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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彩樓倒塌後,大火燃燒,許多商鋪被燒,攤販被嚇到、婦孺驚懼而泣。

原本穿著常服混於人群中幫忙疏散百姓的官吏現出身份,從暗轉明,開始撲火、統計受傷人員。因為張行簡等人的提前準備,這次燈山倒塌沒有百姓死亡,已是萬幸。

百姓們驚懼十足,被官吏安撫統計時,觀燈興緻少了幾分,也好奇問是誰救的大家——

「是張侍郎……就是張家三郎,張行簡!」

「好像還有一位女將軍,是那個唯一的女將軍,不知道是姓沈還是姓吳……」

「我也看到其他將軍了!估計那個女將軍只是幫忙的吧。還是張侍郎與其他郎君關照咱們……」

按照常理,世人覺得一位女將軍,必然受到些優待。女子與男子體力不同,女將軍即使幫忙,估計只是跑腿傳話之類的活。真正出力的,應該是出謀劃策的張行簡,以及楊肅那幾個奔前跑後、至今在人群中跟著官吏統計受傷人員的武官。

沈青梧默默聽著這些。

她本就寡言,又習慣了世人對她的忽視、否定,再加上肩膀手臂疼得她沒力氣操心更多的。當楊肅等官員安撫百姓時,沈青梧只找了一個沒有人的窄巷,閉著眼平復呼吸。

她儘是冷汗的臉埋在膝間,默默等著疼痛緩解,或者人少了,她有力氣離開這裡回驛亭去。

輕緩的腳步聲讓她警惕擡頭。

沈青梧眸中光變了一變,沉默而吃驚地看著張行簡走來,手中端著一瓶藥膏。

她想到之前,她與張行簡被從傘下救出,張行簡立即被人簇擁住,被長林拉著去上藥去了。沈青梧記得,為了阻擋她再次被傘打到,張行簡自己承了那力。

沈青梧估算過一整個傘鋪的傘砸下來的力道——她自己會受點內傷。

張行簡那樣文弱的人,估計傷得不輕。

傷得不輕的人,卻仍在臉上掛著溫靜疏淡的笑,向她徐徐走來。

沈青梧別過頭:他到底是真能偽裝,還是失去五感了?她見過他幾次受到外界刺激,他反應永遠是平平常常,不見痛苦不見酸澀。

連……帝姬宴夜雜物庫中那次,他的回應都稱不上熱情。

……也許真的是天生的冷月吧。

天生的冷月帶著他獨有的氣息,蹲在沈青梧身邊,微微笑:「怎麼了?說了一句話後,又不打算再搭理我了?」

沈青梧垂著眼。

張行簡無奈笑:「算了,我不逼你了。手伸出來,我幫你上藥吧。多謝沈將軍救了東京百姓一命。」

他說:「明日我會發邸報,官員們都會知道是你救的人。官員一旦知道,百姓們也會知道的。」

沈青梧驀地擡頭,吃驚看他。

張行簡垂落的睫毛濃長,眼中的光華清和,他對她是少有的耐心:「不必這麼吃驚。這是你應得的,並非我特意照應你。你本該擁有的東西,我何必剝奪?」

他心中想,沈青梧是常年被人忽視,才會對理所當然的事表現得很吃驚吧。

而沈青梧在想,月亮是公平地看著每一個人,是么?不只是達官顯貴,他也看著街邊小乞,看著可能被燈山砸到的百姓,看著躲起來的、被人忘記的……沈青梧。

張行簡再說:「伸手。」

沈青梧冷冷看著他。

二人對視半天,沈青梧遲疑地伸出手,張行簡看到她手掌心密布的血痕、擦破的皮。

她一聲不吭,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他面上平平,取出藥膏,一手禮貌地用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污漬,用水清洗,另一手慢慢地擦著藥膏,給她抹到掌心,緩緩推拿。

