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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沈青梧那隻箭射來的時候,張行簡想,一定發生了故事。

她不該來追他。

更不該一頭血一身血,讓人看著便觸目驚心。

鋒利的箭只旋轉著向張行簡飛來,半空中便被騰身入場的長林擋住。

長林立在馬上,長劍已出,四方衛士紛紛拔劍,將沈青梧包圍住。

長林衣袍在獵風中飛揚,修身挺拔:「沈青梧,你不要以為你一次成功,就次次成功。

「當日我等未曾提防你,才讓你將郎君帶走。今天你試試,看是你一人厲害,還是我們所有人能保護郎君。」

沈青梧擡起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她狼狽的時候太多了,被討厭的次數太多了。很多時候她都已分不清因果前後。

她此時搖搖晃晃地站在這裡,因為她本就是瘋子,她本就和理智的、柔順的、乖巧的娘子不一樣。

打不過又何妨?

千里奔波傷勢加重又何妨?

人生的路從來都這麼難走,她哪一次不是頭破血流闖出一條路,才能窺見自己想要的冰山一角?

沈青梧身後背著的箭只已經很少了,後腦勺的血與黏膩的長髮纏在一起,她估計自己早就出問題了。

可是沈青梧的眼睛仍盯著車中的張行簡。

郎君眉眼深致,安靜地看著她,雙目濃若點漆,始終一言不發。她用箭指他,她分明發狠要對他下手,他也只是平靜地看著。

他是那麼的潔凈,那麼的遙遠。

會不會這輪月亮從來就沒從天上掉下來過,一切都是沈青梧蠢笨的揣測?沈青梧暗暗高興他入泥沼、與自己同污的時候,月亮是在憐憫她,還是嘲笑她?

風刮著面頰,沈青梧已經感覺不到那些痛了。

沈青梧面對長林眾人:

「試試就試試。」

她拔身而起,橫刀於身前。她刀刀用力,要劈開長林這些人,到張行簡身邊。

在曾經被沈青梧帶走張行簡後,長林等人確實重新琢磨過己方的戰術。在前幾天,郎君回歸的時候,郎君還指導過他們。長林認為他們不可能讓沈青梧再搶走郎君,但是沈青梧這發狠的打法,仍讓他們吃力。

長林本對沈青梧有幾分好感。

他不希望雙方關係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刀與刀碰撞,他反掌將沈青梧劈下馬背。那娘子在地上翻滾一圈,重新爬起來時,長林分明看到沈青梧的步伐更加趔趄、凌亂。

長林不忍,咬牙:「沈青梧,你看看清楚!難道你真的要殺人,難道你真的要我們下死手?」

沈青梧不回答。

這個功夫,她看的不是長林,而是張行簡。她空寂的眼中,倒映著馬車車簾前的一幕——

張行簡那隻掀開帘子的手緩緩伸出,在馬的後頸劈了一手。馬匹長嘯,前蹄高揚,在刺激之下陷入恐慌。

長林等人愕然之時,見身後那馬車被馬拉著,調頭向山間窄道上狂奔。馬車奔得快極,車蓋都要被掀起來,而張行簡還在車上。

長林:「郎君!」

他意識到張行簡在幫他們解圍——沈青梧的目標是張行簡,不是長林等人。沈青梧的瘋狂,長林等人已經不能應付。

再打下去,不是沈青梧死,就是長林等衛士死。

張行簡必須出手,吸引走沈青梧的注意力。

可是長林著急:沈青梧這個瘋子針對的就是郎君,郎君孤身,怎麼迎戰沈青梧?

一道青色黑影從長林余光中迅速飄過,向那山道上疾奔的馬車追去。

那是沈青梧。

長林愣了一息,才揮手:「我們跟上,保護郎君!」——

雲靄飄零,枯葉如蝶。

馬車向著懸崖飛奔,失控的馬停不下自己的步伐。

沈青梧受了重傷,想追上那馬車,本就很難。她拼儘力量,也只能看到自己與馬車間的距離無法拉近。而馬車已到懸崖邊!

