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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夜清風冷,冷風一遍遍刮在門窗上,呼呼作響。

沈青梧與張行簡親昵如此,腦中轉著各種不合時宜的念頭,在想事情到底走到了這一步。

她也許是真的情動。

也許是真的有些委屈。

也許是真的很想念他。

沈青梧分不清楚。

她只知道當她撲在他身上,勾著他下巴與他親吻時,她呼吸滾熱,麻意從指縫間傳遍血液。情感與身體帶來的共同刺激,讓她雙目泛紅,呼吸凌亂。

張行簡仰著頸,一手鬆松扶在她腰際。

他上半身後仰,試圖躲避。

張行簡聲音沙啞:「好梧桐……你停一停,別這樣。」

沈青梧從來不聽他的。

她用了葯,又在他身上點火。她有一腔不管明夕是何夕的大無畏精神——

無論如何,放倒張行簡。

紓解之後,他疲憊之際,睡過去之時,正是她離開的機會。

除此之外,她竟然狠不下心讓他受傷了。

沈青梧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手段來與他親昵。

勾纏、擁抱、親他喉結、扯他衣襟……

屋中氣氛越來越燥。

凌亂髮絲拂在二人唇齒間、臉頰上,那郎君清雋風雅,在被她這樣胡亂妄為之後,整個人眸潤唇紅,他側過臉喘息、放於腰側的手微微發抖,他努力控制……

沈青梧心想:我喜歡。

她要繼續。

但張行簡在她手掠入他衣領內時,他手不動聲色地從她腰際探上,用著他的手段。輕而軟的揉在微敞的裳內隨著女子氣息起伏……

沈青梧身子一顫,目中片刻失神。

而就是這個功夫,張行簡摟住她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他擡手,就在她胸前點了兩下,點中她穴道。

沈青梧用內力可以沖斷他的點穴,但這需要時間,何況沈青梧不覺得張行簡會傷害自己。

他不過是摟著她,靠在她脖頸旁喘息,平復氣息。她分明感覺到他的滾燙與急促、凌亂,可是他硬是能強忍下去。

他呼吸稍微平順些,便拉開二人的距離,伸手撫摸她微燙的面頰。

張行簡撫開她面上的亂髮,聲音輕柔地問:「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對我,為什麼這麼激動?」

沈青梧怔怔看著他。

她在這一瞬,鼻尖發酸。

——他沒有將她任性的「發瘋」當真。

張行簡甚至伸手試溫,觀察她渙散的眼神……他慢慢道:「一壺酒中下了葯,不光葯了我,也葯你自己。怎麼對自己也下手?」

他輕聲:「告訴我答案,梧桐。」

沈青梧望著他半晌,她說:「沒什麼原因,想和你做些快樂的事罷了。」

他怔一下,目光如流波一般閃爍。

他問:「真的嗎?」

沈青梧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又冷漠:「真的。」

她便看到他出神了片刻,眼中喜意拂動。

張行簡擁住她,含笑:「……我當你是真的了。」——

他抱著她到床榻間,沒有被解穴的沈青梧被放倒在床褥上。

沈青梧不去想其他的,她默默用內力衝擊身上的穴道。

眼前光微暗,她目光望去,見張行簡拉下了綉著木蘭花的青色帳子。

賬內有了一層溫意,他俯身而來,輕輕親她。

呼吸暖而急,兩個都被下藥的人一碰對方,久逢甘霖,身體所受到的吸引讓他們從骨子裡戰慄。若不是沈青梧動不了,她必是要壓著他直接亂來的。

他卻一直只是親她。

張行簡問:「是有什麼心事,或者心情不好,才用這種方式發泄嗎?你可以說出來,我幫你。」

沈青梧閉目:「貪圖美色罷了。」

張行簡彎眸:「是么?那我也很開心。」

他來親她,潺潺如溪,不像她一樣——每次都劇烈得彷彿沒有明天,每次都恨不得把一條命交代在榻間,每次都想有今朝沒明日。

她像個亡命逃犯。

沈青梧在他氣息落到唇間的空檔間別過頭,啞聲:「然後呢?」

張行簡:「什麼然後?」

他說:「我只是想親一親你罷了。」

沈青梧:「……」

她呼吸急促,熱血上臉,整個人在欲中掙扎劇烈,急需緩解,他竟只是想親一親?難道那葯,對他作用不大嗎?