他修長手指與冰涼藥膏落到沈青梧掌心,沈青梧手蜷縮一下,有後退躲避之勢。

她的眼神非常冷。

張行簡:「嗯?我力道重了?」

他輕聲:「我盡量輕一點……沈將軍也不至於用想殺了我的眼神看我吧?」

沈青梧想,不是。

是心中癢。

是沒人這樣過。

是……也許確實有點想殺了他吧。

殺了他,她那諸多想不通的意難平、不甘願、不高興,也許都會消失。

巷外百姓和官員的聲音此起彼伏,隔著一道汴水,先前悠緩的曲聲仍在耳邊徘徊。巷中只有他二人,娘子靠牆而坐,郎君蹲在她面前,低頭為她上藥。

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距離也足夠近。

就好像有一次……他們在方寸之間,交換氣息,纏綿親密。

沈青梧下巴微微繃緊,盯著張行簡:他應該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她。

張行簡為她的手上好葯,遲疑的功夫間,聽到沈青梧開口說了今夜第二句話:「手臂也有傷。」

張行簡眼皮輕顫,擡眼看她。

沈青梧挽起袖子,他其實看不出哪裡有傷。手臂倒是有很多疤痕,但都是些舊傷。沈青梧說:「用手臂扛過那木杆。」

張行簡眼眸微縮。

他說:「辛苦了。東京百姓都會感謝你的。」

可是沈青梧並不在乎那些。

他手指沾著冰涼的膏藥,給她手臂推拿。二人保持著沉默,只是動作間,無限地靠近,呼吸起伏。

張行簡感覺到沈青梧一直在看他。

他沒有擡頭。

他決定給她手臂上好葯後便離開,她既然斬釘截鐵油鹽不進,他估計只能靠自己查,無法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線索。

夜風明明很涼,也許是因她一直不說話,他開始感覺到氣氛的古怪。

他腦中不自禁地回想起上一次二人離這麼近的時候……他被她壓迫,和她親吻。

張行簡喉結動了動。

一滴水落在他手上。

他驀地擡眼,看到沈青梧睫毛上的汗滴。她忍受著痛意,眼眸烏黑明亮,帶著些妖冶艷色。睫毛上的汗滴,像淚水一樣掛在眼上。

她緊盯著他——縱樂放歌,煎我青春。人生短暫,她從來無畏,她真想放縱一把,當個惡人強取豪奪。

張行簡突兀收手,不再給她上藥。

沈青梧立即伸出手,握住他手腕。

沈青梧:「肩上傷更重。怎麼上藥?」

張行簡:「……你應當找侍女幫你上藥,而不是我。沈將軍雖是巾幗英雄,可我只是卑微小人,還得重視禮法。」

禮法?

那是什麼玩意兒?

是從小約束她、讓她不停挨打挨罰被關起來的原因之一嗎?

沈青梧唇角勾了勾。

張行簡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尋常,更感覺到沈青梧身上的侵略性、壓迫感。先前她像是在休養,看著安然無害,而今——張行簡出神,想是他激起她的戰意,喚醒了沉睡的她嗎?

他聽到沈青梧笑了一聲。

沈青梧漫不經心:「張行簡,我和你交換條件吧。」

張行簡欲離開的動作停住,也沒有再推開她扣住他的手腕。他聽到她說:「我們公平交換。你問我你想要問的問題,我問你一個我想問的問題。誠實換誠實。」

張行簡溫聲:「恐怕在下還想看一看將軍的玉佩。」

沈青梧:「我沒有想加的條件。我沒有更想要的。」

張行簡擡目看她,含笑:「那便算我欠你一回。來日將軍想好了條件,再告於我,如何?」

沈青梧意外:「你不問我會讓你做什麼事?萬一你不願呢?」

張行簡回答:「凡事無定論,輕諾必寡信。我從不輕易許諾旁人什麼,也不要旁人的承諾。我問與不問,沈將軍都不會讓我好過,我何必多問?」

沈青梧挑眉,不語。

她從懷中一把摘下那玉佩,拋給張行簡。哪怕張行簡目的是如此,也被她這麼果斷的動作驚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是一點不在意他要做什麼。

張行簡低頭端詳自己懷中這塊玉佩。

月光下,他看得比當初更仔細,更專註。連繫著玉佩的繩子,他都手指輕輕擦過。繩子微潮,是她身上的汗。

她出了很多汗?是……疼的嗎?

