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的到來,帶來了新的兵馬。
新的兵馬在雨中黑壓沉悶,電光閃爍,雷聲轟鳴,殺伐之時血腥味濃郁,整個營地成為一個小型戰場。
但張行簡自然不是要殺光這些跟隨孔業的軍人。
張行簡一方的將軍與校尉下馬,在雨中高呼:「投降不殺!」
「爾等看清楚,這是聖旨!官家有令,孔業奸賊,間離官家與帝姬,竟對帝姬行惡,如今官家發現孔業所為,心中大慟,故廢孔業宰相一職,由張行簡代官家收拾殘局,暫代相位!」
「爾等還不投降,前來拜見張相!」
雨中呼聲不絕,衛官們吼聲嘶啞,在滂沱雨中傳遍整座營池。抵抗不從的衛士被殺雞儆猴,越來越多的兵士舉手投降,放下手中武器。
這隻沈氏所掌的軍隊迷茫地看著那雨中走來的清俊郎君。
張行簡為相?
遙記當初,沈家與張家也做過姻親。只是在張家出事後,沈家與張家退了親,而今沈家要將沈青葉送給少帝……張行簡卻又冒了出來。
少帝難道要讓張行簡來帶沈青葉回東京?
張行簡消失數月,而今突然歸來,莫非是為了沈青葉所來?他對沈家五娘子,仍舊情難忘?
被衛士押著跪在地上的將領腦中飛快轉動,身為沈氏族人,他覺得自己洞察了張行簡的意圖。而今張行簡成了相公……
將領掙扎著,諂媚道:「張相,我姓沈!我們家都覺得你能當宰相的,我們願……」
見風使舵的話沒有說完,戴著斗笠的張行簡從他面前走過。
張行簡走向的,是那倒在血泊中、發著抖、用震怒眼神看他的孔業。
張行簡蹲在地上,摘下斗笠,露出他蒼白卻文靜的面孔。
他一貫和氣,對孔業禮貌含笑:「孔相,一路走好。接下來的事,由在下代勞了。」
孔業喘著氣,猛地出力握住張行簡的手,渾濁瞳孔大顫:「你真的讓官家、讓官家給出了聖旨?你真的成了宰相?你真的……你怎麼說服得了他!你怎麼可能說服得了他!
「你姓張!」
張行簡微微笑:「在下不才,在你們打仗打得偷偷摸摸不敢聲張的這段時間,特意回了一趟東京。說服官家嘛……孔相你是熟家,應當知道官家無利不起早,還是很好說服的。
「我不過告訴他如今局面之混亂,告訴他我能替他解決這種局面,動了動嘴皮子,官家就點頭了。」
孔業瞳孔中神色渙散。
他唇角滲血,慘笑連連。
他早就知道少帝會拋棄自己,早知道少帝是牆頭草,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快……少帝明明再堅持堅持就好了。
張行簡宛如能洞察他的想法,平和說:「堅持不了的。帝姬有益州軍支持,難道要整個大周捲入戰爭嗎?」
孔業等人打架打得這麼隱秘,不都是為了避免整個大周捲入戰爭嗎?
孔業渾身發冷,無神地看著天際間的漫漫雨絲。
他在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忽而用力抓住張行簡手腕。張行簡低頭,看到手上一長條血痕。
孔業用儘力氣在他耳邊吐出惡毒之語:
「你不要以為你贏了我!好多事你還不知道呢,你那兄長、你那兄長……」
張行簡眸子一凝。
但是孔業當然不會將話說完,孔業冷笑著看這個天之驕子。
他與這個人鬥了這麼多年,與張家敵對了這麼多年,他沒想過自己的敵人,從張容變成張行簡後,自己仍然贏不了全局。
張家人、張家人!
張行簡殺了自己又如何!