沈青梧混沌中,捕捉到張行簡眼中的一絲懊惱。

他勾著她呼吸,在她唇畔抱怨:「下次不要用藥了。不是只有用藥,我才能這樣做。」

張行簡面上霞意色濃,他見她目光渙散,觀察片刻,便伸手落到她腰際,猶豫片刻,他開始摘她衣帶,手指掩藏。

水和火緩緩流動,在夜色下波潮湧動。

沈青梧一聲急促的「唔」,將自己從迷亂中扯回來。

她震驚看他。

大袖遮擋,他的手已看不見,完全被燭火和被褥擋住……在她醒過神時,他目光略有羞意。

張行簡解釋:「我見你很急,我可以幫你,你覺得呢?」

沈青梧:「……」

她是想放倒張行簡,不是被張行簡放倒。

沈青梧忍著衝動,忍著理智上的掙扎與情緒上的歡喜戰慄,她內力在體內衝擊穴道,但她要硬邦邦拒絕他:「我不需要,我不想要。」

張行簡看著她,置於她腿側附近的手沒有再移動。

他問:「我手法不好?」

沈青梧咬牙切齒:「是!你根本什麼都做不好,你混賬……你不要亂來了。我、我……」

她忍辱負重,壓低聲音,情緒低落:「……親一親就好了。」

郎君的唇重新與她相挨,又如春水般遊走於她額頭、眉目、臉頰間。

她因有美男而不能玩,感到失落;又在他的溫柔下,飲鴆止渴。

這般恍惚間,沈青梧聽到張行簡低聲:「梧桐,我真的很高興……你這番下藥,是暗示我,想與我和好的意思嗎?」

沈青梧含糊應。

沈青梧聽到自己模糊的聲音:「真的不來嗎?」

張行簡說:「……大夫說,你受著傷,不要劇烈運動。」

沈青梧陷入長久沉默。

沈青梧忍不住問:「這是劇烈運動嗎?」

他在床榻間衣裳半亂,寬袍如雲,燭火隔著帳子照來,在他眉目間添一分暖色。

他彎著眼睛:「嗯?不算嗎?」

他哄她:「你且忍一忍……若你想……明日我們找大夫問問吧。」

沈青梧凜然,從男女情愛中冷靜下來:如果她和楊肅今夜毀不掉官府的計劃,明日大夫就會順利過那道橋,暢通無阻,只等著進東京。

不行。

張行簡沒有行事的意思,他還在壓抑藥性……她該如何與他周旋?

沈青梧思考間,感覺到自己面頰又被他親了親。

張行簡溫聲:「梧桐,我真的很高興。」

這話他已經重複一遍了。

但他依然要說:「你心中有我,願意嘗試著接受我。雖然你用的這種手段我不喜歡,但這並沒什麼關係。只是……你我之間,不必只有這樁子事。」

他髮絲落到她臉上。

他說:「有什麼心事,有什麼麻煩,你都可以和我商量。我想成為你的心上人,不只是床上伴侶。」

沈青梧此時依然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直到他手與唇都停了下來。

那面容緋紅、額上滲汗的秀美郎君和她說:「你真的沒有任何心事,想與我說嗎?」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他已經重複第三遍了。

躺於榻間的沈青梧怔怔看他,目光一點點冷下。

她問:「你指的是什麼?」

在說話期間,她衝破了體內穴道的力量。但她仍偽裝著不能動,與他試探。

張行簡望著她。

他目中有一絲笑。

笑意卻是淡的、嘲弄的、哀傷的。

張行簡伏在她身上,親昵地吐出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楊肅。」

——楊肅此時在做什麼呢?

