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與姜伯坐在書房內手談。
每每這時,姜伯都談政務談得分外投入,經常忘了手邊的棋子。
也沒有旁的原因,不過是姜伯不喜歡和這個學生下棋罷了。
這個學生棋品很差,下棋時間過長,又總是輸得多……和張行簡下棋,讓人沒有成就感,讓人很煩躁。
不如談談政務。
姜伯便說著自己對李令歌的印象:「多年前在東京時,光聽她的名,不見她的事。如今我定居此地多年,去年起南北分治後,我們這窮地方,倒也經常能聽到帝姬頒布的新令了。」
張行簡:「老師以為如何?」
姜伯斟酌:「是有些大膽的,以前沒有嘗試過。比如之前大河決堤,朝廷修得一直很慢,帝姬到來後,倒是快了很多。張月鹿,你常年在東京那個圈子裡,為何不督促陛下修築大堤?」
姜伯有些責備地看著這個學生。
張行簡輕輕笑了笑。
這個老師,一身學問,滿懷抱負,書生氣很重,卻不會當官。他只知道什麼對民眾是好,卻不知道怎樣實行,才能讓大部分人滿意。
這也是姜伯明明學富五車,卻只能辭官隱居的原因。
張行簡溫和道:「修築大堤,看似是好事,但不一定是好事。得控制住官吏之間層層剝削,才能把大堤真正修起來。官家未曾登基,又一向愛財,捨不得花錢,便想讓官員補上去……官員離大河十萬八千里,未曾體會民之苦疾,自然百般推搡。
「所以大河年年決堤,卻年年不能得到解決。我原本是打算解決的……」
架空皇帝,停下戰爭,當朝堂成為他的一言堂,他才能去做真正要做的事。
張行簡沉吟:「但如今……」
姜伯介面:「但如今,帝姬在做這件事。」
一陣沉默。
姜伯困惑問:「是否因為她打算髮動戰爭,怕大河決堤影響戰局,她才提前做這件事?」
張行簡笑一笑:「老師,你教過我的,凡事問跡不問心。」
所以李令歌的巧舌如簧,他並不太信。
他要自己判斷。
他緩緩看向窗外,伴隨著沉思:「何況,李令歌蟄伏多年,應該確實是藏拙了……」
離開東京的李令歌,和困在東京的李令歌,完全不一樣啊。
張行簡:「我之後還有幾個地方要去,老師可有其他學生,或友人?我想請老師引薦一下……」
姜伯:「還是打聽李令歌此人?想旁敲側擊?你想去百姓中觀察,那得有些影響力才行,我想想……」
兩人說著這些事,張行簡任由姜伯思考,他目光透過那半扇開著的窗子,落到院中一棵極為蒼翠的古槐上。
他看到了靠坐在樹枝上的沈青梧。
沈青梧靠著樹榦,閉著眼,不知道在練什麼神功,陽光穿梭樹葉間縫隙,光斑一波又一波地落在她身上、面上,如潮水一樣。
時明時暗的光海下,髮絲拂著女子面頰。
髮絲凌亂,合著的眉目沉靜,那樣對比鮮明的美感落在一人身上,讓張行簡時而恍神,忘了自己在做什麼。
姜茹娘就是在這時端著茶點進來的。
她臉色蒼白浮腫,眼睛周圈用脂粉掩蓋青色痕迹,雙唇嫣如花瓣。
姜茹娘不知道吃了什麼壞了肚子,躺了一整日,次日起身,她自己端著鏡子看自己,都覺得我見猶憐。她如此美貌,可能讓爹爹那位學生心動嗎?
此次見到張行簡第一眼,她面紅耳赤,心嚮往之。
此時此刻,端著茶點進來的姜茹娘,輕聲細語地在桌前磨蹭,向爹和張三郎介紹她的茶點。然而,張行簡卻只是客套禮貌地對她點頭致意,目光從她臉上飄過,停頓一刻。
姜茹娘心肝砰砰,以為他終於注意到自己的美貌,就見他像是想起什麼一樣,眼中藏起一抹極為隱晦的笑。
他又朝著窗子望了一眼。
自姜茹娘進來送差點,張行簡已經看那個窗子看了七八次了。
那裡有什麼?
姜茹娘刻意尋角度磨蹭,姜伯無奈地看這個女兒折騰,而姜茹娘在張行簡身邊彎腰遞茶時,驀地擡眼,終於——
她從張行簡所在的角度,看到了古槐上閉著眼睡覺的沈青梧。
姜茹娘心臟為此停了一息——
沈青梧何人?
