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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沈青梧受了不輕的傷。

她殺掉那個兇手,再從其他人口中逼問苗疆小娘子的下落。她最後殺光所有人,攙扶著長林出蘆葦盪。

意識昏昏沉沉,傷痛時時刻刻。這些卻都不足以擊倒她。

擊倒她的是「張行簡喜歡沈青梧」。

沈青梧立在雪白與金黃交映的蘆葦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再次艱難地俯身,將已經被她摔暈過去的長林重新背起來。

她背著這個人出蘆葦盪,艱難地在雪白月光下長行。

她模糊地朝著城鎮的方向走,腦中時不時浮現些隻言片語。

兇手說:「博帥會告訴你一切。」

兇手又道:「你離他這麼遠,你的同心蠱會害死他。」

長林倒在血泊中,喃喃自語:「他喜歡你喜歡瘋了。」

長林還說:「他想娶你。」

那麼——

喜歡瘋了是什麼樣的喜歡?

想娶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近日種種跡象——

自山崖追擊後,張行簡對她百依百順,對她呵護有加。她在他這裡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體驗,他用「欲」來解釋一切。

沈青梧就那麼信了。

她是傻子吧。

在張行簡眼中,她就是那類愚蠢得無邊無際的人吧?

他不喜歡時,將她拋之腦後,百般詭計要與她撇清干係;他喜歡時,就要布下兜天密網,就要使盡手段,將她困於身邊。

他說這是欲。

但是用愛來解釋,確實更正常些——

她就說嘛,那種清風朗月、無情無心的人,怎麼會有「欲」這種尋常人才會有的煩惱。

她就說,他口口聲聲說是欲,但是送漂亮衣物,逗她笑,擁她抱她,與她談心,和她一起讀書寫字,連下棋也願意找她……這些行徑,和「欲」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是手段罷了。

是想求娶她的手段,是想困住她的手段,是想讓世間萬物都順應他的手段。

可是憑什麼呢?

可是憑什麼呢!

她對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因為他只是她的獵物;可是世間從沒有獵物想求娶獵人的道理,可是情啊愛啊這種東西,難道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她對他,那麼、那麼、那麼的……心生嚮往!

在她不擇手段要擁有他的這段時間,在每日每夜的親吻相擁中,在她聽不懂他種種暗示的時候,張行簡都在想些什麼呢?

「沈將軍!」

奔馬與馬上騎士們的呼喊,讓低頭緩行的沈青梧擡起頭。

皎潔明月下,一眾衛士們騎馬而來,向她和長林奔來。

他們是張行簡的死士,張行簡曾帶著她一一認過人臉。

沈青梧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張行簡就開始喜歡她了嗎?——

衛士們奔下馬,驚愕地向一身血的沈青梧和長林跑來。

沈青梧一身青白色的衣裙早被血弄得髒亂,擡起來的臉上,血跡也有那麼斑駁幾點。而被沈青梧攙扶著的長林,更是氣息微弱,靠近都幾乎感覺不到呼吸。

衛士們:「沈將軍,你們怎麼弄得這麼狼狽?追到兇手了嗎?兇手人呢……」

沈青梧閉一下眼,再次睜開。

她示意他們來扶長林:「他快死了,你們帶他回去,讓張月鹿救他。」

沈青梧又語氣冷漠:「借我一匹馬。」

她沒有說她遭遇了什麼,沒告訴他們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說兇手已死,不說自己殺了多少人。長林的生死讓他們更挂念,畢竟郎君囑咐過他們,到了關鍵時候,己方的性命更重要。

沈青梧騎上一匹馬。

她調轉馬頭要走,一個騎士急忙拉住韁繩制止她:「沈將軍,你去哪裡?你不能亂走……我們郎君、郎君……不能沒有你!」

這個騎士語氣急促,說的分明是「同心蠱」之事。

沈青梧從中卻聽出了幾分情愛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聲:「下『同心蠱』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們郎君,放手。」

騎士們怔愣後,齊齊退後讓步,見那渾身浴血、精疲力盡的沈二娘子騎上馬,迎著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長坡上,塵土飛揚,很快掩沒了女子身形。

待他們已經看不見沈青梧行跡了,他們才反應過來:沈青梧受了重傷,他們應該跟著沈青梧去救人。

只是……沈將軍那麼威武英勇,讓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都信任沈青梧,都與沈青梧打過架。他們認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來救郎君;他們則要先帶著長林回去,先救長林——