沈青梧淡漠:「你看完了嗎?」

張行簡回神,手指摸過玉佩上所刻的那個「無」字。這個字,確實是張文璧教他讀書時,拿來讓他臨摹過的書法。他確認過無數次,而今心底沉沉,終於確定:

張容還活著。

一個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寫出一個「無」字,還特意送給沈青梧。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將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認識的娘子有關?是同一塊玉佩?」

張行簡微笑,將玉佩還回來,失口否認:「是在下看錯了。將軍的玉佩是將軍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樣。唐突將軍了。」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著他送回來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這一端往回抽,張行簡沒有鬆手。沈青梧低著眼睛,看著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張行簡說他不信什麼口頭承諾,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視線最後。

她又好像聞到空氣中的香甜靡靡之氣,吞咽聲、渾濁急促的呼吸聲,眼睛看到張行簡修長的、青筋疾跳、滿是緋意的脖頸。

她還看到重重傘影,燈火遊離,張行簡跪在她面前抱住她……

那些畫面、那些情緒,像藤蔓一樣糾纏,奔騰不息,在她心中紮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現實中,寒風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熱,聽到張行簡詢問:「我想問的是,將軍的玉佩是哪裡來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誰,和你什麼關係?」

沈青梧答非所問:「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看我?」

他的回答,關乎她如何看他。

張行簡怔住,擡頭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複一遍:「高高在上萬人追捧的月亮,怎麼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麼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遠走他鄉的過客,那些不合群的異類,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戰場上拼殺想搏出些什麼的人……不都是芸芸眾生嗎?

不受重視的人,被世人遺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權高位重者不屑一觀呢?

在螻蟻茍且偷生之時,人生來有貴賤之別,我與你們的區分,是否荒唐而沒有尊嚴?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遠?】

她一遍遍審視張行簡是怎樣的張行簡,和旁人有什麼不同。沈青梧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說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張行簡聽得懂她在問什麼,畢竟他之前就懂了。

張行簡看著她許久。

他望著她眼中的幽火,從那幽火看到她的執拗、沉著。

與眾不同的娘子,總是有旁的娘子一輩子都未必會有的困惑。不甘於柴米油鹽不願自困宅院的娘子,生來就魂魄熠熠發光。她本不尋常,她以為自己很尋常。

張行簡心頭的血熱了又冷,冷了再熱。他握著玉佩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張行簡側過臉,躲開一瞬她這般筆直無畏的目光。

張行簡轉過臉來,又是他往日那般鎮定溫和的客套模樣。

他微微笑:「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聽張行簡不要錢一樣地說著恭維的話:「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兒之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見你的卓越。你已達到世間女兒、男兒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區區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著他不說話。

張行簡便溫溫和和,說更多好聽的話。無外乎誇獎她的優秀,讚賞她的勇氣,說誰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學,同樣的話修飾後經由他說出來,總是好聽委婉。

旁人還有三兩個缺點,沈青梧在他口中,一絲半分的不好都沒有。非但沒有,而且樁樁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以為他在誇天上下凡的仙女。

張行簡說完了自己的高見,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問題。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

張行簡頷首,這正是他的判斷。

沈青梧繼續:「送我玉佩的人,與你性別相同。」

張行簡:「……」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寶劍的人,是同一人。」

張行簡眼皮微跳:「……」

她這一句話一停頓的古怪說法方式,讓他有不妙的感覺。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個性,他便耐著性子聽她說下去。然而沈青梧統共說了這麼兩句話,便停下了。