松柏灌木參天,藤蘿百草糾纏。

馬蹄高揚,馬身要縱下懸崖,後方的車輪與車廂卡在懸崖口前的巨石上,硬生生止了那墜勢。於是,這馬車的前半向懸崖下方掉,後半被卡在石頭後。

馬車在懸崖口搖晃,隨著馬匹的每一次掙扎、車中人有可能的每一次動作而搖搖欲墜。

驚險、駭人。

在這當頭,搖晃的馬車中,車蓋突然被掀開,張行簡從車中躍出。他踩到車蓋邊緣,靠下落重擊讓車維持向後的平穩,止住掉下懸崖的命運。

張行簡從受困的車廂中脫離,飛揚的衣袍,讓立在懸崖車廂上的他,飄然若仙。

下一刻,「砰」一聲巨響,車蓋上再落一重擊,讓車廂向後仰,掉在懸崖上、四蹄無落足點的馬匹發出凄厲嘶鳴。

張行簡看到跪在車蓋上的人。

一臉血的沈青梧擡起眼。

她扣住他的手,與他一同跪在馬車車蓋上。

搖晃的車廂與天邊漂浮的流雲,都讓後方徒步奔來的長林等人深深吸氣。

長林甚至不敢高聲,生怕驚了那馬,讓馬車和車蓋上的兩個人一同掉下懸崖。

長林:「郎君,小心。」

長林又僵硬:「沈將軍,你冷靜。」

車蓋上,沈青梧與張行簡對視。

張行簡緩緩開口:「看來,發生了一些事,讓你覺得是我做的。」

他停頓一下:「我應該沒有做。你可否冷靜,容我們換個地方?」

沈青梧聲音沙啞:「應該?」

她抓著他手腕的手指黏糊間全是血,她眼中狂亂生長的無邊無際的野草,讓張行簡目不稍瞬。

她太像個不被馴服、桀驁難管的野獸了。

沈青梧:「你做的事情太多,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只能說『應該』沒做?」

張行簡:「所以你自始至終無條件懷疑的人,從來是我。」

沈青梧:「因為我和你關係本就不正常,本就從一開始就十分扭曲。你想殺我,十分有道理!」

張行簡:「我不想殺你。」

沈青梧哪裡還聽得進去他的話。

她跪在這車蓋上拉著他不放,張行簡知道這不是與她辯駁的好時機。她的情況看著十分糟糕,她與他挨得這麼近,張行簡聞到她身上散不掉的血味。

不像是別人的。

像是她自己的。

張行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沈青梧:「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應該先處理傷勢,而不是追我。你這麼下去,會性命有礙。」

沈青梧笑。

她眼中空寂寂的:「你也覺得我快死了?」

張行簡心中一悸。

他看不得她這樣的眼神。

她的眼中所有的情緒,歸為一種即將湮滅的瘋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會湮滅,她無所謂。

張行簡看她另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木匣。

她手上的血弄得木匣上全是血痕。

她一口吞了木匣中放著的一枚葯。

另一枚藥丸,被沈青梧含在口中,向他渡來。

沈青梧擁著他向後壓,強迫他咽下那枚藥丸。張行簡可以掙扎,但是這一刻,他如同入定般,他困惑而茫然地看著這個強壓過來的娘子,看她唇與他貼上。

看她舌尖抵他。

沈青梧:「張月鹿,和我同歸於盡。」

她咬噬他,親吻他。

她逼迫他,吞沒他。

張行簡大腦空白。

長林那些衛士震驚而驚駭地看著,見在沈青梧的動作下,本來已經往懸崖邊上收回一點的馬車,再次向懸崖方向滑去。掉下去的勢頭不能避免,他們的郎君竟然一動不動,任由一切發生。