沈青梧單槍匹馬直闖一處秘密營地。

那兇手臨死前,被她逼迫著,說出了苗疆小娘子被關押之地。

兇手威脅她莫要擅自行動,莫要壞了博帥計劃。還說營地中另有人馬,沒有人引路,沈青梧別想找到人。

那又怎樣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騎馬入深林,在一片濃郁霧氣中深入敵人的包圍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滾、爬、打,從上天到入地,從騎馬飛躍山地到沿著長樹跳縱殺人……

即使身受重傷,即使在打鬥中傷勢越來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懼。

她深入這片地方,只是為了找出被關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個「同心蠱」,就是個錯誤。

她早就應該解了。

可是她之前問過,長林他們卻沒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沒關係,他們不找,她來找。讓她來找到這個被無辜牽連的苗疆小娘子,讓她帶走這個娘子,讓苗疆小娘子解開蠱,讓張行簡和她的牽絆被砍斷。

讓她可以從容離開,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懼打鬥。

整個深入密林救人的過程,她腦海中,想的都是自己這樁可笑的情愛故事。

她開始怨恨張行簡。

她不明白他憑什麼說喜歡,憑什麼喜歡她這種一點優點都沒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腦海中,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轟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帶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聽到張行簡喚她。她回過頭,向雨中看去。

那個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記憶中千好萬好,桃花眼望著她,像是望著他真心心愛的人,像是和別人不一樣,像是對她有那麼幾分心意。

「哐——」

馬被絆倒,沈青梧從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來,一刀將撲來的敵人從脖頸扎進去。她從下方仰著臉,熱血向她臉上澆來,敵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經將這個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處地方。

熱血濺到她臉上時,她想到的是張行簡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個好看至極的郎君說:「沈二娘子,你發的誓,到底是口上輕輕幾個字。口上誓言,當不得真,我也不信。」

他說當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認真——

「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裡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複,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誰想下地獄呢?

誰想下地獄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歡的。

張月鹿是不應該喜歡她,更不應該想娶她。

他們之間的賬,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過分地喜歡她、還妄圖求娶,她便要與他算這筆賬。

「噗——」

血刀子刺進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頭暈眼花,已不知道她在這一夜殺了多少人了。

細細弱弱的帶著哭腔的小娘子聲音將沈青梧從麻木中喚出:「娘、娘子……我在這裡。」

沈青梧低頭,用手背去擦自己臉上的血。

她擦不幹凈,越擦血越多。

她最終放棄,循著聲音去找人。她從一個樹樁下,找到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年少小娘子。她解開繩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撲過來,抱住她脖頸。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認識你們,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嗚嗚嗚,嚇死我了……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沈青梧意識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憑著意志,讓苗疆小娘子隨她一起上了馬。

她坐在前方御馬,往回來的方向找路。她其實已經找不到路,滿目的樹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結蜿蜒成蔥鬱藤蔓,將她困於其中。

但是老馬識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離她,與她共乘一騎,抱著她的腰不撒手。

也許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許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嶺丟棄她,苗疆小娘子抽噎著說好話哄騙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厲害了。可惜你是女兒郎,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許纏著你非嫁不可的。」

「沈娘子,不如你跟著我回苗疆吧?你這麼漂亮,又這麼能打,我們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歡你的!那個『同心蠱』,你再不必用了。」

「你讓我解『同心蠱』?嗚嗚,我解不了,我早說過那個蠱很厲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煉成的,要解蠱的話遠遠麻煩得多……不如你與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們徐徐圖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強壓制一點點蠱,只能一點點……但我真的解不了。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生氣了?你、你別丟下我啊。」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雲霧在天上流動,皓月時而被擋住,縱馬揚塵。這浩渺人間,漫漫紅塵,讓人如此傷心。

沈青梧馬御得越來越快,她握著韁繩高喝:「駕——」

苗疆小娘子嚇得更加抱緊她:「別丟下我——」

沈青梧聽不到那些聲音,耳邊只有風聲,只有兇手的笑聲、長林的呢喃聲、往年的秋雨漫漫無邊。各種凌亂的聲音在她腦海中混雜,越來越大,越來越混亂。

在一片混亂中,有一道清潤的聲音掠了進來:「梧桐。」

沈青梧握著馬韁的手顫了一顫。

那聲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睜開眼,擡起頭。

皓月之下,燈火寥寥。原來一路疾行,馬兒已經將她帶回了這麼近的距離。

她看到廣袤的平原上,衣袍飛揚的清俊郎君騎著馬,向她行來。

他應當受了「同心蠱」的傷。

沈青梧端坐馬上,冷漠又冷靜地看著這個騎馬越來越近的郎君——

張行簡面容如雪,毫無血色,他頸間動脈綳得厲害,握著韁繩的手也因用力而發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潤,質如朗月。

他確實如他早就說過的那樣,極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蠱」一定發作了,但是他除了面色蒼白、眸子愈發漆黑,其他什麼都看不出來。他也許已經吐過血,也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連動都動不了……

然而出現在沈青梧面前的張行簡,絲毫看不出他有不適。

苗疆小娘子從沈青梧背後偷偷探出頭,小聲震驚:「他沒疼暈嗎?他還是人嗎?」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

他哪裡是人呢?