張行簡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著牙盯著他冷笑。

沈青梧說:「我好糊弄?」

張行簡反應很快:「何意?」

靠坐在牆根下的沈青梧腰桿筆直,一點點傾身靠近他。

他眉毛輕輕動了一下,面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張三郎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他依然保持著優雅氣度,眼眸清黑中,帶著偽善的溫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面上。

他一動不動。

沈青梧慢悠悠:「我舉世之才,曠世難求,誰也不如我好。我要這麼好,你當年為何拒絕?」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一碼歸一碼。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這麼好糊弄?你把我當傻子?

「你如今話說得這麼好聽,句句誇我,今夜對我唯命是從,我一點不搭理你,你也絲毫不在意……可我記得平時的張行簡,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與我牽扯什麼,引出誤會。」

張行簡眸子微微縮一下。

他含笑:「將軍多慮了。」

沈青梧貼著他耳:「我有沒有多慮,你心裡清楚。」

灼灼氣息拂在他耳尖,他忍著那癢意,讓自己成為一尊木雕。

沈青梧輕笑:「你誇我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說以誠心換誠心,你不誠實,我也沒必要對你和盤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來源,玉佩和我的關係,你自己想辦法吧。

「張行簡,恕不奉陪。」

張行簡猛一下擡頭。

沈青梧起身,微涼的武袍袖子擦過他衣角。腳步聲遠去,他靜靜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頭對他挑眉,凌亂髮絲散在她頰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調皮戲謔,又有看他吃癟的幸災樂禍。

她邊走邊回頭,翹唇嫣紅,眸若星子,揶揄滿滿,嘲弄滿滿,還十分愉悅、開懷。她這時的笑容十分明艷,與往常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個美人。

只是不愛打扮,只是活得粗糙,只是和她那位美麗婉約的堂妹沈青葉全然不同。

張行簡低垂下眼,不多看她一眼。他神色冷清,眸中那溫柔憐惜的笑意稍縱即逝——

也許是張行簡那葯真的很厲害,也許是逗弄張行簡確實讓人心情好轉,沈青梧覺得身上似乎不那麼疼了。

她便有力氣去找楊肅他們,幫他們一同安排百姓離開。

東京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年年歲歲,不管沈青梧在不在東京,這裡都一樣的繁華熱鬧。

夜深了,沈青梧與眾官吏送走百姓們,街上已沒什麼人。楊肅這才關心問沈青梧有沒有受傷,沈青梧搖頭表示沒什麼。

人們紛紛離開,楊肅去送一個迷路的老人回家,沈青梧最後打算離開這裡回驛亭時,再次遇到了張行簡。

張行簡做完了他應該忙的事,周圍官吏零零散散,靠著汴水邊,他正蹲著,和一個乞丐說話。

從巷口轉過來的沈青梧本昂首挺胸,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長林站在張行簡身後,她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她發現,張行簡正在說話的那個乞丐,正是傍晚時張行簡去接沈青葉之前,和張行簡躲在街頭喝酒的老乞丐。

月光如水,樹影婆娑。

沈青梧靠著牆,偷聽張行簡那邊說話——

長林感覺到氣息,輕輕咳嗽一聲提醒郎君。張行簡像是沒聽到一樣,仍在和老乞丐說話。

張行簡笑:「你也來看燈?」

老乞丐沒好氣:「自然!要不是我來了,我都不知道原來和我喝了好幾年酒的小鬼,是張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張月鹿。」

老乞丐滿是迷惑:「張月鹿怎麼會是你這個樣子?」

張行簡:「嗯?我哪裡不像張月鹿?」

老乞丐比劃:「張家的月亮,不應該高高在上嗎?大家都說他高不可攀,誰也夠不上……聽說皇家想和張家聯姻,張家都不肯,就選了沈家的女兒。那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張行簡:「我倒是早看出你氣度不一般,是那種大家族養出來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張行簡介面:「很不著調。」