孔業惡毒地留下最後一句:「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瘋子。」
孔業便這般咽了氣。
張行簡目光平靜地伸手,推開死人拉著自己的手腕。張行簡站起來,轉身面朝軍營中跪著的軍士、站著的軍士。
他開始發布他的命令:「搜查孔業寢舍與書房,所有有字的都給我查。孔業間離官家與帝姬,涉及謀反,爾等迷途知返,此時正是立功之時。
「豎白旗,結束戰爭,向對方遞出和書。告訴帝姬,告訴博容,我代表中樞,要與他們談判。官家沒有想殺帝姬,一切都是孔業挑撥,官家讓我代他,迎帝姬回朝。
「這場荒謬戰爭,持續下去會死更多無辜百姓。帝姬若心系無辜者,當停下戰爭。為了天下黎民,請帝姬接受談判。」
他向衛官頷首:「大致內容如此,代我寫和書,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告訴他們,我即刻前往益州軍,求見博帥與帝姬。」
衛官們連連點頭。
戰爭是孔業要發起的,是沈家想當功臣。最下面的軍人,哪裡知道上面那些人的心思?他們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要殺帝姬,什麼沈五娘子當皇后……跟普通百姓有什麼關係?
他們不在乎是孔業做宰相,還是張行簡做宰相。誰讓他們信服,他們便跟隨誰。
只是聽命令的軍人們,有人露出為難神色。
張行簡察言觀色,溫和問:「怎麼?」
那將軍問:「我們豎白旗,對方就會停手嗎?我聽說,這一次對面的將軍是沈青梧……那女子可和一般人不一樣,在戰場上,她就是瘋子。」
沈青梧。
張行簡琉璃一樣的眼珠子微微顫一下。
他袖中手臂聽到這個名字就一陣痛意。
苗疆小娘子為了讓他清醒著站在這裡,日日跟在身畔為他扎針。針是越用越多,張行簡卻明顯感覺到痛意越來越難壓制。
張行簡語氣卻平靜:「她是瘋子又不是傻子,難道她聽不懂人話嗎?該如何做,按照我的命令去執行便是。」
張行簡背過身,讓他們去戰場,自己打算去孔業的房舍找一找線索。孔業臨死前的話,給他心中添疑,他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張行簡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天幕灰濛濛,雨絲如簾,清霧瀰漫,山林如畫。
跟著他的死士:「三郎?」
張行簡下巴一點點綳起,袖中手一點點握拳。
他轉身,走向軍人們散去的方向。
他眼眸漆黑:「我去會一會沈青梧。」
死士們默然無話——
戰場不是孩童遊戲,上了戰場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沈琢只是沒想過,有一日,他面對的敵人,會是他的妹妹,沈青梧。
他從沒想過,那個被關在黑屋中的小女孩,那個習武都要靠偷看偷學的小女孩,有一日,會帶著千軍萬馬,會得到統帥信任,與自己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沈琢自小接受軍法教育,自己學怎麼排兵怎麼打仗。
沈青梧怎麼和自己比?
沈琢甚至想過,如果沈青梧輸了,成為了俘虜,自己該怎麼面對這個妹妹。
是要背著孔相,偷偷放走沈青梧嗎?可若是放走了,他怎麼跟身後的軍人們交代?
上了戰場,沈琢才發現自己想多了。
一隻軍隊的士氣受主將影響,排兵布陣由主將親自操持。沈青梧或許在生活中一貫稀里糊塗,但是戰場便是她的棋盤,是她的主場——
無論持白子還是持黑子,只要你下一子,沈青梧必然跟隨一子。
不畏死不畏生,她本就悍勇,骨子裡的瘋與野,讓敵人面對她往往戰慄。
何況她有博容親自教。
長年累月地教,教她下棋,教她對決,教她誘敵,教她計謀。
她不再是幼時那個一直坐在黑屋中、等待兄長將她救出去的小女孩。
她已經學會自己劈開那扇關著她的門,踹開那圍堵她的牆。她自己一步步走出去,走上一條血雨腥風的路,從不回頭,越走越遠。
「哐——」
長刀劈中馬腿,馬身熱血噴涌。馬腿跪地,轟然倒下,馬背上的沈琢被連累得在地上翻滾兩圈,感受到身後緊隨的獵獵寒風。
沈琢狼狽地在泥水中翻身,手中握槍向上抵擋,兵器撞擊濺出的火星子在他眼中炸開。
火星後,是沈青梧冰雪一般的眼睛。
她與他一樣,穿戴主將鎧甲,臉上被血弄髒,眼睛中沒有絲毫怯意,只有冷漠。
長年累月的戰鬥,已經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
不再只會單打獨鬥,不再只是魯莽地用著不合適的招式與敵人用命拼。學會技巧的沈青梧將沈琢牢牢壓制,兩方對決,沈琢反而開始處於下方。
沈琢咬牙:「沈青梧!」
他另一手橫劈而起,在沈青梧擋招時,他翻身躍起,長、槍挑向她。沈青梧同時迎戰,大刀濺上雨絲,白亮如晝。
沈琢:「帝姬成了叛軍領袖,益州軍成了叛軍,朝廷遲早會緝拿你們!隴右軍已經出動,大周其他軍隊總會知道這場戰爭。
「官家想做的事,你拿什麼抵抗?你跟著博容是沒有前途的……不如認輸,跟我回家。我向爹求情……」
沈青梧偏臉,躲開凜冽殺招。
她打鬥時不與對方廢話,沈琢喋喋不休地誘哄她認輸,她一聲不吭,只用心壓制他。
周遭千軍萬馬的對決,地上那與雨水混在一起的屍體,哪個會停一停,聽沈琢講這些廢話?