不在東京居住的姜茹娘,從未聽過沈青梧與張行簡的舊日恩怨。她只當這位女將軍,是帝姬派來監視她那可憐又倒霉的三郎哥哥的。
雖然第一次見面,姜茹娘就捕捉到幾分微妙。
但是多次試探後,她認為張行簡和這位女將軍,應該並沒有什麼。
張三郎喜歡的娘子,應該是美麗嫻雅、能為他紅袖添香、為他平內宅混亂的聰慧女子。例如爹爹說的張三郎之前的未婚妻,也例如……自己這樣的。
無論如何都不應是沈青梧那樣。
沈青梧認為姜茹娘針對自己,其實姜茹娘沒有針對她。姜茹娘不過是……想彰顯自己,表現自己。
沈青梧被她當做了陪襯的那個。
驕傲聰慧的姜茹娘,在張行簡頻頻看窗外的這個早晨,才對沈青梧真正生起了危機感——
於是,姜茹娘真正和沈青梧多多相交起來。
沈青梧這兩日每每躲懶時,都能被姜茹娘帶著她的侍女給找到。
這位娘子每次都帶著糕點找她,但沈青梧已經不喜歡了。她不喜歡的,便不會碰。
但是姜茹娘總是攔住她,惆悵地與她聊女兒心事:「將軍,我與三哥哥多年未見,這次重逢,我發現他變了很多。他以前待我比如今熱情很多。」
沈青梧的回答是:「他本性暴露了吧。」
張行簡熱情?
他的熱情,恐怕只在他年少無知時短暫出現過。
姜茹娘一噎。
姜茹娘:「將軍與三哥哥一路同行,可有了解三哥哥新的喜好?」
她羞紅著臉,暗示這位女將軍:「比如他如今有什麼喜歡吃的,有什麼喜歡玩的……我作為東道主,想招待好三哥哥。」
沈青梧:「我又不是他僕從,我怎知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姜茹娘:「……」
姜茹娘再接再厲:「那將軍可以幫我問一問,我與三哥哥……」
沈青梧:「我又不是他的上峰,我命令不了他。」
姜茹娘徹底無言。
她發覺沈青梧根本不懂她的暗示,不懂她真正想說的話。沈青梧神色看著如此冷淡,她真是不明白,張三郎為何總是看她。
美貌嗎?
一個女將軍,從來不拿美貌當飯吃的。
何況沈青梧這樣高大修長,讓她仰著頸說話……天下男子,不應該喜歡柔弱些、可以小鳥依人的娘子嗎?
弄不清兩人關係的姜茹娘按照自己的想法試探:「我小時候在東京,有一年上元節,我看燈會回來,還特意爬牆,給三哥哥帶燈籠。」
已經打算甩開這小女子、獨身離開的沈青梧駐足,回頭看著姜茹娘。
小時候的張行簡嗎?
沈青梧承認自己很好奇。
姜茹娘眉目含春,回憶著:「我爹那時候帶著我一同住在他們家,他們家的牆好高啊。文璧姐姐……就是三哥哥他姐姐,總是不准我去找三哥哥玩。上元節也不讓他出門,我爹帶著我出門玩,他還得在家溫書……
「我帶燈回來送給三哥哥,他很高興呢。他拉著我說了一夜的話,說我是世間最可愛的娘子,我那時覺得、覺得……」
她真想嫁給張家三哥哥。
姜茹娘眉目黯下。
可惜次日,張文璧發現她在張行簡院中歇著,就讓爹將她領回去。聽說,張行簡被他姐罰了很久。
罰的什麼,姜茹娘不清楚。
她只知道,從那以後,她幾乎見不到張行簡。偶爾見到,張行簡也是溫淡疏離的樣子,再不曾與她親昵些。
姜茹娘心裡怪張文璧壞了自己與三哥哥的情誼,卻也慶幸,正是張文璧一次次的「棒打鴛鴦」,長大了的自己,才能和未曾成親的張行簡重逢。
提起張行簡那位二姐,其實姜茹娘心裡是有些怕的。
姜茹娘這邊沉吟著,沈青梧突然問:「你覺得什麼?」
姜茹娘怔看她。
沈青梧走向她。
個子高瘦、眉目冷淡、瞳孔漆黑的女將軍這樣走來,是有些凌厲氣勢的。
姜茹娘怯怯後退一步:「我、我……」
沈青梧俯眼看她:「張行簡是我的人。」
姜茹娘大腦一片空白。
她半晌沒聽懂這個話。
沈青梧:「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明確告訴你,他是我的人,你別碰他。碰了的後果,你自負。」
姜茹娘顫抖:「你的人的意思是……」
沈青梧:「我睡過他。」
姜茹娘臉色登時煞白。
沈青梧:「不止一次。」
姜茹娘開始咬唇,唇被她咬出血紅色。
沈青梧看姜茹娘這淚眼蒙蒙的樣子,認為自己說的很清楚了。她鐵石心腸,不覺得這有什麼,只覺得自己解決了一個難題,渾身輕鬆。
解決一個愛慕張行簡的娘子?