長林:「沈青梧,你給我們郎君餵了什麼毒!」

沈青梧緊緊擁著張行簡,眼睛始終看著他。

她餵給張行簡的,是「同心蠱」中的子蠱。

苗疆小娘子的話是真是假,張行簡的話是真是假,沈青梧都不想去判斷了。

她的路,只能自己劈開攔路虎,只能自己往前走。

瘋癲,冷漠,野蠻,強勢,熱情,迷惘……化成一根根絲線,結成蛛網。

蛛網纏纏密密,交錯縱橫,困住張行簡。

懸崖到底撐不住快要分裂成兩半的馬車,也撐不住那叫著勁的一對男女。

「轟——」

車廂散列,馬匹與轅木一同向雲海中掉下去。

張行簡與沈青梧擁抱著,那枚藥丸,最終被沈青梧逼著,吞咽了下去。

沈青梧冷漠:「張月鹿,和我一起下地獄。」——

張行簡劈中馬,讓馬掉頭選這處懸崖,是他知道這個方向的懸崖下方,是一方江海。

之前過山路時,他就已經知道。

他選擇這裡,是為了方便自己擺脫沈青梧,方便自己脫困。

但是事實上,當車廂車蓋上沈青梧跪在他面前,扣著他不放時,他心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勉強說的那幾句話,就讓他知道他在輸。

他明明知道她在發瘋。

可他看著她眼中濃烈的火焰,就開始走神。

走神於心跳的砰然,走神於不可控制地被這種瘋子吸引。

掉下懸崖的過程中,張行簡仍在努力維持自己最後的理智。不要回復,不要擁抱,不要有任何暗示。

「砰——」

他後背砸在冬日堅冷的冰面上,巨大的下墜力量讓冰面破裂,張行簡墜入冰水中。

冰冷刺骨,浮水包圍。

再下一刻,沈青梧跟著入水。

上仰著飄在水中的張行簡,看到一輪明耀無比的光入水,亮得如同天上的太陽,亮得超乎世間一切的光。

仰著身漂浮在水中的張行簡,冷漠地看著向下漂浮的沈青梧。

二人之間因為水的阻力,隔開了不短的距離,讓日光斜斜掠入二人之間,如同他們之間永遠跨越不過去的距離。

在這片空白中,張行簡看到血水盪開,沈青梧的長髮在那枚鬆了的木簪不知去向後,也散蕩開。水裡的水泡如細小圓潤的玉珠,一枚枚沾在她額頭上、睫毛上、臉頰上。

張行簡看到了她脖頸上的血,看到她臉頰旁耳側後方向水中化開的血。

她睜著眼。

但她神智應當已經沒有了。

那雙不甘願閉上的眼中,倒映著荒蕪水草,荒蕪日光。一切死物意象野蠻地在她眼中生長,可她神智模糊,已經看不見了。

張行簡目不轉睛。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狂烈無比。

他知道自己眼中寫著驚艷。

他還冷靜地看到,自己心中彷彿樅木蔓蔓,野草狂生,藤蔓上爬,要破開自己封印多年的冷然罩子,要全然地不管不顧地奔向沈青梧。

他為那種一往無前而心動。

他被那種無所畏懼所困住。

他看著她此時空寂淡漠的眼睛,便彷彿看到十六歲秋夜雨中的沈青梧,二十歲時埋在雪山裡的沈青梧,二十一歲時從後擁來、幫他殺山賊的沈青梧。

他看著兩人之間的水波距離,彷彿看到幼年時被張文璧牽著手、跪在祠堂中的幼童,彷彿看到張文璧因為幼童偷笑便罰他一月不能用晚膳,彷彿看到少時的張月鹿在院中樹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背著書……

少年時的背書聲,與少時沈青梧那句「你要以身相許」重疊。

天地在此寂靜。

萬籟失去聲音。

水中的世界這麼遼闊,這麼冰冷。

張行簡的心狂跳不已。

他漂浮在水中下方,長長久久地凝視,看著上方那落水的沈青梧,眼中的光一點點黯下。她有強烈的不甘,可她還是受制於體虛,閉上了眼。

若是放任不管,沈青梧會死在這裡。

沒有人會來問他的。

她的親人不在乎她,對她有些感情的沈琢不敢直面張家勢力,對她有些喜歡的沈青葉無力面對張家,博容更關心他的家仇國恨,不會為一個沈青梧,而與張行簡為難……

這個世界,也許、也許……

真的很不在乎沈青梧。

張行簡忽然動了。

他向上游去,擁住那被水卷著、一點點被拖向無知水下深淵的沈青梧。他將她抱在懷中,一手攬著她背,一手輕輕擡起她下巴,將唇貼上去,為她渡氣。

袍袖散亂,髮絲纏繞。

他抱著她,向水面上游去,一點點破水而出——

「長林!」——

一個時辰後,山中某一山洞中燒了篝火,長林守在外,沉默地抱劍而站。

一會兒,他聽到郎君低弱沙啞的聲音:「把衣裳給我。」

長林便將郎君的乾淨衣袍從洞外遞進去。

長林隨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邊堆疊著濕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著山壁昏迷不醒的蒼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來寬鬆,很有些魏晉風流,如今蓋在沈青梧身上,讓沈青梧這樣強悍的女子,都顯出那麼幾分纖小來。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著,長林心情複雜,又很唏噓。