三五十招後,沈青梧一刀橫在了沈琢脖頸前。沈琢被壓在地上,這個英勇的女將軍一道手肘之力,就卸了他手臂,讓他動彈不得。
沈青梧用刀背抵著他,這才開口:「兄長,不如你認輸,我向博容求情,饒你一命,效忠帝姬。」
沈琢喘著氣,目中一瞬間浮起羞怒與狠厲之力。
他大喝一聲要掙脫,沈青梧一掌劈下,再次壓住他。
雨水沾在她睫毛上。
臟污沾血的臉上,連眼睛都是冷血的,只有這雙睫毛,能讓沈琢看到一點女孩兒曾經有過的怯懦、無助……
沈琢喘著粗氣。
沈青梧:「覺得我羞辱你了?你有尊嚴,我沒有嗎?
「被自己一貫施捨的人反過來施捨,覺得不甘是嗎?你當然是好心,可我也是好心。怎麼你能勸降,我就不能勸降你?
「兄長,我與你一樣——你是將軍,我也是。」
「當了這麼多年的將軍,怎麼還敢小看我?
她道:「戰場之上,誰和你稱兄道弟,誰和你做兄妹?」
她擒住主將,戰局就要贏一半。她與沈琢抵著勁,想乾脆將沈琢敲暈,她聽到了鼓聲。
沈琢也聽到了。
沈琢面色大變。
沈青梧也意外擡頭——身為將軍,她對通用的信號意思都不陌生。
這鼓聲的敲擊節奏,代表的意思是——投降?
隔著密密雨簾,沈青梧向敵軍的軍營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一一林立的白旗,聽到有幾位將軍搖著白旗上馬奔入戰場:
「停戰,停戰!我們認輸,求見帝姬!」
沈青梧抿唇,頗有不甘。
她馬上就要贏了,在此時休戰?她要贏的人……還是沈家人,是沈家軍!
沈青梧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糾結時,沒想到沈琢比她更不能忍受這種羞辱。
沈琢大怒:「將在外,軍令不受!我是主將,我沒說停戰,誰也不許停!」
他的激怒戰勝理智,讓他迸發出力量,一拳重重揮向沈青梧下巴。沈青梧出神間,下巴真的被他打中。沈琢翻身而起,沈青梧疾步後退,重新站直後,摸到自己下巴與唇角上的血跡。
她陰沉的目光盯著沈琢。
沈琢怒盯著她,厲喝:「戰!」
沈青梧慢慢笑起來。
她輕聲:「誰與你一樣?」
……誰和姓沈的一樣,連軍令都要違背?