為了一個目的,忍到這種極致的郎君,有什麼會成功不了的?

憑什麼?

沈青梧頭痛身痛。

她從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跟長林一樣快要死了。

她從馬上跌下,並沒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驚的目光中,那個郎君從馬上飛下,將沈青梧抱入了懷中。

沈青梧閉著的睫毛輕輕顫了一顫。

她跪在地上,被張行簡完全地抱入懷中。她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像月光一樣。她累得連眼睛都不想睜開,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帶回了苗疆小娘子,不會讓他因為遠離她而死,她仁至義盡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

碧綠平原,白鷺飛天。

髮絲纏在臉頰上,沈青梧跪在張行簡懷中,一點點低下頭。

漫天白羽紛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張行簡抱緊她,用手輕輕拂開她面上的髮絲。他摸到她臉頰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馬上動也不敢動,看著張行簡輕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這樣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將沈青梧當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

抱起那個渾身失血的女子的人,只有那個衣如白雪的風雅郎君。他不嫌棄地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著她。

張行簡心痛得千瘡百孔。

此時此刻,他自己千刀萬剮,也比看到沈青梧傷這麼重強得多。

張行簡啞聲:「……梧桐,別怕。我來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會兒好不好,我帶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沒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丟下後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見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問題。

但是張行簡的聲音這麼溫柔,懷抱這麼溫暖,她又這麼痛、這麼累……

沈青梧閉上眼。

沈青梧輕聲:「我睡一會兒。」

……睡一會兒,有力氣了,再做接下來的事——

張行簡不知道沈青梧與長林遇到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長林被帶回來後,張行簡一面囑咐請最厲害的大夫來醫治,一面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殺死的人。

在長林蘇醒之前,張行簡只能從這種側面來了解發生過的事。

而在死士們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張行簡忍著距離過遠造成的傷痛,出城尋找沈青梧。

「同心蠱」有時是有這種好處的。

帶給他萬千痛苦的同時,能讓他大約判斷出她離開的方向。他根據自己全身要裂開一樣的痛苦,可以判斷她的大體方位。吐血連連,身上經脈顫得要斷……張行簡跨上馬背時,渾身濕汗,周身無力,眼前發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蠱」有時是有這種錯覺的。

在見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發冷;在她出現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氣下馬,有力氣將她抱入懷中。

這種前後反差的痛與欣喜,有時是會帶來「愛」的錯覺。

想來這就是「同心蠱」的真正作用——失去與得到之間的平衡,產生了情,生出了愛。

張行簡冷靜地洞察了這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所有的歡喜與心疼,都與蠱無關。他喜歡沈青梧,越來越喜歡,那些豈是蠱蟲可以左右的?

張行簡吩咐人帶苗疆小娘子去休息,明日再問小娘子身上發生的故事。

苗疆小娘子擔驚受怕,沒有精力多說什麼,乖乖被帶走。而張行簡帶沈青梧回城。

他在臨時借用的馬車中剝開她的衣物,里里外外地檢查一遍,為她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的傷口敷藥。

因為她總受傷,他開始讓手下去研製那類上好的有助傷口癒合、不留疤痕的藥物。

他掛在心尖上的娘子,要經歷的戰鬥太多,他不想困住她,又知她和別的娘子一樣愛美。他想他要弄出許多有用的葯來,只給沈青梧一人用。

張行簡為沈青梧檢查了身體,為她上完了葯,他輕輕鬆口氣。沈青梧身上傷勢雖然多,卻都不嚴重,大多是些皮外傷。她的武功真的很厲害,她如今昏迷……大約是累吧。

待她休息夠,就好了。

張行簡捏著濕帕子,為她擦掉面頰上的血。他再從馬車中翻出一身他臨時為她備好的女兒衣,為她換上。

他耐心地擦乾淨她身上的血,將她從馬車中背下來,背著她走這條夜路。

馬車不是他的,車夫早已不耐煩,剩下的路,他帶她走好了。

沈青梧的呼吸淺淺地拂在張行簡頸上,汗濕的髮絲黏在一處。張行簡背著她,從燈火通明走到燈火幽暗。

他遭到周圍異常的目光凝視。

情人們放著燈,年輕男女們三三兩兩成行,他們奇怪地看著張行簡,與張行簡背上昏迷的女子。

上元佳節,明月正好,天地大喜。

張行簡側過臉,避開他們視線。

他需要避開那些歡喜的面容,不看那些拉著情郎們撒嬌的年輕娘子,他才能忍下心頭的不平與怨:

