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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夜如潑墨,深巷幽黑,沈青梧蹲在地上研究手中的狼毫。

狼毫一頭有一個可以按動的地方,輕輕一壓,平滑的筆桿後方便會伸出極薄的刀片。乍一看仍是一隻筆,但這已經是一隻可以殺人的狼毫了。

張行簡先前就是拿著這隻筆,與她隔著窗打鬥,還用這隻筆划了她一臉墨。

沈青梧翻來覆去地看狼毫:多麼細軟的毛,多麼平直的筆桿,又多麼薄而寒的刀刃。

和筆的主人真像——看似無害,內里儘是冰刀。

想到張行簡追殺她、害她狼狽至極、之後又輕輕放過的事,沈青梧垂下的眼睫微微顫一下。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放過她。

總不能是真的對她有什麼心思!

自作多情的事沈青梧已經犯過一次,她絕不重蹈覆轍。

沈青梧刷地站起,丟掉這筆,翻上牆頭走自己的路。她此時已經沒心思為博容挑禮物,滿腦子都是張行簡。

不擅長表達感情、也理不清自己眷戀的沈青梧,用簡單的「生氣」,來概括了今夜兜兜轉轉的所有情緒。

張行簡的狼毫,她不要——

沈青梧回到驛亭,正在氣頭上的她,並沒有注意到驛亭中高燃的燈籠火燭。

待她進了院子,楊肅一聲呼喊將她叫住:「沈將軍!」

沈青梧眼皮不擡,依然走自己的路。

因她從沒被人叫過「沈將軍」。

「沈將軍」,一般是用來稱呼沈家那些男子,與她無關。

楊肅被迫換了稱呼:「吳將軍。」

沈青梧這才擡頭,她看到楊肅立在廊下,幾分無奈地看著她。楊肅讓開門,讓出後面的路:「將軍,沈夫人已經等你許久了。」

沈青梧連一聲「哦」都沒有,推開自己的房門進去,再「砰」地關上。

將士們:「……」

等在驛亭的沈夫人等人臉色青青白白,在幾位將軍詭異的沉默中,她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狼狽。可是這種狼狽她並不陌生——

在沈青梧從小到大的人生中,沈夫人經常因為沈青梧的不懂事,而感受到這種羞辱。

沈夫人還要對楊肅等人乾乾笑一聲:「青梧這孩子,從小脾氣不好,讓大家見笑了。」

楊肅提醒:「……那您還要見將軍嗎?您再不快一些,將軍恐怕就熄燈睡了。」

於是沈夫人不得不板起臉,在僕從們和將士們的調解下,去敲沈青梧的房門。過了足足一盞茶時間,沈夫人才進了沈青梧的房門。

楊肅怕沈青梧鬧出大動靜,不放心地跟著沈夫人進屋。他一擡頭,看到沈青梧,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因沈青梧正在用一方濕帕子擦臉,她臉上有一道筆墨濃長的痕迹,乍看嚇人,像是破相了一樣。仔細一看,原來只是墨汁濺上去的。

不得不說這墨汁足夠好,沈青梧拿熱帕子擦了半天,墨痕仍沒擦掉,她一張臉,卻已經被擦得幾分緋紅。

楊肅目光閃爍,躲開視線,忍住心頭一瞬的砰然。

平時與沈青梧同吃同住,沈青梧的不講究,某方面消除了男女之間的避諱。然而此時此刻,明燭微光下,熱帕子熏得她肌膚細膩,唇紅齒白。

她烏黑的眼睛望過來,水滴一樣。

她有了點年少娘子的樣子。

也是有那麼幾分美貌的。

沈夫人壓著聲音:「沈青梧,你讓楊將軍等將士退下,你有時間嗎,母親有些私密話和你說。」

沈青梧端詳鏡子:「想說在這裡說就行,我很忙,沒空另找時間。」

沈夫人:「……你忙著幹什麼?」

沈青梧苦大仇深地盯著昏黃銅鏡中自己臉上的墨痕:「擦臉。」

沈夫人快要被她氣死。

楊肅等人咳嗽,擔心沈夫人被將軍氣得昏厥過去。

沈夫人臉色難看半天,沈青梧油鹽不進,而她也漸漸不耐煩。

安德長帝姬的人,來沈家問過了。

安德長帝姬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問沈家,沈青梧為什麼要放火;還問沈家,沈青梧與張行簡是否關係很好。