你要將我支走,不惜給自己也用藥,想和我魚水一場。

張行簡問:「你是喜歡我,還是利用我,或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麻痹我呢?」

張行簡:「我可以不計較……只要你說出來。」

說出來?

沈青梧在一瞬間,意識到張行簡什麼都清楚了。

他清楚她和楊肅整日嘀咕些什麼,他知道她不見了的耳墜是給了誰,他還知道她今夜匆匆忙忙如此熱情的目的……

他順著她的意思,並沒有挑破。

因為——

張行簡道:「我在等著你相信我,願意和我說一說你的煩惱。」

相信?

沈青梧驀地翻身躍起,武器不出,她橫手按住他肩膀,將他按倒。他擡手反抗,武力卻不如她,幾招之後,換張行簡被壓倒在床榻上,動彈不得。

二人身上的藥性未除。

肢體的每一番碰觸,都十分有感覺。

誰能抵抗?

沈青梧推倒他之際,沒忍住在他微張的紅唇間吞咽他的氣息,好緩解心口去不掉的那抹燥熱。

他身下亦是狼狽一片,只是雙手被她擒住,按倒在枕榻間。

沈青梧逼問:「相信你?

「你我之間,談什麼相信?」

她質問:「你知道我和楊肅的計劃,知道我們的目的,你不加阻攔,冷眼旁觀……說!你的目的是什麼!」

張行簡問:「保護你。你相信嗎?」

保護她……

她刺殺了少帝。

滿朝廷出動兵馬追殺她。

張行簡說不必太慌,朝臣們更緊急的目的是救少帝。但是無論少帝生死,都需要一個兇手來做一個交代……

張行簡說保護沈青梧,那麼替沈青梧去做那個交代的人……會是誰?

楊肅?!

沈青梧雙目瞬間赤紅,怒意湧上:「你要殺楊肅?要楊肅替我去死?!你是大周宰相,一路跟著我們,說什麼請大夫,給我療傷……你的真實目的,是要殺楊肅?」

她恰在他肩側的手用力得發抖:「難道你從一開始跟我出城,都在計劃嗎?」

張行簡呼吸困難。

他失笑:「梧桐,我的計劃一直在變……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計劃。你帶我出東京……我很高興。」

天知道,當他坐在破廟中,發現沈青梧擄走了他,他有多開心——

不清醒的梧桐對他心軟了。

張行簡喃喃自語:「你說你不知道為什麼犯糊塗帶我出東京,我知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心疼我,怕我因為少帝遇刺的事、因為放走你的事惹上麻煩,怕我被朝臣和少帝質問。