他沒有忘記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殺,如何要殺他們郎君,又如何要對他們下手。

他沒有忘記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會墜下懸崖,掉下水裡,害得傷口再次崩裂,低燒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為什麼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聲,讓長林回神。

長林感覺到身後洞中有人走出,他回頭去攙扶,被張行簡擺了擺手。

披著鶴氅的張行簡依然是風雅清致的,確實臉色蒼白一些,確實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還昏迷著,想來傷勢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長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長林張口。

張行簡溫聲打斷:「我們出去說。」

到了洞外,一片冰涼濕意落在張行簡眼睫上。

張行簡慢慢擡眼,看著天地間清渺的銀白粒子,他訝然,然後笑:「下雪了啊。」——

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濕,但看上去這場雪不會如北方那樣持久。這麼細薄的雪,只是讓很少見雪的南方人士驚喜罷了。

長林低著頭,聽到張行簡溫聲:「是這樣。你回綿州一趟,見一見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發生了什麼。」

長林應一聲。

張行簡:「打探清楚後,不必回來了。」

長林吃驚。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潤的側臉。

張行簡平平靜靜:「過幾日我會回綿州,到時候與我匯合便是。」

長林有些明白了:「……帶沈青梧一起回去嗎?」

張行簡:「嗯。」

長林沉默。

長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們再在這裡耽誤下去,就會錯過扳倒孔相的機會了。」

張行簡:「那些政務,遠程飛書,我來處理吧。開始準備翻案,恢復張家名譽吧。而我暫時不回東京了,朝中諸位大臣在,都是棟樑之才,並不是離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須在東京,我在別的地方,也一樣可以處理政務。」

長林:「距離遙遠,政務拖延,恐有時效,不利於郎君。」

張行簡溫和:「這是我應該操心的問題,你不必替我擔心了。」

長林默然。

他們在山中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斷斷續續,張行簡安排他該做些什麼。綿州的事安排,東京的事也安排。張行簡很明顯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張行簡似乎已經放棄回東京了。

長林回頭,看到雪地上縹緲的被雪覆蓋的腳印。

他問:「是因為沈青梧嗎?」

張行簡不語。

長林忍不住開了口:「郎君,我實在不懂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就不該帶沈青梧回來……她那麼麻煩,還那麼固執,不聽你的話,不聽別人道理,現在還要我去奔波。

「我就沒見過她這種人!」

張行簡輕聲:「長林,你剛到我身邊時,我交給你第一次任務的時候,你自作主張,毀了我的全盤計劃。我當時可有說什麼?」

長林怔然。

長林說:「郎君罰我一月不能吃晚膳。我知道郎君是對我寬容,那麼點懲罰根本不算什麼。郎君待我好,我自然一心向著郎君。我如今說話,也是為郎君好。」

長林道:「反正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自作主張過。」

張行簡說:「二姐教我讀書,教我才技,請老師教我學問,教我智謀。我將我所學教給你們,不求你們文韜武略,至少不是白丁,至少不會好心辦壞事。

「從我九歲入張家嫡系開始,二姐在我身上傾注精力甚多。從你們開始為我做事,我在你們身上花費精力也不少。

「可是,從來沒有人這麼對過沈青梧吧。」

長林怔忡。

張行簡睫毛上沾著雪水,他看著這片霧蒙蒙的天地:「不教而誅是謂虐。」

長林震撼。

此話的溫和與振聾發聵同時到來,如一把尖刀刺入他心頭,長林甚至要為張行簡的這句話,而雙目泛濕。

長林嘀咕:「她總是追著郎君不放。」

張行簡:「那又如何呢?你認為她和世間女子不一樣,她便是不知廉恥對嗎?你覺得她喜歡什麼就去爭奪什麼,是不矜持,是掉價,是錯誤,是為人恥笑的,對嗎?」

長林張口結舌。

長林結巴:「她、她就是……就是……和我認識的娘子都不一樣啊。」

他不好說那是不知廉恥,他就是覺得、覺得……很奇怪。別的娘子都不會那樣,別的娘子都會等郎君主動。

然而、然而……長林又想,他們家郎君怎可能主動呢?