問者不著痕迹,聽到問題的沈家人,則暗自心驚。

那日帝姬宴上發生的事,不是秘密。帝姬府中夜裡著了火,沈青梧與沈青葉、張行簡對上。方方面面的證據擺到沈家,帝姬沒有說什麼,沈家人已經驚慌萬分。

沈家起初矜持地寫帖子,要沈青梧回家一趟。

在沈青梧置之不理後,沈夫人不得不親自來一趟。

不光要質問沈青梧,還要讓楊肅這些人看沈家的笑話。沈家多年維持的臉面與尊嚴,在沈青梧面前不值一提——

沈夫人咬牙低問:「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你為什麼要在帝姬府上放火?幸虧帝姬寬容,不然你如何收場?!你給我回家,明日和我一起去帝姬府上一趟,給帝姬賠禮道歉。」

楊肅伸長耳朵:什麼什麼?放火?

沈青梧仍在拿著帕子,與鼻尖上擦不掉的墨汁努力鬥爭。沈夫人的問題,她像是沒聽到一樣。

沈夫人兀自又說了很多。

沈夫人終於忍不住拍桌:「沈青梧,我在和你說話!你就是總這樣愛答不理,張月鹿才厭惡你!」

沈青梧驀地擡頭。

她一瞬間陰森的目光,駭得沈夫人渾身僵凝,如墜冰窟。這種壓迫感強烈至極,沈夫人喘不上氣,她幾乎以為沈青梧會一刀殺了她。

沈青梧的眼神絲毫不掩飾。

沈夫人帶來的侍女和僕從們臉色蒼白:「你做什麼?!」

楊肅在旁咳嗽:「不如我等先退下……」

看戲看得目瞪口呆又尷尬的幾位將軍尋借口退場,沈青梧終於開了口:「不用退。」

她繼續去擦臉,語氣淡漠:「與你何干。」

眾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這句話,是回復沈夫人質問她為什麼放火——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沈夫人:「你會連累沈家。」

沈青梧:「那就和我斷絕關係吧。」

沈夫人:「……」

沈青梧扭頭,看向他們一眾興師問罪的人。

三年不見,沈夫人發現,沈青梧身上是有一些改變的。雖然一貫的脾氣古怪,雖然一貫的脾氣死臭,此時她用帕子捂著臉看過來,半張帕子遮住了她的臉,露出的肌膚幾分白皙,她烏黑眼眸中的神色,既像惡意,又像戲謔。

沈青梧很認真地提建議:「和我斷絕關係吧,楊將軍等人都可以做見證。你們還等什麼?」

她歪頭問:「是不敢嗎?」

答案自然不會是不敢。

沈青梧經博容教導,她明白了許多事。博容怕她吃虧,更是教了她很多世人藏在暗中的規矩。

比如,沈青梧這幾日,便很清楚沈家明明不喜歡自己當女將軍,卻不再派人來教訓她的原因——她擁有好名聲的話,沈家也從中得利。

沈夫人來訓斥她,是因為她在帝姬府上做的事,連累了沈家。

可這世上哪有隻享受好處,沒有壞處的事呢?