「心軟的梧桐捨不得我受委屈,就要帶走我……」

他眼中霧氣連連,面容潮紅,說話近乎呢喃。

沈青梧:「閉嘴!」

她捂他嘴:「閉嘴閉嘴閉嘴!」

他面頰紅得厲害,意識似有些模糊。他蹭著她手心,輕輕親吻,呼吸潮熱,讓沈青梧心尖發軟,泛起一陣陣戰慄。

沈青梧猛地將手縮回,他茫茫望來,目若琉璃,目有委屈。

這位郎君失落無比:「你眼中,只有楊肅,沒有我。一丁點兒都沒有,是嗎?」

沈青梧手拍在他肩頭:「不許裝可憐!」

張行簡靜一靜。

其實他哪有裝可憐?他真的很羨慕楊肅……

他一會兒羨慕博容,一會兒羨慕楊肅,人生情愛啊,如此難斷。

張行簡閉目:「不是要殺他,是另有計劃。我要與帝姬談條件,手上必須有籌碼。」

沈青梧:「你為何不明說?!」

張行簡:「你給過我機會嗎?或者,我說什麼……你相信過嗎?你和楊肅整日背著我嘀咕,不就是懷疑我在騙你們嗎?」

他冷笑,寒目望著她,發泄一樣:「我就是在騙你們!我就是詭計多端,我就是你以為的惡人,你滿意了嗎?」

沈青梧沉默。

她直白:「亂吃飛醋!」

張行簡一滯。

沈青梧:「我沒空和你吵架。但我知道,張三郎很生氣,張三郎想報復我。

「我這麼可惡,你這麼無辜,全是我的錯,你清清白白是我強求你。我們——」

張行簡身上壓著的力量一空。

他猛地伸手向外,要拉她:「梧桐,回來!不許和我吵架!不許為了別的男人拋棄我——」

他雙目亮得粲然,骨子裡的執意,讓他抗拒她的離開。

可是情與愛,本就是他算一次、錯一次的事;是他想要一次、被放棄一次的事。

難道因為他能洞察他們的所有心思,他就是壞人,他們就是好人?難道他們出主意是正當手段,他動一動腦子就是「詭計多端」?

憑什麼沈青梧喜歡笨蛋楊肅,不喜歡聰明的張行簡!

沈青梧推開帳子疾步向外,匆匆整理腰帶與凌亂衣袍。身上因葯而起的熱意難消,但她有更重要的事,壓過了藥性。

她推開木門,冷風呼呼澆來。

寒風吹頰,讓她冷靜。

沈青梧回頭看那掀飛的青帳,看張行簡從帳內探出手,一張泛紅的秀白面容隱見幾分蒼意。

沈青梧:「張月鹿,你我各憑本事!」

她揚長而去。

張行簡喚不住她,緊跟著下床,推門出去。

她飛檐走壁,在夜風中幾下便看不到。

衣衫凌亂的張行簡追出門,手扶著屋前柱平復藥力帶來的灼燙呼吸,他從懷中摸出一響箭,拋向空中——

平原廣闊,樹林搖落,颯然若流星。

陰沉天幕下,沈青梧在樹枝間借力穿梭,向城外的石橋快速趕去。

稍落後一些時間,張行簡騎馬縱行,帶著數十死士,同樣向城外的石橋疾行——

石橋下,有一場惡戰。

楊肅早已探查過數日,黑夜裡,他在官兵與馬車沒有到來的時候,一一趴在石橋下的石柱上,布置引火藥桶。

按照他打聽來的消息,在人們上橋前,火會爆炸,橋被炸毀。之後官兵會發現,追殺他時,沈青梧正好來協助,二人聯手逃跑。

計划出了些錯。

只布置好三根石柱,楊肅便察覺到危險。

他警惕向身後看,四方水面湍流後的矮灌木中,跳出十來個人,向他殺來,讓他心中一沉。

而與對方一交手,楊肅心更加沉冷:軍人!

不是普通衛兵,不是那些武功馬虎手腳不利索的衙役官兵,這些從水中冒出的人,身手不錯武功幹練,分明是軍中手段。

哪部軍隊出動了?

這場打鬥只是前戲,很快明火重重靠近,押送大夫們的馬車和護行的官兵們在燈籠光的掩照下,向此方石橋行來。

楊肅尚未布置好火引,但石橋已經危險非常!