沈琢發怔,雨水落在他臉上,他眼睛起了一層濃濃霧氣。
他好像聽到多年前的幼女哭聲,好像聽到很多年前幼女倔強地抓著他衣袖:「兄長,我也想習武。」
兄長、兄長……
一疊疊兄長聲遠去,如今耳邊振聾發聵的是女子冰涼的聲音——「沈琢,誰與你一樣?」
天子驕子與螻蟻泥污同流,誰輸誰贏,人生這一遭,得走一走,才能看得清。
雨大如洪,沈青梧筆直長立,高喝:「對方已降,我軍聽令——投降不殺!」
在一片混亂中,沈琢怔站不語,慢慢失神。
沈青梧改變戰略,要重新面對敵軍的投降。她得提防敵軍是假降,是誘敵之策。這種事,在戰爭中,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但是殺戮場確實變得溫和了些。
在密密麻麻的軍人身形中,沈琢一方仍有人不肯投降,要與沈青梧一方死戰。到此時,沈青梧一方便不會手軟。
而在這種混亂場中,沈青梧轉肩之際,忽然眸子一頓,看到了一抹青色衣袍——
張行簡站在戰場,望著數不盡的刀弓與敵我之爭。
他親自來看這場戰鬥,看到白旗遞出後,戰爭仍在繼續。他冷靜地吩咐:「提防對方在此時對我們下殺手,我們投降,他們不一定接受。若敵軍下殺招,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嗖——」
一隻黑羽箭從雨中射出,雨水轟然聲蓋住了這隻箭聲。箭射迅捷,旋轉著射向張行簡。
在箭鋒已到了很近的距離,張行簡身旁的將軍才聽到聲音:「張相當心——」
這將軍想當救衛者,撲過去想奮身擋箭。
但是在他撲過去擋箭時,一把不知從哪裡拋來的長刀狠狠地劈在了那根力量威猛的箭宇上。
張行簡立在原地,一個人已經向他撲來,讓他趔趄後退,將他撞倒在地。
更多箭只飛來。
這人抱著他在泥水中翻滾兩圈,周遭衛士才反應過來,去尋找射箭者。
張行簡被雨水嗆住,咳嗽兩聲,擡起頭。
他被沈青梧擁著,沈青梧跪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地保護了他。
在見到她的一瞬間,體內時時暴作的「同心蠱」安穩下來,順服下來。
這樣的感覺,真像是情愛的錯覺。
張行簡低下頭,咳嗽著將臉埋於她頸間,閉上眼休憩片刻。
雨大如斗,噼里啪啦。
灰濛雲翳下,沈青梧擁著他,長長久久地抱住他,幫他躲避戰場上的危機——
她會殺他。
也會救他。
一次又一次。
千千萬萬次——
張行簡還是被帶到了叛軍營中,見到了博容與李令歌。
李令歌對他婉婉而笑,宛如二人之間過節從未有過。張行簡自然也不提他與李令歌曾經有過的相殺,他此時是帶著和平意願來的。
天黑了,雨仍下著。
他坐在軍營主帳中,向燭火後的那對男女遞出自己能給出的所有誠意:
「沈五娘子之事,我聽說了。官家雖然沒說什麼,但是沈氏一族跟著孔業間離官家與帝姬,沈五娘子的身份便有些微妙……若是想沈五娘子不入宮,自然是能找到借口的。
「我回了東京見到官家,官家私下與我痛哭流涕,說他不該聽孔業的話,誤會帝姬。帝姬是官家親姐姐,官家自然希望帝姬回朝。
「帝姬若擔心東京有殺局相候,可讓益州軍陪同保護。我張家自然也會在其中調和,官家已然迷途知返,帝姬與官家沒有過不去的仇。
「此番皆是孔業挑撥,請帝姬明鑒。」
李令歌低垂著眼,素手端茶,慢悠悠地吹著茶末。
她心想張行簡真是不遺餘力地要化解這場危機,要給出她所有滿意的答案,將她的野心重新壓回去……
她從茶盞後擡頭,看著張行簡文秀的面孔。
對方謙謙君子,誠意滿滿。看起來如此無害,看起來如此忍辱負重。
若是她不肯……倒是她想造反,她心有不軌。
李令歌微微笑起來,柔聲:「張相辛苦了,勞累你走一趟。我與明書,本就沒什麼齟齬,確實是孔業多年來試圖間離我們姐弟。明書受孔業所惑,我雖心焦,卻也無法。
「如今,多謝張相從中周旋了。」
張行簡微笑:「那帝姬明日便隨在下下山,返回東京吧。」
李令歌含笑:「好。」
她笑意淺淺,看起來當真認同這個解決方案。
張行簡心知她不甘,但是李令歌將事情做得如此東拉西扯,不就是想佔據民心,想讓天下人支持她嗎?
