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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孔業受少帝之令,人在益州,目的是親自帶回沈青葉。

他私心是想讓張家與少帝的矛盾更大些,少帝擺脫帝姬的控制,滿天下能成為自己的一言堂。

然而、然而……

衛士們帶回消息,說安德長帝姬正在益州!

安德長帝姬離開東京後,確實在益州出現過。但是孔業之後得到的消息,是李令歌與博容一同離開益州,去附近遊山玩水。

孔業當然不覺得李令歌和博容有心情遊山玩水,但是他以為帝姬確實不在益州。

如今李令歌非但人在益州,還帶走了沈青葉,那麼,李令歌一封訓斥信發往東京,少帝該如何?少帝必定被帝姬嚇到,待轉過頭,姐弟二人和好,少帝反而會來責怪孔業辦事不利,間離姐弟情誼。

深夜燭火幢幢,孔業在寢舍來回徘徊,滿眼紅血絲,無法入睡。

他在心中抽搐該如何是好時,外面死士向他通報:「相公,那位的信……又送來了。」

孔業眸子一眯,閃爍不住。

他快速開門,從死士手中搶過了捲成一團的紙條。他從紙條上窺得自己想要的內容:

聯手對付李令歌,讓李令歌無法歸朝,讓李令歌無法對少帝產生影響。

對方要李令歌,孔業要扶持少帝……這真是一樁完美的交易。

孔業面上困惑不解之色只存在一瞬,他譏誚情愛的過於寬容與淺薄之時,面對這有利於自己的解決方案,自然滿口說好。

孔相心滿意足,連夜給身在東京的少帝發了一封信,要快馬加鞭,讓少帝能在明日黃昏前讀到信。

事情仍是這麼一樁事情,但是孔業要換一個說法:

他要告訴少帝,帝姬大怒,因沈青葉之事,帝姬認為少帝不再順從她。帝姬要即刻歸朝,恐要與大臣們商議廢除少帝的事。

大臣們未必同意,但是少帝近半年的行為,已經讓人失望無比。帝姬若在此時提出此事,再從皇室宗親中重新立一傀儡……那李明書該怎麼辦?

孔業提醒少帝,說帝姬這個女人,一貫隱忍又詭計多端,要提防。

孔業再在信中試圖哭訴,暗指帝姬多年來對少帝的關愛其實是一種「控制」,少帝不能隨心所欲,皆是帝姬的報復。雖是親姐弟,但是親情與愛情的選擇,帝姬為少帝背了那麼多年鍋,讓世人都以為是帝姬殺了張氏一族……

帝姬心中當真無怨?

帝姬真的會一次次滿足少帝的願望嗎?

孔業帶著不安入睡,忐忑等待這封信的效果。他一整日口乾舌燥,坐於室中不停喝茶,心跳劇烈地等待著少帝的反應。

再過了一日,孔業熬得雙眼通紅,在屋中打盹時,終於收到了快馬加鞭送來的少帝手書。

李明書只寫了一行字:孔相以為,朕該如何是好?

孔業拿著信件,摸著鬍鬚,突兀大笑起來,笑得送信使臣一陣膽寒。

孔業聲音激憤:「臣明白了,臣明白該如何做了!」

他轉頭,雙目炯炯,老當益壯,向死士下令:「秘密召集周遭州郡兵馬,說益州統帥與帝姬聯手叛亂,帝姬為了阻止官家登基,綁架了沈氏五娘子。我等輔佐官家,誓要為官家除此禍端!」

