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樂喧嘩,沈家上下喜不自勝。
當張行簡出現在沈家時,證明少帝真的要迎娶沈青葉,沈氏一家人除了沈琢心不在焉,其他人激動得近乎熱淚盈眶——
沈家近年命犯太歲。
好不容易上了孔相的船,無召而出隴右軍,不想孔相身死,戰爭也沒有贏。
少帝喊著要殺將領,若非沈家咬著牙將沈青葉推出去,沈家上下都要被那糊塗的少帝治罪。
而今不一樣了。
只要沈青葉成為皇后,沈家一步登天,滔天富貴誰不心動?
如今只差一步——只要沈青葉進宮封后,參與封后大典,禮成後,沈家的心病就能放下了。
張行簡在司儀的領路下,穿過紅廊綠閣。
身為宰相,他在今日穿著紫色祭服,身掛錦綬,腰系大帶。這位容貌氣度皆清雋風流的年輕宰相出現在沈家,觀禮者一時恍惚,覺得這般相貌氣度,倒不像是來提少帝迎親,而是他自己才是新郎官。
再聯想到張行簡曾經與沈青葉的婚約……
禮樂聲在一瞬間,都有些怪怪的。
張行簡站到了那准皇后的閨房前,朝里望了一眼。
觀禮者心想:張相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將自己心愛的女子,送往另一男人身畔呢?
張行簡即使身著祭服,也是那般謙謙君子模樣。只是他面容沉靜秀美,與養病時候的蒼白羸弱對比,健康了很多。
讓眾人浮想聯翩的張行簡開了口:「為防止典儀出錯,在出沈家府門前,在下要查一下皇后衣著是否出錯。」
眾人怔。
准皇后身著褘衣、頭戴珠冠蓋頭,正好端端坐在那閣榻上呢。
張相要檢查什麼?
張行簡向屏風走去,向准皇后走去。
沈家第一次有皇后出嫁,又是軍將世家,難免對這些規矩禮儀不太熟。他們隱約覺得不應如此,但是如今只獃獃看著張行簡先去看那新嫁娘。
沈氏自然覺得自己按照宮裡嬤嬤的教導伺候准皇后了,不怕張相查。
坐在閣榻上的沈青梧上身緊繃,在張行簡開口後,她便聽出他一步步靠近的腳步了。
怎麼,他現在就開始懷疑了?
沈青梧垂在膝上的手握緊,低垂的目光透過蓋頭,看到了張行簡的烏色鞋履在靠近。
他站在自己三步外,沉默著。
沈青梧一言不發。
張行簡緩緩開口:「沈五娘子見諒,為了典儀不出錯,在下只好先於官家檢查一下,並非冒犯。」
他俯身,要來挑起蓋頭。
而在這一瞬,新嫁娘突然站起。
張行簡怔一下,眼睜睜看著新嫁娘沒頭沒尾地站起,她被曳地的綉著鳳凰的裙尾絆住,直直向他懷中撞來。
新嫁娘靠在他懷中,張行簡氣息瞬靜,眸子閃爍一二。
他伸手去摟她腰肢,防止她摔倒。但就這一會兒時間,那張隔開里外的屏風轟然倒地,張行簡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吸氣聲。
張行簡沉默。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門口的眾人看到了他抱著准皇后的這一幕。
他懷裡的新嫁娘依偎著他,動也不動。
沈母忍怒得牙齒要快咬碎:「張月鹿!」
宮裡出來的嬤嬤與喜婆婆們連忙衝過來,推開張行簡,隔開張行簡和新嫁娘的距離,將皇后扶穩。
那准皇后沖她們怯怯擺手,嬌弱模樣,與往日的沈青葉不說五成像,恐怕是一成都沒學到的。
張行簡沉默看著。
那些嬤嬤們在混亂中安慰皇后,又轉過身擺出笑臉,對張相說:「相爺放心,我們早就檢查過了,皇后的衣著是沒問題的。眼看吉時要到了,咱們快出門吧,莫讓官家等得不耐煩了。」
張行簡垂下眼。
他無聲笑了一笑。
他似乎很無奈:「好吧。」——
沈青梧平安地坐上檐子,隔著珠翠帷帳,看那翻身上馬、上身昂揚的張行簡。
她微有得意。
她在心中冷笑:笨蛋張行簡。
張行簡驀地回頭,向帷帳方向看來。
沈青梧一時心臟綳起,幾乎疑心他看到了自己。但這不可能,隔著帷帳,他武功又不高,他怎麼可能一眼看到自己?