郎君公平地看著所有人,不愛所有娘子。無論是他曾經的未婚妻沈青葉,還是他短暫心軟過的沈青梧,郎君都一視同仁地不為所動。

想折服這樣的郎君,尋常娘子永遠做不到。

張行簡:「長林,你是不是有點討厭沈青梧了?」

長林低聲:「是。」

他輕聲:「以前我不討厭她……她十六歲的時候,我還覺得郎君對她殘忍,我很同情她。但是這一次,她對郎君做這麼多過分的事,阻礙郎君的計劃,還誤會郎君,今天更要殺了郎君……我覺得她很煩。」

張行簡:「那你有沒有想過,她若是不如此,如何得到張月鹿?」

長林擡頭看他。

雪中漫行的張行簡氅衣曳地,外袍下衣帶輕揚。他風流雅緻,低燒不影響他行動。他面色蒼如白雪,神情清如皓月。

長林有時驚於郎君的無情,有時又被那種一視同仁的帶著幾分神性的無情所折服。

正如此刻,長林聽到張行簡說——

「她小時候沒被人管過,想要得到什麼,都得到別人的嘲笑,諷刺。時間久了,她自己也困惑於此。她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人不討厭,她便默認自己就是個討厭鬼,無論如何都會讓人討厭。

「一旦接受自己很差勁的設定,沈青梧反而覺得輕鬆,反而覺得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

「後來博容成為她的伯樂,救她於她最困難的時候。她心中對博容在意無比,誰也不如博容重要。可是博容也許並不十分適合沈青梧,至少我認為,博容沒有讓沈青梧人生的路,變得更容易。

「她依然在單打獨鬥,依然在忍著頭破血流的危機,去直面一切。

「她想得到張月鹿,想囚禁張月鹿。因為正常情況下的張月鹿,不會為她垂首,不會走向她。

「她想幫博容,著急地怕時間來不及,她想報答博容的知遇之恩。但是山上大概發生了什麼事,引起了她的一些誤會。她認為都是我做的……因為在她眼中,我從來不向著她,從來對她不好。

「想要得到什麼,都要頭破血流才能看到一點希望。

「她得到的,也許會是一個厭惡她至極的張月鹿啊。可她也沒辦法。人生就是這麼艱難,她不認命,就得戰鬥。

「真的要很努力去搶去爭,才有一丁點可能。」

長林看著張行簡的眼睛。

長林問:「所以,郎君,你要馴服她嗎?你要教她嗎?」

張行簡微笑:「她有她的好老師博容,我哪敢輕易撼動博容的地位?」

長林:「可是郎君從來就沒有不如博帥,我也不覺得郎君會心甘情願輸博帥一籌。」

張行簡靜默地走著這條山上雪徑。

雪地上踩雪聲斷續。

長林心漸漸沉下:「郎君,你要改變自己的計劃,要重新安排自己的行程,是不是因為……你要將沈青梧劃入自己的計劃中了?」

長林低聲:「郎君,你是不是……心動了?」

這沒什麼不敢承認的。

張行簡微笑。

周遭山嶺秀美。

覆著雪渣的灰色氅衣下,張行簡擡頭眺望山間被複上雪的樹木,在叢叢密密的杉樹松柏中,他找到山峰上孤零屹立的梧桐樹。

他凝望著那樹梧桐,看雪飄飄揚揚。

山間層巒壁立,天間飄著一縷一縷的霧氣,雪光在玉郎臉上浮動。

張行簡目中閃著輕柔的憐愛的光,那是他不剖給旁人看的一顆心:

「是,我心動於沈青梧。

「我喜歡梧桐。

「我喜歡不被世間規矩束縛、不去困於禮義廉恥的梧桐。

「我要梧桐也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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