張行簡將她的借口拆掉,她能如何?她若想當一個惡貫滿盈的弒君者,早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張行簡怕李令歌另有心思。
他隱晦說一句:「少帝年少無知,若難以訓誡……皇室中還是有不少年幼孩子的。」
博容低垂著眼,在旁無聲笑一笑。
李令歌做著溫婉天真的驚訝狀:「張相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可不知。」
張行簡笑著道歉。
博容在一旁沒什麼反應,李令歌與張行簡言笑晏晏,不動聲色地試探對方底線,看似達成了一個雙方滿意的和解。
張行簡認為李令歌翻不出新的主意了。
他才鬆口氣。
他踟躕許久。
李令歌:「嗯?張相還有什麼話想說么?我不是說了,我與容哥商量商量,明日給你答覆。」
張行簡:「在下自然不急此事。在下……咳咳,想見沈將軍一面。」
李令歌故意:「沈琢?那可不行,他是俘虜啊。」
張行簡平靜溫和:「沈青梧。」
李令歌眸子眯了眯,幾分詫異。
她還以為張行簡會要求求見沈青葉,怎麼會是沈青梧,難道……她想到當初自己下藥那夜,沈青梧救走張行簡……
李令歌幽靜眸子,輕輕看一眼旁邊的博容。
她毫不心虛地看著博容,想知道博容是否知道些什麼——張行簡與沈青梧,難道有舊情?
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啊。
一直在旁沉默的博容這時擡目,對張行簡溫溫笑:「阿無在外站崗,你想見就去見吧。」
張行簡心中浮起些警惕。
他不動聲色,不說破彼此關係,起身作揖:「多謝博帥告知。」——
沈青梧將張行簡帶回軍營,帶回他們藏身的山頭。
張行簡代表敵軍首領,去和博容談判。沈青梧掉頭就走,忙她的事。
從頭到尾,二人沒有說過話。
張行簡倒是看了她好幾眼,但是她連眼神也不給他,他無奈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
如今,那幾人應該在談判。
山中雨水淅瀝,軍人站崗守營,沈青梧查看完營地布置,便坐在營帳外看雨,看山間燈火,看敵軍方向。
她腦中時而想到戰場上所見的張行簡。
他靠在她懷中,氣息淺淺地拂在她頸上,她周身激起一種戰慄酸麻感。
沈青梧慢慢地伸手摸上自己的心跳。
她對他的身體有感覺,對他的臉有感覺,她一貫知道。
只是沒想到這麼久不見……見到他,她竟會在大腦反應過來前,身體先去救他,怕箭傷到他。
說起來,她明明下令停戰了,是誰故意想殺張行簡呢?
難道是博容?
為了不跟少帝和解,要殺掉張行簡?
沈青梧抿抿唇,心中生起煩躁與茫然。
「姐姐。」
清婉的女兒聲,在氣氛緊張的軍營中,如春夜綿雨一樣讓人心間放鬆。
靠樹而坐的沈青梧擡起頭,看到美麗的堂妹撐傘站在幾步外,她身後,跟著那個武功非常不錯的江湖人。
沈青梧從來不管別人的事,自然不知秋君身份。
而沈青葉見到姐姐後,目中斂著一汪煙雨般的愁緒。她回頭對秋君輕輕一笑,柔聲:「秋君能讓我與姐姐單獨聊一聊嗎?」
秋君走後,沈青葉走到沈青梧面前,蹲到姐姐身邊,想看一看姐姐身上的傷。
沈青梧直接乾脆:「你有話與我說?」
沈青葉:「何以見得?」
沈青梧道:「你是一個非常懂事的娘子。」
沈青葉怔忡看她。
沈青梧冷眼看著天外雨絲:「自到軍營,你只和你那個衛士在一起,很少來見我們。我們商量什麼,你也不插手。你怕我們為難,怕影響耽誤我們。你認為自己是個弱女子,不應頻繁出現在軍營。
「那麼你今夜主動來見我,必然是有話要說。
「什麼話,明說吧。」
沈青葉怔怔看著堂姐許久。
她喃聲:「堂姐的直覺,真的非常准啊。」