楊肅艱難地躲開這些軍人的追殺,竄到橋面上,向行來的車馬高呼:「此處危險,快撤!不要再往前了!」

騎在馬上的官兵們看到了他。

官兵們齊齊出刀,跳馬向他殺來。

十數輛馬車在官兵不理會後,仍向石橋方向行來。楊肅向他們預警,大夫們紛紛掀開車簾,往外頭湍急水流處看來: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有官兵騎馬而過,厲聲回答:「刺殺少帝的刺客在前,爾等藏好,別出來!」

楊肅心涼萬分。

他一人縱是武力高強,如何與這麼多敵人為敵?何況這些人根本不聽他在說什麼,堅持要馬車向前行。

楊肅眼睛赤紅:「再往前一步,橋塌了,大家同歸於盡!」

官兵踟躕間,軍人道:「相信敵人的話?殺!」

楊肅在石橋上陷入戰況最激烈的時候,他不敢離開石橋,只怕自己一旦遠離,那些官兵就會讓馬車上橋。這般危險環境,方便敵人,楊肅陷入包圍。

楊肅被不知哪裡飛來的橫劍劈中後背,他吐口血慘跌數步,搖晃著被前方數十人擊來。

危急關頭,樹葉嘩嘩聲如潮,一道身影凌厲如虹,在半空中飛過,抓住楊肅後背,將楊肅從向河面傾倒的方向提了回來。

這人武力威猛,搶過楊肅手中的刀,向前重重一劈,就將十來個人嚇退。

楊肅擡頭,驚喜:「阿無!」

楊肅:「出了意外……」

沈青梧:「我知道,你先逃,我壓陣後跟著你。」

楊肅:「可是……」

冷風掠在女子面頰上,她用刀再擊退一敵人,沈青梧低語:「沈家軍?」

隴右沈家軍的軍拳,她從小看到大,沒有完全學會,也學了個六七成。

楊肅大聲:「什麼?」

沈青梧:「沒什麼,快走!」

她寒目盯著橋面上的敵人,斥責楊肅:「我是上峰,還是你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張行簡躍馬趕來,見到的便是沈青梧一人擋於橋上,巍然強橫,宛如阻擋千軍萬馬。

冷風吹動張行簡的袍袖。

楊肅在沈青梧的掩護下,向外逃去。楊肅想借用那些馬車來掩護,他向馬車方向竄去。

張行簡坐在馬上,擡手:「動手。」

楊肅剛踩到一馬車的車檐上,馬車突然炸開,車中數人在飛屑木條間向楊肅撲來,一張網罩向楊肅。

橋上的沈青梧看得一清二楚。

沈青梧只來得及提醒:「楊肅!」

她那聲喚得急,楊肅本能後撤,堪堪躲開網罩。但是楊肅已然看出,這些藏著大夫的馬車中,有幾輛馬車裡面,沒有大夫,藏的是等著抓他的軍人。

軍人們向楊肅劈來!

楊肅震驚看眼那下馬的張行簡,咬牙——

張月鹿,張月鹿!

如今還有什麼法子?當然是逃!

楊肅艱難與這些軍人交戰,張行簡囑咐那些軍人捉拿楊肅,又讓官兵們護著真正的馬車中大夫離開此處。

石橋上的交戰被分散。

張行簡說:「不必理會那女子,抓這男子便是。」

軍士與官兵皆聽他安排,張行簡看也不看那石橋上的沈青梧。

沈青梧見他是一心要拿楊肅當籌碼,哪裡願意?她前來救援,軍人們未必打得過她,但若是一一躲開,她一一追去,又如何幫楊肅?