死士捕捉到關鍵字眼:「秘密?」

孔業:「不錯。這個消息不要放出來,不可大張旗鼓出兵,不可讓天下人盡知……我與沈家聯手,從隴右偷偷調兵來吧。大周兩支大軍,恐怕只有隴右軍能對付益州軍了。

「幸虧年前中樞沒有給益州批下糧草,益州今日之叛,必然能很快解決。」

孔業低下眼,將少帝那行字再讀一遍,確認了少帝的意思。

李明書此人……

孔業冷笑。

他認識這位年少的皇帝,已經十多年了。他最清楚這位少帝的劣跡斑斑,與那種關鍵時刻的「狡黠」。

就如天下人以為是帝姬殺張氏,不知是少帝所殺;少帝這一次,絕不會在明面上對益州出兵,說他要殺帝姬,說帝姬如何惡劣。

少帝只會讓為他辦事的人去猜他的意思。

李明書被李令歌養得愚蠢,好色,貪財,好大喜功,不愛正事愛玩樂,還有一腔骨子裡的冷漠與狡猾。

李明書怕李令歌怕得要命,可口頭上李明書一定每日說姐姐如何好、姐姐如何照顧他,因為他比帝姬年歲小太多,他生怕帝姬廢了自己,另扶持一個皇帝;李明書不想讓帝姬歸朝,甚至在發現帝姬知道沈青葉之事後,害怕帝姬活著,李明書想殺了帝姬,但是李明書不會明說,李明書只會問孔業——

「你覺得該如何是好?」

壞人是孔業,是臣子,無辜者是被臣子挾持的君王。

無論是十多年前的張氏之事,還是如今密謀除帝姬之事,少帝永遠是這副態度。

少帝要給自己留退路——

萬一李令歌沒死,萬一李令歌活著回到東京,萬一東京的大臣們都支持李令歌……那少帝可以哭著抱著姐姐的大腿,求姐姐:「都是孔業逼朕!姐姐,我是不願意殺你的,我從來沒有下過令,是孔業自作主張,是孔業脅迫我……」

孔業對李明書這淺薄的心思心知肚明。

孔業冷笑連連,卻依然願意為這蠢笨少帝再次手持利刃。

從孔業選擇少帝這一端開始,少帝需要孔業做什麼,孔業就會做什麼。家族榮譽與個人榮譽集於一身,哪怕明知事敗後自己會被拋棄,但是……

朝政之上,本就一個「賭」字。

孔業曾經賭對過一次,結果是張家頹敗,孔家得道;孔業如今要再賭一次,賭對了,那整個天下,都將是自己的一言堂。

那權勢滔天,塵世間男男女女都為它折腰,誰不想要?!——

於是,益州發生了一場「叛亂」。

只有益州知,周遭州郡隱約知道,但是東京不知,天下人不知。

孔業說服沈家出兵,說服沈家咬著牙從隴右調兵,包圍住益州,逼益州軍殺死李令歌,還沈青葉於中樞。沈青葉成了少帝念念不忘的「准皇后」,沈家為了前程,咬牙登上孔業的船。

孔業給益州下最後通牒,要帝姬交出沈青葉,不得干涉少帝登基大業。

帝姬果然未曾理會。

於是孔業與沈家心安理得地出兵,迎戰益州軍。

大周兩隻邊軍,從未交戰過,此次在益州交戰,卻偷偷摸摸不敢讓整個大周民眾知道,倒是有趣。

益州軍便稀里糊塗捲入了這場戰爭。

或者說,是將軍們稀里糊塗,他們的主帥對其中彎彎繞繞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是主帥選擇和帝姬合作,帝姬將沈青葉之事告知將士,將半年來少帝所為告知將士,帝姬問——

「今日只是強奪一弱女子,逼迫弱女子入宮,在此之前,我已三番兩次告誡,但官家依然不為所動。官家為奸臣所控,爾等良將,難道不應跟隨我,與我一道驅逐奸臣,清正君側嗎?」

李令歌是女子。

她還是一個名聲不怎麼好聽的女子。

益州將士第一次見到她,覺得她貌美端正,有帝姬之風;再次見她,她聲音清慢,說這些調動軍心的慷慨激昂的話,面上不見絲毫怯意,目中光華柔亮……

將士們想,民間傳言有誤,帝姬被人誤會。他們跟隨帝姬,是為了保護皇帝。

原來世間奇女子很多。

有沈青梧那樣英武的女將軍,也有帝姬這樣對少帝之噁心痛落淚的女子。

他們為之振奮,願意跟隨帝姬——

這都是手段罷了——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綠意如涌。

益州軍的軍營中有了些春色,沈青梧靠站在柳樹前。柳葉婆娑揚枝伸展,她在樹下抱臂,聽李令歌如何督戰,如何讓軍中將士們順服她。

沈青梧冷淡地看著他們。

戰爭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她不可避免也要出兵。她只是聽了博容一席話,更加明白李令歌所求了。