多容易。
沈青梧轉身走時,聽到那嬌弱的快暈過去的姜茹娘顫啞著聲音,勉強開口:「必是你欺辱三哥哥!」
沈青梧哼一聲。
姜茹娘:「你、你不會有好結果……文璧姐姐不可能讓你進張家大門!文璧姐姐那麼厲害!」
沈青梧回頭瞥她一眼。
沈青梧淡聲:「你怕張文璧,我從來不怕。」
張行簡為她兜過底,說二姐知道他們的事,二姐雖然不高興,但因為博容還被關著,二姐有求於張行簡,並不會對沈青梧說什麼。
沈青梧也聽說過,張家大門難進。她也知道,張行簡刻意說的輕鬆了。
然而無所謂。
她不在乎。
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心,無法保證自己一定會和張行簡成親。
若是她確定——
天涯海角,誰也搶不走張行簡。
若是她確定——
張家不讓她進門,她就帶張行簡遠走高飛。
反正沈青梧是混賬,沈青梧什麼樣的事都做得出來——
姜茹娘渾渾噩噩地回房,哭了一派。
她心疼張行簡那樣雪凈月容一樣的郎君,被那女土匪一樣的沈青梧毀了清白。
必是沈青梧強迫!
必是沈青梧強求!
尤其是,姜茹娘打起精神去向自己爹爹道晚安,從爹爹這裡聽說,張行簡不日便會走了,不會在自己家多停留。
姜茹娘一下子著急。
她想留下張行簡。
留下那人,才有機會。若是那人走了……爹爹是不會讓她去東京的,張文璧也不可能為她開門,讓她進張家的——
新的一日,沈青梧在自己那離主屋格外偏的院子里練刀。
天灰濛濛的,她一整個上午都在練習。
她不用內力,少牽動身上的傷,卻也不希望自己連蹦跳幾下都受傷。更怕自己傷重,耽誤了行程。
她在練武時,大腦保持沉靜,思考著張行簡想要的道歉。
她很喜歡練武。
這是她擅長的方向,是她能從中得到心靈寧靜的方式。她武功越高,越沒有人敢欺負她。她喜歡這種感覺。
但是,向張行簡道歉……她從未做過啊。
二十多年的習慣壓制著她,她很難說清這掙脫的感覺,她甚至為此生出一些本不應該的恐懼。
破誓讓她惶然,道歉亦如枷鎖困身。
一重重枷鎖加在身上,長年累月中讓她在一個固定的圈子裡徘徊。張行簡羨慕她的自由,可沈青梧為這份自由,也付出了很多。
沈青梧已不知道正常人是怎樣生活的。
沈青梧握著刀柄的手心出汗。
天上似乎有雷聲轟鳴了一下,她猛地停下自己練武的動作。
她擡頭看天色,又皺起眉,思考著自己剛才到底是在恍神,還是真的聽到了天雷聲。
天色灰濛,雲翳低壓,似乎會下雨。
沈青梧決定停下練武,去找張行簡。
她不知道他還怕不怕打雷。
她說過保護他——即使他還在生氣,她依然會保護他——
天邊悶雷聲轟一下時,與老師在談政務的張行簡便臉色驟然慘白,撐不住身子抽搐一下。
他手撐在案上,指尖微微發抖。
姜伯詫異:「張月鹿,你這是怎麼了?」
這個學生,竟在一瞬間出了一頭汗。
張行簡恍神一會兒,忍著那一瞬間擊中自己的疼痛刺意,說服自己這是幻覺。沈青梧已經破誓了,已經答應與他在一起了……
為何他的毛病,還未好?
莫非他本心,依然在恐懼失去她?