張行簡說:「皇后殿下,你可想好了——當真要入宮?」
他輕聲:「若殿下想反悔,如今還有機會——」
坐在檐子上的沈青梧不搭理他。
其他跟著張行簡迎親的幾位朝臣面色大變,快嚇死了:「相爺!」
——這話可不能亂說!
若聽在不知情的人耳中,還以為相爺要帶著新嫁娘私奔,耍少帝一通呢。
張行簡嘆口氣,笑一笑,寬慰自己的同僚。
沈青梧心情平靜地坐在檐子上,腦中開始演示自己的刺殺計劃。
出了沈家門,春雨霏霏,潤雨如新。
禮樂聲變得輕快,鹵部儀仗開道,沈青梧想了一會兒自己的刺殺計劃,覺得沒有疏漏後,便開始盯著張行簡的背影走神。
他好像瘦了很多哎。
但是長得俊逸的郎君總是得天獨厚,羸弱有羸弱的美,清逸有清逸的美。這位背影清拔如鶴的郎君,若真是新婚夫君……
沈青梧心臟砰地疾跳幾下。
她習慣性地拉回自己跳躍的思維,而正是這習慣性地制止自己亂想的行為,讓她發現——進宮路不對。
這不是進宮的路。
這是圍著東京外城在一圈圈地轉,沿著汴梁河,越轉離皇城越遠……沈青梧從小在東京長大,她哪裡會看不出來?
沈青梧眸子眯起,盯著張行簡的目光,快要將他戳死。
她在這一瞬間便知道,行動泄露,或者被張行簡猜出來了。
她也霎時明白張行簡為何要查新嫁娘——若不是她機智地撲入他懷中,順手用指風撞開了屏風,她少不得真要在還沒出門的時候,就被張行簡揭穿了。
但是幸好,今日的局,沈青梧只是那個殺手。她是執行計劃的人,身後跟張行簡作對的人,多著呢。
沈青梧就這麼沉著氣,坐在檐子上,且看張行簡要如何拖延時間。
一列騎士從街角擦入,其中有長林的身影。
長林掠入儀仗隊,朝那坐著皇后的檐子瞥了一眼,馬湊到郎君身邊,低聲告訴郎君:「郎君,情勢不好——你恐怕得回府一趟,他們扮成乞丐,在圍攻張家。」
張行簡微笑:「攻吧。」
長林:「人數眾多!越來越多的人包圍張家,屬下帶人與他們打,發現他們要麼武功高強,要麼一招一式都是軍中練出來的……全部都是!」
張行簡皺一下眉。
他在一瞬間回頭,目光複雜地看一眼檐子。
長林仍在耳邊急切:「那麼多武功好手圍攻張家,張家不能被攻下——博帥被關在我們家,不管是博帥被他們救走,還是他們見勢不妙,說出博帥就是張家大郎的身份……局勢都不利於我們。
「郎君,這邊事你不能管了。你應該與屬下回去,親自主持張家,不能讓他們找到博帥。」
張行簡喃聲:「多少人手?」
長林說了一個數。
張行簡詫異。
這個數目太多,這幾個月東京人員流動,並未發生明顯變化,說明對方一直控著一個數。張行簡心中早有算計,就算他們今日要幫沈青葉逃離,出動的人不可能太多。
但是如今這個數量,與長林所說的攻打張家的人數,幾乎對上了。
那就說明,所有放進來的敵人,全在張家那邊。這邊只有一個人——
這邊行事的,竟然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對千軍萬馬……她不想活了嗎?!
張行簡目光如冰,盯著檐子。
檐子中的沈青梧,一瞬間覺得張行簡透過帷帳看過來的目光,如鋒刃一般,還帶著些怒。
沈青梧綳直後背,等著戰鬥。
但是張行簡又將他的怒火壓了回去。
緋雨落到他秀氣濃長的黑睫上,他的眼睛像清水一樣透亮剔透,盯著檐子看了許久。
張行簡收回目光,囑咐長林,囑咐跟隨自己的其他官員:「在下家中出了些事,先走一步。諸位郎君迎新後到宮門前,且先等等在下。
「告訴少帝,宰相不在,無論任何原因,典儀都不能提前。」
張行簡盯著檐子,一字一句:「為了典儀不出錯,請官家一步都不要靠近皇后。」
幾位年輕大臣禮貌而謙恭地目送張相遠去,心中生羨。
坐在檐子里的沈青梧耳力太好,聽到他們討論——
「我等什麼時候才能拜相啊?」
「張相哪裡都好,就是神神叨叨,太過霸道。他不在,就不許典儀進行,話傳到官家耳邊,官家又要生氣了。」
沈青梧掏掏耳朵。
生氣?