雖然,博容那些話——仍然讓沈青梧半懂不懂。

可那是博容。

沈青梧沉默著看軍中傷員來往,看李令歌在軍中忙碌,親自帶人為將士們送傷葯,慰問軍人。

李令歌也來慰問沈青梧。

但是沈青梧沉悶地一人坐在帳篷下,笨手笨腳地為自己上藥。針對李令歌的好心,她冷冰冰回答:「我不需要。」

李令歌怔一怔,無聲笑一笑。

李令歌道:「師妹真是有個性的女子,巾幗不讓鬚眉。待他日戰停,我必要與師妹喝盞酒,謝一謝師妹的相助。」

沈青梧擡頭:「師妹?」

李令歌道:「怎麼,容哥沒有告訴你全部故事嗎?」

沈青梧重新低下頭,艱難地用牙齒咬著繃帶,一圈圈給胳膊上受傷的地方纏上。她最近的傷好得很慢,她想這是半年來的嬌生慣養的結果,這半年來,不怎麼受傷,一受傷就有張行簡……

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張行簡笑著看她、哄著她吃飯吃藥換衣的面容。

沈青梧睫毛輕輕顫一下。

她讓自己不要去想。

這種感覺不算陌生。

分開月余,她明明沒有去想那個人,那個人總是會時不時在腦海中浮現。這種幻覺讓她深惡痛絕,讓她覺得自己病了。

沈青梧想,等戰爭結束,她要去看看大夫,看看自己的病。

只是……戰爭何時會結束?

博容要走到哪一步,才會滿意收手呢?

李令歌蹲在沈青梧身邊,端望沈青梧許久。

李令歌輕聲嘆:「沈將軍……我可以跟著容哥,叫你一聲『阿無』嗎?我想,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我們在做什麼,不理解我們所為的意義。

「權勢於你……」

沈青梧淡漠打斷:「我不在乎。」

她低著頭:「我不覺得你們是對的……但我也沒覺得你們錯。博容讓我這麼做,我就這麼做吧。你不必煩惱,我不會背叛。」

李令歌沉默。

李令歌微微笑:「你還有很多事沒看到,還有很多事不懂。罷了……既然你不會背叛,我便不與你說那些了。無論你覺不覺得我手段骯髒,我都要做下去。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不是只因為博容的命令。」

李令歌沉靜片刻,心想收買人心,豈能只靠恩情,命令。

旁人都是男子,都不能真正理解她。她想要權勢,靠的是「騙」,是一步步地哄騙那些男人,讓他們以為她真的只是想清君側……

除了博容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另一個她真正想拉攏的人,其實是沈青梧。

李令歌曾擔心博容對沈青梧有什麼心思。

而今她與沈青梧見得久了,便知道沈青梧不會是博容喜歡的那一類女子。那李令歌更想拉攏沈青梧,更想沈青梧為她所用……沈青梧是女子,只這性別之分,就足以讓李令歌更放心了。

李令歌溫和道:「之後若有空了,我再與阿無好好說一說。如今,我要忙其他事了。」

沈青梧低著頭費勁上藥,沒有搭理李令歌。

沈青梧腦海中又出現一個張行簡,那個張行簡蹲在她身旁,溫柔勸說她:「要先用清水洗凈傷口,再上藥。不能用這種葯,我新為你備了葯,可以讓傷口不留疤。我們梧桐想不想不留疤呢?」