沈青梧盯著張行簡修長的背影。

她立在石橋上,聽著四方水聲,草木在夜中蔥鬱舒展——

沈青梧刀抵在橋面上,忽地高喝一聲:「我就是沈青梧,我就是刺殺少帝的人!」

石橋下,張行簡驀地轉身,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橋上瘋狂的娘子。

那娘子冷然萬分。

軍士和官兵們再不能只聽張行簡一人之言,他們都知道少帝遇刺的事。

眾軍士向沈青梧包圍而去:「她是沈青梧,她是刺客!捉拿她歸案!」

張行簡煞白著臉。

張行簡冷聲:「回來——」

但是他只是借兵,只是調用四方兵馬。軍隊不完全聽他的,正如沈青梧從來不按照他希望的那樣去做事。

張行簡倉促之下,怔忡許久。

他忽地從身旁死士手中搶過一隻劍,向石橋上行去。

他看到了什麼,目光驟得一縮:「梧桐,下橋——」——

石橋上戰鬥激烈。

沈青梧全力應對比之前多了數倍的人手,她余光中看到楊肅那邊有了喘息餘地,才微微鬆氣。

她當然不可能和這麼多人為敵,何況對方有個張行簡那麼厲害的領頭人。

沈青梧見楊肅那邊有了餘地,便在打鬥間觀察四周,想向人少些的方向撤退。

而就在這個關頭,轟然一聲——

「咣!」——

天邊悶雷驟響。

奔向石橋的張行簡被雷聲激得腳步一晃,臉色慘白,搖晃間側頭吐了口血。

他喘息著,聲音沙啞而高:「梧桐——」

石橋轟然炸開。

軍人們在緊急關頭,互相協助著撤退。他們要沈青梧死,逼著沈青梧無法離開。沈青梧聽到雷聲,擡頭看天雷的一瞬,腳下踩空。

打雷了。

張行簡會怕。

她向張行簡看去一眼,他跌跪在地,唇角噙血,臉白如紙。

後背被誰猛烈一踹,本就受傷的心肺重重一痛,沈青梧張口吐出血。

石碎飛屑,她與倒塌的石橋一同向湍急水流中摔下去——

夜色深重得看不清,沈青梧仰望著天上的雷——

似乎每每她心軟,想和張行簡在一起,都有雷聲提醒她。

雷聲提醒她,你違背誓言。

你不能和張行簡在一起,你要和他在一起的話……你要付出代價——

張月鹿……——

沈青梧很多時候,都很羨慕張行簡。

不是羨慕他出身好,不是羨慕他自小得到無數人的關注,長大後又如此優秀,如此得天獨厚。

她羨慕張行簡的「聰明」。

他好像一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在討厭什麼,喜歡什麼,他要做什麼,他要走向什麼樣的路。他做的每一個決定,他好像都能為之做好準備。

無論勝負,他都看得十分清晰。

當他放棄一個人,他知道他在放棄什麼。當他喜歡一個人,他知道他在喜歡什麼。當他想和一個人重歸於好,他又知道他會為此付出什麼。

人與人相交的每一條脈絡,兩人相處的每一種走向,他說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這種水平,他稱之為「清醒」。

沈青梧卻稱之為「聰明」——

沈青梧還羨慕張行簡的「中庸」。

不求手段激烈,不求非生即死,不求一頭撞上南牆。

他是包容而平和的冷月。

你從他身上很少能看到劇烈的情緒變化,他擅長隱忍,喜歡觀察,從來不願將兩人關係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

他永遠用更和氣的、讓人能理解的那種手段來哄人求人,他不相信什麼誓言,所謂「天打雷劈」,也不過是沈青梧逼著他承認。

發過的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都可以換種方式接受,再來說服她。

可是沈青梧不行。

固執得要死,一條路走到黑,不理會別人的勸誡,身上都是些惹人討厭的怪毛病。

沈青梧真的相信十六歲時發過的誓,也真的想一輩子遵守誓言。

她若要違背誓言——

她真的會等著自己遍體鱗傷的下場——

最近,沈青梧常想,博容說的對。

沈青梧和博容也許是一類人,會一直受一個誓言的折磨。

太陽會灼燒自己,餘燼在烈日下一點點消無;那麼那棵長在懸崖上、長年累月不受人關注的梧桐樹,突然有一天,發現身邊多了很多人……

沈青梧若想違背誓言,又會贏來什麼樣的結局呢?——

真的很嚮往月亮啊。

嚮往他的溫和,冷靜,冷淡,變通——

情與愛與欲,到底是什麼呢?——

「噗通」。

她落水之時,一個人從上追下,毫無猶豫地跳下水。

天雷過後,雨水終於噼里啪啦地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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