沈青葉目中愁緒不退,沈青梧讓她直言,她仍猶豫很久,才緩緩開口:「有一樁事,我在心中壓了許久,始終不知該不該讓姐姐知道。
「博帥與我談過後……方才,博帥派人來找我,要我告訴姐姐這樁事。
「我不知道這件事告訴姐姐,對不對。我很猶豫……姐姐,你還喜歡張三郎嗎?」
沈青梧看著沈青葉。
沈青梧說:「我不喜歡他。」
沈青葉垂下眼——
張行簡走到近前,清清楚楚地聽到沈青葉問題,也聽到沈青梧從來很冷漠的回答。
在一剎那,張行簡洞悉了博容的意思。
他明白了博容輕易放自己見沈青梧的原因——摧毀二人本就薄弱的感情。
死士跟著張行簡,看到張三郎一瞬間臉色灰敗、愴然。死士自作主張與秋君動手,要護著張三郎叫斷那姐妹二人的私話。
張行簡擡了擡手,制止死士的忠心表現。
張行簡擡目,看著寥寥煙雨,看著天地灰濛。
他好像回到十九歲那年,秋夜雨。
天龍十九年的那場雨滂沱巨大,從當年一直下到今日,仍然不停——
張行簡笑了一笑,覺得有趣、可笑。
天龍十九年秋夜雨後的結局,在多年蟄伏後,要到來了——
沈青葉蹲在姐姐身旁,慢慢訴說天龍十九年沈青梧所不知道的那些事——
「是張三郎在雨中登門,來找我,我帶他去見了伯母。
「張三郎事後跟我承認,逼迫姐姐出走的主意,是他出的。是他跟伯母說,姐姐心裡在乎的人,只有一個生母,一個嬤嬤。若是兩家想定親,想讓姐姐鬆口,讓姐姐不去大鬧,必然要蛇打七寸。」
沈青葉低著頭:「我後來沒有告訴過姐姐,是我以為姐姐會與張三郎毫無瓜葛。我希望姐姐忘掉曾經的事,不要再記住什麼張三郎。
「我不想姐姐去愛,也不想姐姐去恨。愛與恨都要花費很多精力,忘記最好。我以為這是對姐姐最好的結局。」
沈青葉眸中噙起些淚意,望向沈青梧:「但是……博帥說,張三郎喜歡姐姐,我有必要讓姐姐知道一些過往舊事。」
沈青梧面無表情地聽著整樁故事。
她靠著樹,記憶不可避免地回到當年。
果然一切都是張行簡算好的。
也是,除了那種七竅玲瓏心,誰會兜兜轉轉用心算計她?人家算計她,與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只有她不甘了很多年,越想越不平。
沈青梧忍不住再次懷疑,長林說張行簡喜歡她,到底喜歡她哪裡?長林是不是弄錯了,張行簡怎麼可能想娶她?
在那個上元節煙火夜,她是不是又弄錯了什麼——
張行簡眼中,怎會有愛意呢?
沈青葉望著沈青梧:「姐姐,你很傷心嗎?對不起。」
沈青梧回答:「我不傷心。」
本就對張行簡沒什麼期望。
她現在只是覺得可笑——反悔了的張行簡,真可笑。
沈青梧擡頭看天。
她忘了今日下了一整日雨,到如今還在大雨滂沱,天上沒有月亮,不能讓她一眼看到。
沈青梧隨意地笑一笑。
濕發貼面,眸子靜黑。
她望著沒有月亮的天,淡聲:「月亮永不愛我。」
溫雅清冽的男聲靠近她們:「沈二娘子,你怎麼知道月亮永不愛你?」——
沈氏姐妹一起擡頭,看到從密雨中撐傘走來的張行簡,看到濃郁樹林在他身後,他在雨中也這般清雅多姿。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
剛剛說過人壞話的沈青葉神色不安,不知如何自處。
她匆匆站起,要向張行簡行禮。張行簡少有地忘了回禮,目光只盯著那個坐在樹下、動也不動的冷漠女子。
張行簡平靜地笑一笑:「沈青梧,月亮永不愛你嗎?」
沈青梧被他問一遍又一遍,心中厭煩,猛地擡頭,兇惡萬分地瞪著他:「不愛!如何?」
張行簡:「逃跑的人是誰,拒絕承認的人是誰,不給機會的人是誰?
「你從不承認,也從不問,讓他怎麼愛?
「你從來不想要,你怎麼就知道——月亮永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