沈青梧對腦海中的幻象冷冷道:閉嘴。

幻象消失,帳篷沉悶,燭火熄滅。李令歌走後,只有沈青梧一人坐在帳中。

前所未有的寂寥與苦悶包圍著沈青梧。

沈青梧為自己上好葯,穿好衣物。她鑽出帳篷,看到月亮升了上來。

燈火寥寥,軍歌嘹亮。軍歌匯聚人心,站在月下的沈青梧捕捉到李令歌的身形,她在軍人中,親自發放物資、軍糧,她跪坐在案前,鄭重承諾,告訴軍人們她會回到東京,會報答益州軍上下,會讓少帝不再胡作非為。

沈青梧腦海中想起張行簡說過的:「想要旁人完全聽你的,平日就要對他千萬分地有耐心,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畢竟,是要哄著人替你去死的。」

複雜的權謀在張行簡口中那麼簡單。

沈青梧想,那麼如今,李令歌也在哄著益州軍上下為她拚命,為她送死。

博容呢?

博容也在這麼做吧?

天下的政客們,其實都在做著相同的事吧。

沈青梧覺得無聊,她不想跟人們交流,明日說不定又要開戰上戰場,她打算回去睡覺。然而沈青梧一轉身,看到了主帥的軍帳前沒有亮燈。

沒有亮燈,卻有模糊的人影坐著。

沈青梧的眼力之好,她自己都沒辦法。

沈青梧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想再問一問博容。

坐在主帥軍帳前的那個青年,峨冠博帶,神情靜謐,果然是博容。

但是沈青梧看到了博容的另一面——周圍沒有一個軍人在,沒有任何人窺探他,他不用跟任何人演戲。於是他安靜地坐在黑暗中,長久地望著燈火通明的方向。

有人以為他在看軍人們,有人會發現他在看的是那位帝姬。

他目中流著清河載星一樣的光,輕柔、寧靜、寬和、長久。蜿蜒長河承載著他萬般情緒,平日掩在深淵下,只有偶爾夜深人靜時,才探出一點點冰山。

沈青梧腳步停住。

她獃獃地看著博容的這種神情。

若是以前,她未必懂。但是如今……

她看過張行簡在上元節時望著她的眼神,她知道這種眼神的意思。

博容對李令歌,竟然……

沈青梧怔怔不動,是博容朝向她躲藏的樹林方向,微笑淡然:「既然來了,何必躲著?」

沈青梧便從沒有燈火的林中走出。

她走到博容面前,因這裡太靜了,除了他二人沒有旁人,沈青梧心中犯懶,乾脆坐了下來。

她心情的寂寥無人言說,多日戰鬥讓她疲憊。

沈青梧膝蓋曲起,下巴枕在膝蓋上,用手抱住膝,和博容一同看著帝姬與軍人同樂的場景。

夜風拂動她耳邊碎發,一次又一次,她任由髮絲貼著臉頰,一動不動。

博容扭頭看她,含笑:「這次回來後,你多了很多女兒家的習慣啊,阿無。」

沈青梧目不轉睛地看著李令歌的方向,突兀說:「你知道她給他下藥的事嗎?」

博容一怔。

她連說兩個「他」,博容一時沒聽出她在說什麼。博容想了一會兒沈青梧的說話習慣,才明白這位倔強至極的娘子,指的是李令歌和張行簡。

博容微笑:「在東京發生過的事嗎?我不知道。」

沈青梧側過臉看他:「她拿他當替代品,她想和他睡在一起,她還養了很多面首。」

博容平靜:「然後呢?」

沈青梧:「他人行徑我不評價,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博容微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沈青梧說:「我覺得她配不上你。」

博容:「誰說我想和她配在一起?」

沈青梧怔住。

她這一次,真的很認真地看著博容。

自從博容給她講過那個讓她至今不是很明白的故事,自從她發現博容看著李令歌的眼神與眾不同,自從博容不計較她的種種過失要她留下,自從博容收留沈青葉、博容讓益州軍成為叛軍……