太好了——
眾大臣陪著少帝站在冷雨中,一同等張相的歸來。
坐在檐子里的沈青梧心平氣和地數著宮門前浩浩蕩蕩的人頭,陪他們一起坐著。
氣氛僵凝。
少帝面上神情越來越不耐煩。
在這個關頭,天邊突然升起一響箭,「砰」的一聲,宛如禮樂儀式,卻是這聲響箭升空後,檐子里的沈青梧立刻坐直。
沈青梧捏著嗓子,掀開垂簾,召喚陪自己一路的宮中老嬤嬤:「嬤嬤,相爺不回來,難道我就一直進不了宮嗎?」
嬤嬤很為難:「殿下,再等等……」
沈青梧柔聲細語,擠不出眼淚,擠出兩聲哽咽:「雨一直下,嬤嬤也知道,我身體不好,我有些受不住……能不能請官家過來,我與官家說兩句話,求一求官家呢?」
嬤嬤當然希望未來皇后能夠攏住少帝的心。
嬤嬤去請少帝,少帝雖不淋雨,卻也等得火氣連連。封后大典吉時已經錯過一次,再錯過第二次,他這個皇帝還有什麼威信?
莫非這是張行簡給他的下馬威?
莫非張行簡是告訴他,就算他順利登基,他也別想為所欲為?
少帝臉色越來越青,周圍大臣咳嗽著想勸兩句,被少帝手一擡,拉下去挨板子去了。在這般壓抑氣氛下,嬤嬤來請少帝,說新後有請。
少帝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朕委屈了青葉……」
旁邊又有年輕大臣咳嗽。
少帝當做沒聽到,大步向華麗檐子過去。
臣子跟上:「官家,相爺說,您最好不要靠近新後……」
少帝大怒:「相爺說相爺說!他不過是一個相爺!朕能廢了一個孔業,也能廢一個張行簡!這皇帝是自己在當,不用別人教朕!」
少帝越走越快,看到檐子後美人影影綽綽的身形,他的魂便飛了一半。
少帝喃喃自語:「青葉,朕來了,朕讓你等了多年……是朕不好。」——
張行簡與長林等衛士騎在馬上,快馬疾行,在飛雨中踩過一地水窪。
張家的戰鬥他安排妥當,那支響箭飛上天空時,張行簡便知道少帝那邊要出事了。
楊肅等將士、「秦月夜」的殺手們,全都盯著張家,少帝那邊安排的後招,只會有沈青梧一人。
實在瘋狂!
張行簡不可能不安排後手,不可能不安排人保護少帝。確實,武功高強的人,有自己的計劃。但是沈青梧想動手很容易,她那個豬腦子,難道沒想過動手後怎麼出去嗎?
她怎麼敢和自己為敵?!
馬蹄急踏雨水。
雨水沾濕張行簡的袍袖。
離皇城方向越來越近,張行簡心越綳越高——
馬轉過長巷,進入御前大道。
青石磚被雨密密拍打,眾臣黑壓壓,淋雨站在宮門前,眾臣之外,禁衛軍持器長立。再往外,民舍的牆頭樹前,也埋伏著禁衛軍。
這麼多的衛士,都是為了保證少帝大婚順利進行!
而張行簡轉過巷子,看到少帝竟然站在了新後的檐子前。少帝彎身和車上人說話,撩起衣擺要上車。
張行簡厲聲:「官家!」
他少有的聲量擡高,語氣嚴厲,讓那胡作非為的少帝嚇得一個趔趄,往後縮回身子,扭頭往張行簡的方向看來。
而張行簡眼睜睜看著檐子的帷帳在這剎那間驟然掀開。
女子踏步而出。
一把雪白匕首,毫不猶豫地扎入少帝心臟。
蓋頭掀開,釵鈿十二,雙佩小綬,正是皇后祭祀的服飾。
珠翠琳琅下,幾隻流蘇在女子側臉上晃動。女子面容姣好,妝容秀美,但是她分明、分明……
少帝倒在血泊中。
圍著車的嬤嬤們發出驚叫:「你不是沈五娘子!你是誰!」
眾臣震怒:「官家、官家……快來人,官家遇刺了!」
禁衛軍連忙向內圍去。
騎在馬上的張行簡,在距離那檐子最遠的距離。他握著韁繩的手發白,看那檐子上的女子站直,開始脫她早已穿得不耐煩的褘衣。
女子露出褘衣內的黑色束袖武袍,開始拔掉頭上發簪,向外一拋,便將最快殺向她的禁衛軍逼退。
而臣子中終於有人認出了她:「沈青梧……沈青梧!來、來人,她、她是益州軍的,是帝姬的人……禁衛軍,禁衛軍快攔住她。」
沈青梧跳下檐子,手中匕首要再給少帝一刀。
一隻箭從半空中射向她,阻攔了她的計劃。
沈青梧看一眼在血泊著發著抖的少帝,少帝迅速被人圍住。宦官瑟瑟:「大、大膽!」
沈青梧哪有空和他們說話。
一擊必中,少帝不死也傷,她非常清楚自己那一匕首的力道和方向。
完成任務真的不難。
難的是……怎麼在千軍萬馬的圍困之下逃跑。
怎麼在張行簡的層層樊籠布置下,逃出生天。
沈青梧的目光,筆直地看眼最外圍的張行簡。
她對他投一挑釁目光,便收了回去,專註戰鬥。
