林尚在目瞪口呆,沈青梧已毫不猶豫地向他襲來,一掌推得他在半空中向後飛去。

更多的衛士們包圍向沈青梧,眾人高喝:「束手就擒!」

被掀翻倒地、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長林發出一聲欲言又止的疾呼:「郎君!」

他回頭,看到幽靜寒夜,杏衣袍飛的張行簡從屋中走出,手中握著一隻狼毫,狼毫上的墨跡未乾。

張行簡烏黑的眼睛宛如落在清水中的琉璃,一重燈籠暈光落在他身上。他正凝視著那與他院中衛士大戰三百回合的某娘子。

長林從地上爬起,再次迎向那沈青梧。

他知道他不用多說,郎君已經認出了夜闖此院的人是誰。郎君沒有吭氣,自然是要繼續活捉。

可憐的沈二娘子……怎就落到他們郎君手中呢?

張行簡靜靜看著院中與人打鬥的沈青梧。

動作凌厲,身手迅疾,除了沒來得及蒙住臉掩飾身份,沈青梧打的沒什麼失誤。可是任由她再厲害,這院中的機關暗器實在太多了,她提防來自四面八方的兵刃時,武袍「簌簌」,被扎了好幾道口子。

若不是她當真武藝高強,她必然要交代於此。

激烈打鬥中,長林再一次落到張行簡身後,輕聲詢問:「郎君……」

——是否要啟動下一重機關,好睏住沈青梧呢?

張行簡沒說話,長林擡頭觀察郎君,他從張行簡面上捕捉到了几絲猶豫。

長林驚訝萬分:他家心狠手辣的三郎,還有猶豫的時候?

因為什麼猶豫?

沈青梧嗎?

長林有些為沈青梧高興,只要郎君不下令開啟真正兇猛的機關,沈青梧就不至於受傷。長林想這其中必然有什麼誤會,沈二娘子怎可能刺殺郎君?

帝姬設宴那夜發生的事,沈二娘子難道不打算和郎君談一談嗎?

張行簡在幽暗中目不轉睛地盯著被眾人逼得步步後退的沈青梧。

他確實有些猶豫。

張行簡手中握著的狼毫筆墨未乾,這支筆提醒著書桌上那個「無」字,也提醒著他記住沈青梧身上的那塊玉佩。

她與他那本應亡故的兄長有些關係。

他若此時傷了她,他如何尋找真相?

可他若不傷她,豈不是在鼓勵她喜歡他?

他得想個法子,既能小小教訓沈青梧的過分自由,又能讓沈青梧明白他對她的「容忍」。

張行簡閉上眼,輕輕吐口氣:府中一直偷偷窺探他的人,不是刺客,不是細作,竟是沈青梧……

張行簡本應思考如何從沈青梧身上獲取張容的信息,但他偏偏大腦空白一瞬,想著一些與此時此刻不太相干的事。

他想到帝姬宴上那足夠親昵纏綿的吻,也想到三年前夜雨中沈青梧一刀刺中他時眼中的迷惘,他還想到在很多次的夢境中,飄飛黃葉中騎馬走遠、頭也不回的少女。

張行簡在心中默念:沈青梧,你真的明白你在做什麼嗎?既然發了誓與我永不相干,現在這樣,你是不甘心,還是不死心?

可你看上去,連什麼叫「情」,都不太懂。

「郎君——」長林擡高的嚴厲急呼聲,讓張行簡睫毛輕輕一顫。

他擡起面,下一刻,看到一個黑影向他飛撲而來——

張行簡眼前一黑,下一刻,略微熟悉的帶著寒意的氣息撲向他。他的脖頸被人從後掐住,沈青梧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莫動!再敢上前,我殺了他。」

衛士們踟躕。

長林氣怒:「沈青梧你敢!你以為你能逃得出去,你不如留下來說清楚為什麼夜探張家——」

他見到張行簡垂著眼,唇角噙著一抹笑。

郎君身後的娘子腕力從來不輕,手將他脖頸勒出一道紅痕,張行簡看上去卻在走神,非常的心不在焉。

長林:「……」

郎君你快被沈青梧掐死了……

張行簡睫毛濃長,沈青梧從後方看到他烏黑長睫,雪白側臉。她微微出神,心中浮上一重說不清的麻意。

她聽到張行簡輕聲:「你一直這樣不修邊幅嗎?」

他垂頭看到的,是她破了洞的衣襟,散在衣袖上的幾綹亂髮,以及……她露出的手臂上的一道修長紅痕。

那是幾日前,帝姬府宴的堆滿雜物的倉庫中,他的匕首在她手臂上划出來的。當時流了不少血的娘子,事後連包紮一下都不曾,疤痕被張行簡再次捕捉到。

沈青梧沒顧得上理會張行簡,因牆頭密箭向她的方向刺來,毫不在意會不會傷到張行簡。而被她挾持的郎君手腕一翻,狼毫一頭刺出薄刃,向她揮來。

這一重打得沈青梧手忙腳亂。

但幸好她早知道張行簡不會是一個好人質。

沈青梧大腦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本能推開了張行簡。張行簡磕在樹樁上,眼前陣陣發黑,聽到腳步聲密密向前。