沈青梧發現自己大約從來沒有了解過博容。

她以為他是端方君子,她如今發現他的心是深海,誰也渡不進去。

她還以為帝姬……

沈青梧說:「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混蛋。」

博容望著她。

沈青梧說:「你們將情與愛視作工具,看也不看一眼,卻是看上了就想要,就要讓所有人順著你們的意。你們是天之驕子,旁人就是爛泥臟污?這天下的事,哪能讓你們一一如願?」

沈青梧眸中亮著星火微光,髮絲落在她唇角,她冷漠萬分:「我真是厭惡你們的自大,你們那滿心算計,胸有成竹。」

博容聽得愣住,又慢慢笑起來。

他說:「我們?我和誰?我們阿無被欺負了?」

沈青梧:「誰能欺負得了我?」

她不再多提了。

博容仰頸笑個不停。

沈青梧不知該如何說——他明明在做一些她不認為對的事,可他笑起來依然如朗朗清風,日光熠熠,端如君子。

可能是因為好看吧。

靠著一張臉,四處騙人。

沈青梧忿忿在心中罵,而博容收了笑,輕聲:「自大的人不都要付出代價。這有什麼難理解的?」

沈青梧不吭氣。

博容望著燈火方向,慢慢說:「阿無,你是不是認為,我做這些事,是因為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我愛她愛得發瘋,我為了她什麼都願意做。我誤會她多年,失去她多年,我想補償。

「你是不是這麼認為的?」

沈青梧詫異:難道不是嗎?

博容溫柔地看著她。

博容道:「負了我的人,去下地獄。」

沈青梧面色猛變,瞬間綳直脊背,驚愕地看著博容。

博容平靜看著她:「我見過你妹妹沈青葉了,我聽沈青葉說了一些你和我弟弟的往事。我從沈青葉口中聽到這句話,我不光聽到這句話,我還知道你發過另一個誓。

「你發過那麼毒的誓言——若是和張行簡不幸在一起,就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多狠啊,阿無。」

博容一邊說,一邊輕輕發笑。

沈青梧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直到他說:「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經發過一個誓——此生絕不與李令歌相愛,絕不與李令歌做夫妻,不與她有任何瓜葛。若有違此誓,就讓爹娘不得往生,讓我所愛永墮地獄,讓我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沈青梧:「你!」

——你竟然發過這麼狠的誓言!

博容望著她笑:「阿無,我其實和你一樣。你當年發過的誓有多認真,我就有多認真。你有沒有一刻想忘掉自己的誓言,想反悔?我經常想反悔啊,可是我當年發誓……真的是我這輩子最認真的一次。」

那血流成河,那躺在血泊中的半百老人。

他真的滿心憤恨,真的想報仇,真的想殺了李令歌,殺了李明書。

他有多恨李令歌,就發誓發得有多認真。

因為誓言是最認真的,所以不敢破誓。

博容說:「十六年前,我弱冠之齡,離開東京,居無定所,滿天下地流浪,自我放逐。我後來用了『博容』的身份,我未嘗沒有想過得到兵權,反殺回東京。我恨少帝,可因為李令歌是我所愛之人,我更恨她。

「我當了將軍後,開始一點點振作起來。想要復仇,當然不能頹廢。於是我重新調查當年的事——直到我發現真相,發現父母之死背後的種種算計。

「你說,我爹娘是多麼討厭令歌,才逼我發這樣的誓?因為她是女子嗎,因為她有不臣之心,因為我向著她……他們怕張家為帝姬所用,怕張家不再是世代忠臣,怕無顏面對先帝……所以要這麼對我嗎?」

沈青梧低下頭。

博容說:「在我知道真相後,我走過很多地方。

「我走遍很多地方,問山河,問鬼神,問天地——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的代價是什麼?」

博容笑著看沈青梧:「我過不去心中關,代價我承受不起。所以阿無盡可放心,我永遠不會和李令歌在一起。

「正如你永遠不應和張行簡在一起一樣。」

沈青梧驀地擡頭看他。

她在這一瞬,覺得博容的笑容冰涼萬分。

他是在幫誰么?他更像在挑撥離間,在走向自毀。

博容俯身看她:「發過的誓,不要忘了。天地鬼神都看著,阿無,不要走到我這一步。」

沈青梧:「你在走哪一步?你不是在幫李令歌么,你不是違背誓言了嗎?」

他笑容很奇怪,輕飄飄說:「所以請你看著我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啊。

「看著我的下場,警示你自己——不要落到我這一步。」

沈青梧慢慢坐直:「你在欺騙李令歌,對不對?她以為她成功了,你會與她在一起。我看她在笑,她可能真的以為……博容,你到底在做什麼?」

博容:「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很多遍了。能告訴你的我已經告訴,不能說的部分,對你們也沒什麼壞處。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要的結局。阿無,你只用在旁邊看著就好。