老乞丐哈哈大笑。

說話間,他重新找到他和張行簡之間舒適的距離。無論張行簡在外人面前如何高潔矜貴,在他這裡,不過是一個好說話的酒友罷了。

他們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時候是除夕夜,有時候是隨便一節日。老乞丐不知道東京的月亮應該是什麼樣,他更喜歡年年陪自己過年的出身高貴卻十足親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畫腳:「今天的燈山真不錯……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著葯,去找一娘子,給人家上藥。」

張行簡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語。

老乞丐對他擠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個娘子?挺好看的啊……」

張行簡回答:「不是。」

但他的誠實回答,因為語氣太平常,反而不讓老乞丐相信。老乞丐還以為是那樣的世家大族講究禮數,未婚男女即使出行,也會有一二避諱,張行簡為了他未婚妻名聲著想,不願人認出來。

老乞丐問:「你艷福不淺呢,小子。但是我隱約記得,你們好像定親很久了吧,你怎麼還不娶人家?不怕耽誤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覺得她不好?」

張行簡睫毛顫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她很好。」

他說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適的詞句:

「自古以來,梧桐被人賦予比翼雙飛的寓意之外,還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來借指『孤獨』,聊表寂寞。仰頭看桐樹,桐花千年萬年地待在樹上,可憐可愛。

「但這世上,孤獨沒什麼不好。孤獨有時候等同於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來,女主內,男主外。但是對於性格柔弱的郎君來說,在外拼殺是一種福氣嗎?對一個性格無拘無束的娘子來說,一生困於內宅是種幸運嗎?若是不曾看過廣闊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賦,不曾去試一試自己的潛力……該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懸於天際,不過是借太陽的光。太陽千萬年地光輝熠熠,也要承受他人的期待。每個人生來不同,卻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樣,卻也都一樣。誰說月亮高貴,又誰說月光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說不定月亮也羨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受萬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流言蜚語,去走她自己的路。

「不依賴任何人,不虧欠任何人。斷名韁,破利鎖,躍樊籠,無愧天地,俯仰人間。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萬年、巋然不倒的梧桐。」

靠著牆、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著天上浩大皎潔的明月,聽張行簡說那些話。聽得出他話里的認真。

與敷衍她、誇她的那些話不同。

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實想法。

冬夜悠長而寧靜,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間,被她一字一句地記住。心神激蕩之下,沈青梧探出頭,緊盯著他——

她總是弄不清楚她對張行簡的真實態度。

既氣憤他當初不選她,又覺得不選她也不代表錯誤,卻也因他不選她而生出不甘。

來東京的一段時間後,沈青梧一度以為自己撫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親了他,不理他,只要她將他忘掉,她少年時的不情不願就結束了。

但是此夜,此時,心口的砰砰跳,讓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張行簡點燃了戰鬥欲。

她再一次對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這種想法,蓋過了她少時膚淺的「憑什麼」。

月亮懸於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應該一點點墜下來。

她想看他墜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讓他也不甘一次——

沈青梧閉著眼,想到張行簡那句先前敷衍她的誇獎——「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給他看看——

很久以後,沈青梧認真思考,她對張行簡憤憤不平的不甘,對他瘋了一樣的要得到、要摧毀、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誕生於她十六歲被拒婚,但真正成長於她十九歲這年與張行簡的重逢。

很久以後,沈青梧認真思考,張行簡為什麼要對一個老乞丐討論沈青梧,為什麼要借著談沈青葉的話,字字句句說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後,沈青梧恍然這一夜的真相——

長林咳嗽那一聲後,張行簡就知道沈青梧在偷聽。

他與乞丐說的話,本就是想讓她聽到的話。

他想要她聽到他對她的每一句欣賞、勸誡、祝福。但他不想屬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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