張行簡冷漠地旁觀著自己的內心,清醒地看著自己在情海中的墮落。往日他曾試圖搭手相救,而今他覺得越陷越深,也沒什麼。
他有沈青梧啊。
張行簡告訴自己,沈青梧答應和他在一起,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在心中說服自己兩三遍,周身疼痛才暫緩。
也許是雷聲沒有再響起,讓張行簡有了些力氣。
他擡頭對姜伯笑:「今日就到這裡吧,我有些事,要去找沈將軍商量。」
姜伯一愣,跟著起身:「如此,那老夫也一起去吧。老夫也很關心那位帝姬在搞什麼……」
張行簡唇動了動,到底沒說拒絕的話。
畢竟是他老師,畢竟人在屋檐下——
在張行簡與姜伯緩步去尋沈青梧的時候,姜茹娘帶著侍女僕從,端著疊放整齊的女子衣物,踏入沈青梧的院門。
沈青梧心不在焉地收刀,刀身入刀鞘時,她力氣太大,刀身竟然砰一聲往旁邊砸開,與刀鞘沒有對上。
沈青梧回神。
她看著刀向月洞門飛去,聽到女子尖叫聲,看到了姜茹娘煞白著臉、瞪大眼睛,露出驚恐神色。
沈青梧皺眉。
姜茹娘離她距離有些遠,張行簡又叮囑她不要動用內力,電光火石之際,沈青梧只來得及在刀鞘上重重一踹,向那飛出的刀身追去。
沈青梧對自己的武力很自信。
刀鞘雖在後,但從她扔去的方向,正好可以擊中刀身一側。那把寒刃被刀鞘擊中,不會再向前飛,不會有可能劈中姜茹娘。
刀身被刀鞘砸到。
姜茹娘僵立原地,速度太快了,身後的人全沒有反應過來,那刀身面朝她,又在一瞬間好像停頓了一下,微微拐彎,與她相擦。
電光火石之際。
事後,姜茹娘也難以說清自己那一瞬間為什麼犯糊塗。
她只知道她想留下張行簡……若是她受傷,是否張行簡會留下照顧?
沈青梧眼睜睜看著那個木訥的娘子突然顫巍巍挪了一步,朝著刀身撲去。
沈青梧冷眼看著。
她扔出去的刀鞘控制過力道和方向,不可能讓刀刃傷到人。姜茹娘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她嚇傻了一般撲去,刀身擦過她的臉。
她感覺到臉上瞬間一熱。
她伸手撫摸,看到血紅的手指。
姜茹娘喃喃:「血……」
她趔趄後退——
姜伯和張行簡還未到月洞門,便看到了那處的喧嘩。
二人對視一眼,加快腳步。
沈青梧正站在院中,看姜茹娘被僕從們扶住。姜茹娘虛弱地坐在地上,捂著自己半張臉哭泣。
僕從們三言兩語,氣憤指責沈青梧:
「你傷了我們娘子,你怎麼敢!」
「我們娘子好心給你準備衣物,你恩將仇報。」
「你明明看到了我們娘子!你想殺我們娘子!」
姜茹娘嚶嚶抽泣。
事情似乎向著她沒有預想的方向發展了,但她垮著肩坐在地上哭,並沒有制止這種現象的意思。
姜茹娘只聽到沈青梧冷漠的聲音:「我沒殺人,也沒傷人。讓開,我要出去。」
僕從們更氣憤:「你有沒有心啊?!」
沈青梧:「姜茹娘,你自己說。」
姜茹娘一個哆嗦。
她猶豫間,聽到自己爹從後傳來的質問:「怎麼回事?」
坐在地上被僕從們簇擁的姜茹娘,回頭,看到了一片如雲的袍袖,郎君清風朗月一般的氣度。
鬼使神差,她哭得更厲害:「爹,我臉疼,我是不是毀容了……」
姜伯心疼地跑向女兒,瞪向沈青梧。
沈青梧與走入月洞門的張行簡對視——
所有人都說她害了姜茹娘,都指責她。
不管她是不是不小心,他們都看到那刀擦到了姜茹娘。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說:「我沒有殺她。」
張行簡低頭看著姜茹娘,若有所思——
哭哭啼啼的姜茹娘被帶去就醫了。
憤怒的姜伯、冷漠的沈青梧、平靜的張行簡,一同坐在室內,處理這件事。
姜伯要沈青梧給個交代。
沈青梧:「是她自己撞過來的,我沒有可交代的。」
張行簡清黑的眼睛,望著坐在自己身旁的沈青梧。
姜伯氣得發抖:「所有人都看到了!」
沈青梧平靜:「所有人都不習武,都不如我。我能控制我的力道,我的方向,我說不會傷到她,就不會。」
姜伯冷冷看著這個女子。
他看張行簡:「張月鹿,你如何說?」
張行簡溫和:「老師,讓我們處理這件事吧,不必問緣由了。」
這一看,便是鐵了心要保沈青梧!