「張行簡與我是一樣的人。他自小就被教著和我一樣,文璧……我的親妹妹,有多尊敬我,我是知道的。你也說了,張家的兒郎都是混蛋,情與愛都是我們的工具。」

他看著她笑:「我們家的郎君就是這樣的——不動情時,什麼都無所謂;一旦動情,後果便是旁人難以承受的。

「誰讓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誰讓學了一身算計人心的本事?所以阿無,不要被我們家的郎君騙了心。就照你現在這樣,好好地當將軍,這才是最好的。」

沈青梧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冷淡下去。

她雖不聰明,但他一遍遍強調,她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沈青梧硬邦邦說:「你在告訴我,不許和張月鹿在一起嗎?你在威脅我?」

博容溫柔:「這算威脅嗎?這只是警告罷了——阿無,你這次回來,身上有了這麼多變化,我想都是我那弟弟帶給你的。可我明明記得,你當年可憐無比地跪在雨地中,求我收留你入軍營,因為你無處可去。

「你如今又這樣——讓我猜一猜,是我那弟弟打動了你嗎?

「不要心軟,都是手段罷了。為了達成目的,手段齊出。太陽是這樣,月亮也是這樣的。」

沈青梧確實覺得張行簡為了娶她,使盡手段,連哄帶騙,罪大惡極。她確實覺得既然放棄過,憑什麼撿起來,憑什麼事事要如你意。

但是博容這麼說……

沈青梧忍不住道:「他和你不一樣。」

博容垂著眼瞼,笑意點點:「哪裡不一樣?」

他不如你這不如你那,他這裡壞那裡也不好……這是沈青梧曾在張行簡面前說過千萬遍的話,她心知肚明張行簡和博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可她不想說。

她為什麼要替張行簡說好話?

博容道:「他喜歡你的話,就想娶你。他根本不為你想一想,你這樣的性格,怎麼進張家大門,怎麼能讓張家人滿意。張家要的主母,你是永遠達不成那種要求的——要會辦事,會說話,會照顧所有人,會守好內宅,不分郎君的心,要懂事要賢惠,在必要時,還要犧牲自己成全郎君的野心。

「沈青梧,你能做到哪一條?你一條都做不到。

「那他憑什麼說喜歡,憑什麼想娶你呢?娶你做什麼,讓你進張家大門鬧得雞犬不寧嗎?你根本不適合東京,你就應當著自由自在的鷹,飛在天上,誰也追不上。」

沈青梧無話可說。

她想張行簡是那樣想的嗎?

她為何覺得……張行簡不是那樣想的。

她為何覺得……博容在哄騙她。

「哄著她去為他而死。」

這是張行簡說過的。

沈青梧心中倏地一驚,擡起來望著博容的眼睛,又亮又寒。

沈青梧一字一句:「你在怕什麼?你一晚上都在提他,你怕什麼?」

博容沉默。

半晌,博容道:「怕你頭腦發熱,為情愛所迷,做了錯事。」

沈青梧:「我不會。」

博容:「我自然希望你不會,只是以防萬一。算了……阿無,不說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此次整樁事件,我對你沒有太多要求,我只要你跟在李令歌身邊。」