長林跟在張行簡身後,快要窒息:「她怎麼敢、她怎麼敢!」
長林已經可以想像沈青梧被關入大牢、被用刑、被拷打……
張行簡調轉馬頭,冷聲:「走。」——
沈青梧一行人的計劃,一直是沈青梧一人行刺,其他人為她爭取機會。
「秦月夜」不只要配合他們,還要幫沈青葉、秋君逃離出東京。
當少帝遇刺的消息傳開後,東京出城的門開始一道道封鎖,想出城的人,勢必受到禁衛軍的追殺。
按照計劃,楊肅等人只管自己出城便是,不用管沈青梧。
沈青梧的生死,都不由他們操心。
沈青梧這一邊,刺殺之後,直面上千禁衛軍的追殺。更困難的是,禁衛軍的人數還在不斷增加……顯然,誰也不能放過刺殺少帝的兇手。
少帝若是不死,兇手要死;少帝若是不幸死了,在場的大臣們,更要兇手給一個交代。
禁衛軍原本被張行簡調動時,不情不願,他們的上峰不是宰相,宰相越權調兵,憑什麼聽令?而今,雨絲如注,眾人明白情況不利,勢必要捉拿到沈青梧,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沈青梧一直與人戰鬥。
但是今日的戰鬥,必然是她最辛苦的一次。
從宮門前逃出不是終點,只是一個開始,滿街滿巷都是捉拿她的兵馬,她到底要如何逃?
幸運的是,她從小在東京長大,她又是一個從小不被人管的野蠻人。這東京的大街小巷,她對路徑熟悉十分。
她自然也不想入天牢。
她當然也想活著出城。
雨好像下的大了。
從牆上翻到一個矮巷中的沈青梧腳步趔趄一下,才落地,她便看到了巷子里背對著自己的十來個禁衛軍。她握著匕首的手發抖,屏住呼吸,等著這十幾個人轉過身來發現她。
她腦中拚命想,如何從這十幾個人手下逃走,還不驚動其他人……
他們會用響箭聯絡訊號,禁衛軍當然也會。只要有一人發現她,沈青梧都危險十分。
雨水眨入沈青梧眼睛裡。
沈青梧貼著牆,看到前方逡巡的衛士們開始轉身……
突然,一隻手從後伸來,捂住她的嘴。她手肘本能向後撞去,騰身要將偷襲自己的人拿下。但是這人好像格外了解她的武功路數,她的手肘撞了空,擡腿踢踹的動作也踹了空。
沈青梧目中一寒。
她想拚命時,鼻尖忽然聞到了熟悉的月光一樣清冽的氣息。
而就是這個恍神的功夫,她被捂住嘴,被抱住腰,被往身後籮筐堆積的巷深處拖去。
同時,沈青梧聽到巷外長林那熟悉的聲音:「沈青梧在這裡,跟我來!」
外頭衛士的腳步聲登時被引走。
巷子深處,沈青梧被推到牆頭,長發濕漉漉地貼著頸,兩隻手也被扣住按在牆頭,以防她再次動手。
張行簡壓著她。
他潮濕的紫色祭服貼著她黑色的武袍,祭服實在沉重,悶悶地貼著武袍,沈青梧被他這身衣服壓得,都覺得有些重。
沈青梧還要想一下:當宰相真可憐。要穿這麼繁複的衣服,一下雨,水浸上衣袍,得重死那身嬌體弱的張行簡。
張行簡看她不掙扎,也沒有吭氣的意思,才鬆開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他抵著她,看她蒼白失血的臉色,看她烏黑的眼珠子。
張行簡輕聲:「好大的膽子,敢孤身入東京殺少帝,不要命了?」
沈青梧看著他不說話。
他目光起初嚴厲,在她幽黑眼眸的凝視下,他清水一樣的眼睛開始目光閃爍,開始躲一下她眼睛,才再次看回來。
他一瞬間的眼神變化太多了。
沈青梧沒有看出來。
但是他與她抵在這裡,最終看著她的目光,複雜非常。
只有雨水淅瀝,呼吸輕微。雨落在兩人眼睛裡,目光看著彼此,誰也沒說話。
沈青梧看出他沒有殺自己的意思。
她被壓在牆上的手腕動了動,提醒他:既然不動手,就不要耽誤時間,放我走。
張行簡垂目沉思片刻。
他下定了決心,往後退開,握住她手腕。
張行簡:「跟我來。」
沈青梧不動。
張行簡回頭,聲音輕柔地告訴她:「有一條出城的路,是我原本給青葉他們安排的……你跟著我,也從這道門出城。」——
沈青梧被張行簡拉著,被他帶著在街巷間穿梭。
他遠遠不如她熟悉這裡。
沈青梧冷眼看著,見他經常繞錯路,好幾次差點帶著她撞到巡邏的衛兵手裡。
然而沈青梧不吭氣。
她低頭看他緊緊拉著她的手骨,他手腕素白,薄了很多,一點肉都沒有了。
一年前……他抱起來,還是有些肉的。
現在卻……沒有以前那麼好看了。
沈青梧開始想:她出去了,張行簡怎麼辦?