長林:「郎君,沈青梧逃了……」

張行簡道:「追。」

他想和沈青梧談一談——

夜間這段搏殺與追逐,耗足沈青梧的體力。

沈青梧在寒夜長巷中飛奔,在樹間與牆頭竄走。她原本熟悉東京的街巷,幾年不回來,難免有些陌生。更煩的是,身後追殺的人,從來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這樣的急促緊張,幾乎堪比戰場。

越是情況危急,沈青梧越是冷靜:她絕不會落到張行簡手中。

夜過二更,更夫剛過一巷,天地大寂。

沈青梧喘著氣,壓著呼吸,躲在一處無人居住的破屋窗後。屋子四面漏風,她屏著呼吸,聽輕緩的腳步聲漸近。

屋中,橫樑上悠悠走過一隻黑貓,輕輕叫喚兩聲。

沈青梧紋絲不動。

她垂著眼,看地上的月光,透過影子判斷門外人與自己的距離。她拔出腰間的刀,神色越來越靜:

她聽出那從容的腳步聲屬於誰。

他若不放過她,她也會毫不手軟地殺了他。

刀柄上的寒光照著年輕娘子冰涼的眼睛,一扇窗外,張行簡立在屋前,擡手制住身後人忍耐不住的動作。

月光下,牆角的他看到了屋內人躲著的影子。

張行簡手中狼毫忽地向前甩出,墨汁濺上窗紙。窗紙裂縫,下一刻,屋中人的薄刃出鞘,與他手中狼毫對上。

黑暗中的過招手勢亂急,一穩一凶,張行簡手腕翻轉間,幾次差點要被薄刃擦傷。忽然,一聲「喵」聲撲來,屋中人動作慢了片刻,張行簡手腕向前推。

一隻貓破開窗子,縱向張行簡。

沈青梧發出一聲極快的悶聲,似乎被貓爪抓傷。她不動彈的時候,看到一隻什麼東西向她飛沖而來……

她忙後退。

冰涼的觸感扎到她額心,向下重重一划,墜落下去。沈青梧擡手一抓,見是一隻狼毫。

墨汁順著她面頰一撇。

沈青梧甩臉,長林急吼吼地破門而入。

沈青梧擡頭,與衝進來的長林四目相對。

長林忍俊不禁。郎君毛筆上的墨,在娘子臉上划了半張臉,沈二娘子雙眸大睜,冷冷看著他,氣勢是凶,人卻迷惘……

長林沖她使眼色。

沈青梧不吭氣:沒默契,看不懂。

長林已經自作主張向外喊道:「郎君,屋中沒有人,小賊必然逃了!」

沈青梧錯愕。

下一刻,她聽到張行簡輕如流水的笑聲。

張行簡慢悠悠:「如此。」——

沈青梧躲在屋後,透過窗縫,看到張行簡抱起那隻黑貓,與侍衛們反身走出巷子。

杏黃的衣袍飛揚,他緩慢行走,意態風流。淺淺月光拂身,此人冷若神祇。

沈青梧警惕他們是否走遠。

她探出頭,散亂打結的青絲貼著面,被她煩躁地揮開。

墨汁在她睫毛上勾晃,她心情不快,忽然看到那已走到巷口的張行簡側過肩。她要躲藏時,對上他帶著鉤子一樣的噙笑眼睛。

他眸中淌著閃碎的星光,手指捏捏小貓尾巴。朦朧的月光在他手指上打著旋兒。

懷中小貓嗚嗚叫喚,輕咬他手指。

小貓被張行簡拎起來,張行簡伸手揉一下懷裡的小貓腦袋,聲音輕柔,責備似撩撥:「你好凶啊。」——

沈青梧靠著牆,躲在破屋中。

野性直覺,讓她捕捉到張行簡對她態度的寬容和古怪。方才平靜的心跳,此時已經砰然。

沈青梧搓著臉上的墨:他勾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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