都是年輕娘子。

都是爹生娘養。

為什麼別的娘子可以在上元節賞燈,他的娘子卻身受重傷,氣息奄奄——

張行簡併沒有帶沈青梧回去住所。

他背著她到一處長巷,靠著牆坐下。他將她擁在懷中,用氅衣蓋緊她。他安靜地等待著,上元佳節,他到底不想錯過。

他檢查過,她受的傷沒那麼重,她應該很快就能醒來。而上元節,還沒有結束。

張行簡的判斷無錯。

沈青梧昏睡了大約一個時辰,就慢慢醒來了。她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窩在張行簡懷中。她擡頭看到他光潔的下巴,弧度好看的喉結。

她一點也不冷,因為氅衣格外溫暖,他的懷抱也十分溫暖。

她看著他的下巴出神。

與她一樣疲憊的張行簡低下頭,對上她漆黑眼睛。

張行簡烏潤的眼中不知為何,有一點紅血絲。沈青梧沒有看清楚,他已經眨眨眼,伸手撫摸她額頭。

他輕輕笑:「睡醒了?」

沈青梧腦海中在想,他想娶我。

她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張行簡以為她古怪的不愛說話的毛病在此時犯了。他哄她有自己的招術,從來都很好用。他笑盈盈地彎了眼,說:

「梧桐,上元節快樂。」

他道:「我送你一個禮物,好不好?」

沈青梧這才想起來,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過他的禮物。

雖然她現在已經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張行簡卻是不知道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著她讓她靠牆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麼招術來騙她嫁他,她冷冷地看著他走到巷子更深一點的方向。

那裡有一個小桶。

兩面牆上掛著模糊的燈影。

沈青梧根本沒有細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著張行簡的背影,在心中將他千刀萬剮,在想著報復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煙火飛上高空。

兩牆燈火齊亮。

一片光彩斑斕的世界,驟然在沈青梧面前鋪展。

沈青梧擡起眼——

一點又一點的煙火,在張行簡一一點火後,飛竄上高空。

兩面牆上,掛著四角燈籠,密密麻麻,十分多。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旋轉,原來它們是「走馬燈」,每一面都畫著圖。

畫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貓。當走馬燈轉得快起來時,小狗與小貓便在燈上飛跑起來,互相追逐,分不清誰在前,誰在後。

燈籠四角的流蘇輕輕地撞擊燈身。

燈籠中的明火熠熠,被一盞盞點亮時,絢麗的世界如此光華。

而煙火爆開聲,振聾發聵。天上光華的一朵朵煙火綻放時,火、葯的氣味在空氣中瀰漫。

天地如此的靜。

天地又如此的喧囂。

明月在天上,塵埃在人間。燈火照耀著郎君清渺的背影,飛揚的衣袍。

燈火一叢叢在牆上攀升,煙火一片片在天上綻放。

這絢麗至極的天地!——

沈青梧扶著牆,站起來,仰頭看著天上的煙火,地上的燈火。

重重疊疊的爆破聲,像一個個展開又消失的華麗夢境。

不知何時,張行簡出現在了她身旁。

他輕輕來挽她的手。

他湊到她耳邊,讓那目不轉睛擡頭看煙火與燈的沈青梧,能聽到他在說什麼:

「喜歡嗎?

「只屬於你一人的,旁人都沒有的。

「燈上的畫也是我畫的。小貓小狗,都是我的玩笑,對你絕沒有敷衍詆毀之意。」

沈青梧輕喃:「是笨蛋小狗,和聰明小貓嗎?」

張行簡觀察她神色。

她眼中倒映著五色斑斕的火光,她眸子濕潤安靜,沒有質疑他險惡用心的意思。他見她不生氣,才敢承認,彎起眼睛笑:

「是啊。」

沈青梧說:「你在想什麼?」

張行簡:「嗯?」

沈青梧看著走馬燈:「你想——笨蛋小狗和聰明小貓一直在一起,一輩子幸福地在一起,是嗎?」

張行簡微笑:「我沒有其他意思——但你要這樣想,我也可以接受。」

他逗著她笑,說些俏皮話,好抹掉這一晚戰鬥帶來的影響,讓她忘了之前的受傷,只記得上元節的美好。

他說著話間,見沈青梧擡頭目不轉睛地看煙火與燈,她眼中倒映著輝煌,萬般火影重疊,一層層浮動,如同墜在星河蜿蜒中……

星河水光瀲灧,星河水波凝起。

淚水從沈青梧眼中掉落。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著天上的煙火。

張行簡怔忡。

他伸手來為她拭淚。

他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淚,不禁慌起,開始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麼。

沈青梧流血流汗不流淚,連一聲道歉都從來聽不到。她豈會哭?