沈家擁有一個女將軍,便也要承受這個女將軍的任意妄為。

沈青梧放下帕子。

「啪」的一聲,嚇了正在思考的沈夫人等人一跳。

這位女將軍終於擦乾淨了自己的臉,滿意地站起來。她修長挺拔,腰細腿長,像兒郎一樣肢體舒展,充滿力度美。她站起來的動作,就讓沈夫人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沈青梧敷衍:「楊肅,送客。」

沈夫人:「你……」

沈青梧:「不想和我斷絕關係,就忍著。忍不了,就斷絕關係。我離出京還有好幾日時間,沈家可以慢慢想。想好了來通知我一聲,我立刻配合你們。」

沈夫人:「世上怎麼會有你心腸這麼硬的人!」

沈青梧:「那你就見識見識。」

她再喝一聲:「送客!」

楊肅等人立即站直待命,要將沈夫人等人請出去。沈夫人不甘心,但是這裡都是陌生人,沈家要在東京長久經營,沈家不能像沈青梧一樣不在乎臉面。

這一幕,和三年前比,讓人深深羞恥。

當年是他們將沈青梧趕走的。

今日卻是沈青梧驅逐他們。

沈夫人想,沈青梧的脾氣真是太壞了。是誰教的她這個樣子?早知她越來越目無尊長,當年就不該養她。養她後患無窮,沈家遲早因為她而吃大虧。

沈夫人等人被客氣地請出屋子,站在院中,沈夫人仍有最後一句話:「好,我給你面子,不與你說這些……那我們說些私下的事。」

她停頓一二,看眼楊肅等人。

沈夫人冷道:「你夾在青葉與張月鹿之間,算怎麼回事?是你當年親口說你喝醉了酒,你不會和張月鹿修成正果,我們尊重你的選擇。

「可你現在為什麼要夾在那對未婚夫妻之間?你可知,他們本應成親了,青葉怕你不自在,才又尋借口推遲……青葉是善良,可你不能一直消耗別人的善心。」

沈青梧一步步向院中走。

沈夫人說完這話,便煞白著臉後退。她一向畏懼沈青梧的武力,今日比往年更加懼怕——往年沈青梧起碼將她當做母親,如今,沈青梧就是個瘋子。

一個誰都搞不定的女瘋子。

這個女瘋子的威懾力讓沈夫人步步發顫,需要身後的衛士壯膽扶著。

沈青梧盯著她,突得勾唇笑一下。

她說:「我當然不打算和張月鹿如何。我說的話一直算數,沒打算反悔。但是——」

她露出惡劣的笑。

沈夫人越惶恐,她越高興。

沈青梧貼著沈夫人的耳,威脅:「我喜歡夾在他們中間,噁心他們一輩子。」

沈夫人:「你損人不利己!」

沈青梧答:「我是瘋子嘛。」——

但是這個瘋子,只是噁心沈夫人,她言行並不一致。

至少,張行簡給她寫數日請帖,約她談話,她一概不理。請帖送去驛亭後,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白日,處理完公務,張行簡聽長林說他的懷疑,已經聽了足足一個時辰。

他不只聽這些嘮叨,還讀了些信。

比如其中一封信,來自沈家。沈家委婉地提醒他小心沈青梧,說沈青梧可能會傷害他與沈青葉。沈家人抱怨,說誰也搞不定沈青梧。

唔,小梧桐又去當壞人了?

……誰也搞不定沈青梧嗎?

張行簡手中轉著一隻狼毫,眸中金色流光瀲灧。

這隻狼毫,是長林從靠近汴河的巷子里搜出來的。沈青梧顯然丟了狼毫,才讓去銷毀夜間打鬥證據的長林找到了筆。

長林說出結論:「一定是送請帖的人送錯了,十幾封請帖,她總該回一封吧?我這就去……」

張行簡淡聲:「算了。」

他靠著案幾,心不在焉:「她一貫不理我的。」

沈青梧就是崖邊一塊孤石,尖銳,鋒利。她不要的狼毫,便要被她丟棄,還被踩兩腳。

他心情一向平和,對人態度溫和,世上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生惱。但此時此刻,張行簡捕捉到自己心頭細微的幾分不悅:

她連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玉佩都貼身戴著,卻對他的筆置之不理。

……恐怕連長林都不知道,從當年決裂開始,沈青梧沒有與張行簡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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