沈青梧不解。

她道:「然後呢?」

博容:「然後,你自己判斷。」

沈青梧問:「是命令嗎?」

博容自己笑起來:「命令……」

他笑容自嘲,道:「真到了那一步,我哪裡命令得了你,誰能命令得了你……阿無,這不是命令,是用我對你的教養,在逼迫你。」

沈青梧愣愣看他。

他低頭,眷戀地看著她,將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如同他們初初認識時那樣。

博容:「是逼迫,是懇求,是希望。阿無,請你答應我。」

沈青梧:「好。」

博容:「真的?」

沈青梧:「我不知道你要我做的事情的分量,我自己到時候會衡量。我不能保證我到時候的想法,我只能說,我說一不二,我會為我的言行負責,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只要你能讓我點頭——

「你教過我,收留我,保護我,我當然會報答你。」

博容目中流淌些悲意。

他笑一笑,卻不說更多的話了。

他道:「好孩子。」——

大雨如注。

益州戰局不利。

調自隴右的兵馬不習慣益州地形,雖兵馬源源不斷地到來,但是兵馬越多,驚動周遭州郡與朝廷中樞的可能性越大。孔業不想少帝翻臉,為了壓制住益州軍,孔業急得滿嘴泡。

雨水滂沱。

孔業在軍營中轉圈,不停問跟在身後的將軍:「這場戰鬥,對方是誰在領兵,我們這方又是誰領兵?我們能贏嗎?」

身後將軍自信滿滿:「我們是沈琢沈將軍帶兵!對方……哼,一個小女子罷了。」

孔業立時驚住:「小女子?沈青梧?」

這位將軍也出自沈氏,拍胸脯擔保:「相公放心吧,我那堂妹從小不學無術,不過是靠著女子身份,竊奪了一個將軍名號,真以為她和真正的將軍一樣嗎?這些年,如果不是帝姬一直保她,她哪能當什麼將軍?

「這一次,我沈家軍一定好好教她,什麼才是真正的戰場,根本不是她這樣的小女子玩得起的!」

孔業目光複雜地看眼這位將軍。

孔業不懂戰事,但是一個在益州軍待了那麼多年的女子,在戰鬥上會是一個草包嗎?益州統帥博容,會讓一個草包不停地上戰場嗎?

孔業道:「你們不可掉以輕心……」

話沒說完,馬蹄聲濺在雨中。

披著蓑衣的衛士從馬上滾下,向這邊跑來:「相公,不好了!相公,報——」

孔業連忙轉身迎上。

他關心戰局的每一場變動,心驚萬分:「什麼事?我們贏了還是輸了?」

披著蓑衣的衛士氣喘吁吁地奔過來:「不是,是張家三郎拿著聖旨來了。說什麼督戰,什麼張家三郎要官復原職……」

孔業眸子猛縮:張行簡!

他厲喝:「什麼亂七八糟的,與我好好說……」

他話沒說完,跟著他的將軍猛地將他推開,高喝:「相公小心!」

披著蓑衣的衛士擡頭,一把寒劍遞出。如果不是有將軍阻攔,孔業必然要死在劍下。

這衛士見不成,冷笑一聲,並不停手,劍向將軍遞出。

將軍:「來人,刺客!」

密密麻麻的馬蹄聲,從軍營外來。

雨大霧起。

孔業見情形不對,趔趔趄趄地要轉身逃跑。一隻長箭破空,向他刺來——

箭宇旋轉,鋒利萬分。一根扎在孔業腳邊,孔業逃得趔趄,轉身向身後看。

黑色箭頭飛來。

直直扎入他心房。

孔業瞳眸大睜,他身子搖晃,不死心地想繼續逃。但是他看到了雨簾後的人,全身血液凝住。

飛雨下,軍營密密麻麻來了無數陌生衛士。射出一箭又一箭的郎君袍袖微濕,坐在馬上。

斗笠下,那郎君擡頭,秀麗下巴露出一點,接著是星子一般的眼睛。

張行簡身處雨中,如月之臨,不見狼狽,袍袖展揚間,射箭之姿,清明端正。

張行簡望著孔業,慢慢頷首,端詳孔業胸襟前緩緩溢出的血花。

他從馬上下來,手中弓箭仍對著孔業,氣質雅正:「孔相,多日不見,在下對你甚是想念。

「此箭還你牢獄之恩,再還你追殺之賜。相公,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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