可她確確實實在掉眼淚。

張行簡擁住她:「對不起,你若不喜歡,就忘掉這些,我重新送你禮物……」

沈青梧一言不發,她掉著眼淚,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她用通紅的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他無措道歉時,她湊過來,抱住他脖頸,與他親吻——

沈青梧眼淚不停地掉。

她感覺她失去了什麼。

她感覺她得到了什麼。

為什麼失去與得到,都讓她這麼地難過?——

五歲的時候,她跟在沈琢後面。

她說:「哥哥,我也想跟你去看燈會。」

沈琢很為難:「青梧,要不你留在家中,我早點回來,陪你在後院放煙火?」

但是沈琢沒有回來。

因為沈父沈母帶著他,見到了賞識沈琢的貴人們。他們一家人賓主盡歡,年幼的沈青梧在院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昏昏入睡——

十歲的時候,沈青梧穿著其他人不要的衣物,在牆上、樹上,與他們展開你追我逃的遊戲。

下面僕從們罵罵咧咧:「你敢拿走三娘子的燈!三娘子的燈就是不要了,也輪不到你!」

沈青梧最終被關了禁閉。

她從門縫中看外面的月亮。

她看了一整夜——

她有時候,真的很喜歡月亮。

陪她漫漫長夜的月亮——

十六歲的時候,張行簡和沈青葉在陪著長輩們、親人們登樓,看燈,賞花,作詩。

沈青梧假扮男兒,混入益州軍。

身邊儘是生死更疊,上元節連碗湯圓都分不到——

十六歲的秋夜雨中。

沈青梧說:「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裡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複,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二十歲時的上元節衣香鬢影。

沈青梧說:「負了我的人,去下地獄。」——

張行簡——

你去下地獄吧——

二十二歲的上元節,此時此刻,燈火明亮。

斷續燈火與煙火下,沈青梧落著淚,被張行簡擁在懷中。

她與他親吻。

她瘋狂地親他,熱烈的情感通過唇舌傳遞,張行簡覺得她像發瘋。

但他溫柔地撫慰她。

她輕輕問:「你想睡我嗎?」

張行簡發怔。

他微笑:「你受了傷啊,梧桐,我哪有那麼禽獸不如……」

他又怕她多想,找了其他借口:「不如等明日,梧桐傷好了,再補償給我?」

沈青梧:「好。」——

但是沒有明日——

後半夜,張行簡在睡夢中,摸到身旁冰涼的空位,被丟開的被衾。

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驀地從夢中醒來。

掌燈之下,他的床帳內不見沈青梧的蹤跡,半夜前埋在他懷中熱情親他的娘子,像泡沫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行簡一陣心慌。

他告訴自己,也許是她古怪毛病又來了,突然想回她自己的地方去睡。他明日要問一問,他的床榻是哪裡讓她不舒服,他可以改一改……

張行簡提著燈,出去找沈青梧。

他告訴自己,他只是確認一下,他不是非逼著沈青梧睡在他身畔。

張行簡推開沈青梧的屋舍,看到的是一室冰涼,沈青梧壓根沒回來。

一片冰涼中,張行簡忽然彎腰,撫住自己心口,感受到一陣刺刺的抽搐痛意——

皓月隱入雲翳。

張行簡跨上馬,縱入一團黑暗中。

他向出城的方向疾行,他夾緊馬肚,他冷汗淋淋地追出去——

「梧桐!

「沈青梧——!」——

浩瀚天宇,月明如晝。

一口箱子扔在馬身上,沈青梧騎在馬背上,離身後那座城越來越遠。

她聽到呼喊,她回頭向身後的城樓、燈火看去。

樹影搖動,月光清灑,衣白勝雪的馬上郎君,與她越來越遠。

銀月高懸上空,幽隱而美好,給出了一個十足美好又殘忍的夢。

那是她一眼就忘不了的頂頂好的月亮。

郎君衣袂翩飛,月色朦朧夜如霜。

他是掛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窪中的泥點。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

……可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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