爛攤子是不是就到張行簡手裡了?張行簡要替她遮掩,要承受壓力?那皇帝死不死,張行簡都是罪人……——
沈青梧被帶到了一個很小的與狗洞差不多的出城口。
她被張行簡拉著躲在巷後,藏在一棵百年古槐後。
張行簡指給她看那叢半人高的雜草:「那裡有個洞,我一直沒讓人修補,就是以防萬一……你從那裡出去吧。」
張行簡回頭,他想最後看她一眼。
但是他還沒轉過身,後頸便被身後人重重一劈。
恩將仇報的沈青梧將昏迷的郎君抱入懷中——
兩日後,精疲力盡的楊肅終於擺脫了追兵們的追殺。
為了躲避,兵馬分離,各行一路。楊肅哪有功夫聯繫其他弟兄有沒有平安逃出,他第一時間前往離東京有二里的一座破廟。
這是他之前和沈青梧說好的訊號。
如果沈青梧能逃出來,到這裡和他見面。如果沈青梧不出現,說明沒有逃出,楊肅再想辦法救人。
楊肅跟沈青梧拍胸脯保證,自己絕不會丟下她。
但是楊肅心裡沒底——約定是約定了,沈青梧當時卻沒說話。他不知道沈青梧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沈青梧相信不相信他。
黃昏之時,楊肅拖著步伐,趔趄著前往破廟。
他遠遠看到昏暗中燃著篝火,心裡充滿了希望。
楊肅沖入破廟,盡量壓著聲音,怕有埋伏:「阿無!」
他看到了破廟院中果然燒著篝火,坐在篝火邊撿柴的那個一身臟污、被血和塵土糊得快看不清面容的散發女子,正是沈青梧。
沈青梧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往火中投柴。
雖然衣著與臉上全都是血,雖然神色看著不太好,但她活著!
楊肅快要落淚:「阿無,你逃出了,真好……」
沈青梧回神,擡頭看他一眼。
沈青梧皺著眉。
楊肅意識到沈青梧有煩惱——她這種性情簡單的人,什麼都寫在臉上。
楊肅立刻去握自己腰間的刀,背脊綳直準備戰鬥:「怎麼了?你有難處?」
沈青梧:「……確實有一樁難事。」
沈青梧揮開落到頰畔上的髮絲,心煩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土,轉身帶著楊肅往廟中走去——
片刻後,楊肅與沈青梧並排站在一扇木門前,看到了那坐在裡面稻草上的郎君。
那郎君盤腿靜坐,安然如畫,與經歷戰鬥的沈青梧全然不同。
楊肅想,這可真有氣質。
落難也有濁世佳公子一樣的好看。
但是——再好看,他也是……
楊肅被嚇得後退一步,扶住門,壓低聲音:「沈青梧你瘋了?張行簡為什麼在這裡?!你把他偷出東京了?你你你……這麼危險的時候,你怎麼能滿腦子男盜女娼!」
沈青梧覺得他用詞有誤。
但是……
沈青梧確實很煩。
沈青梧心煩地從門外偷偷看門裡的郎君,告訴楊肅:「我當時大腦空白,不知道怎麼抽筋了,不知道我在想什麼……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把張月鹿偷出來了。
「怎麼辦?我難道再把他送回去嗎?是不是更危險了?」
楊肅:「……」
沈青梧:「……」
二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