姜伯大怒:「張月鹿,我女兒臉被傷了,所有人都看到是沈青梧做的,你卻不置一詞。你此次跟我談論李令歌,我看你更像是來當說客,說她如何好……」
猜忌之心,在此暴露。
張行簡看到沈青梧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
他突然將手按到沈青梧手上。
張行簡對沈青梧和氣一笑:「沈將軍,你先出去吧,我和老師商量一下這件事。」
沈青梧望他一眼。
她起身,在姜伯憤怒的怒吼中向外走去。
關上門時,她仍聽到姜伯氣得哆嗦的聲音:「她就這麼走了?我連聲道歉都得不到?茹娘……」
張行簡嘆口氣:「老師,她不擅長應付此事,此事我來代為處置吧。茹娘的事,我很抱歉……」
門合上。
沈青梧靠在門上,將那些嘈雜的聲音屏蔽。
她閉上眼——
張行簡與姜伯不知談妥了些什麼,姜茹娘怯怯地在自己閨房中讓侍女去打聽消息。
侍女最後回來說:「老爺好像還是很生氣。」
姜茹娘擰眉。
爹是不是不會放過沈青梧?張三郎……可會為此留下?他們到底談了什麼?
姜茹娘心中不安時,聽到侍女報:「娘子,張三郎……來探病了。」
姜茹娘一驚——
張行簡踏入室內,靠坐在榻上虛弱不堪的姜茹娘用帕子捂著半張臉。
姜茹娘注意到,張行簡的衣袍袖口有些濕。
姜茹娘怯怯:「可是下雨了?」
張行簡微笑:「也許吧,我沒有注意。」
他坐在一張探病用的矮凳上,就坐在榻邊,凝視著姜茹娘。
姜茹娘心臟開始砰砰跳。
張行簡的眼睛,生得好,剔透又烏黑,專註望人時,總讓人生出他深情不悔的錯覺。
姜茹娘沉浸在這種錯覺中,面容滾燙,聽到張行簡的聲音清泠泠,遙遙地飄入她耳畔:
「……我與老師已經達成和解,會做些補償。不知姜娘子可有需求?」
姜茹娘迷茫。
她想打聽沈青梧:「……那沈將軍……」
張行簡望著她,靜半晌。
張行簡緩緩說:「你當真是她傷的嗎?」
姜茹娘做了很多準備,此時已經面不改色:「那刀本能錯過我,沈將軍不知怎麼在刀鞘上踩了一腳,我躲的時候,刀就沖著我來了。」
姜茹娘淚眼蒙蒙:「她也許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和三哥哥好嗎?」
張行簡微笑:「你我何時好過?」
熟悉他的人,已經能從他平靜的聲音中,聽出那些很淡的冷漠。
但是姜茹娘不能。
張行簡道:「姜娘子,你幫我一個忙吧。」
姜茹娘目中閃著淚,迷離看他。
張行簡斯文安然:「姜娘子假裝與我打情罵俏一段時間,如何?」
姜茹娘心中生喜。
她正要矜持推脫,聽張行簡淡然:「因我要追慕沈將軍,想讓她吃醋。若沒有你相助,她如何會看我?」
姜茹娘臉色煞白。
如墜冰窟。
她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他在說什麼,她蒼白著臉看他,捂著臉的帕子掉落,露出臉上的血痕。
幾分猙獰可怖。
張行簡噙著笑望她:「三人行,好玩么?」
姜茹娘:「你在說什麼……」
張行簡道:「你在想什麼,我心知肚明。你想做什麼,我也很清楚。我一向不喜歡叫破旁人的事,左右我只會待兩日,這麼短的時間,什麼事不能忍呢?
「小打小鬧無所謂,你不該變本加厲。姜茹娘,我看在老師的面子上,不說破你做的那些事了。你若明白我在說什麼,便自己去和老師說,讓他不要再怪罪沈青梧。」
張行簡起身:「和我有情誼的,是你爹,不是你。
「老師至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給你留面子,你自己想辦法混過去。若是要我開口,你想看你爹難堪的樣子嗎?」
姜伯若是羞愧,這段師徒情,也許就斷了吧。
張行簡垂眼:「你想看什麼,儘管去做什麼。」
姜茹娘遍體生寒,看張行簡走出了她的閨房。
侍女喜滋滋來恭喜她,說三郎竟然來探望她,姜茹娘猛地尖叫:「閉嘴閉嘴閉嘴!」
她突然好怕這個張行簡——
出了姜茹娘的閨房,張行簡站在長廊上,看到天地間果然飄起了小雨。
他走出姜茹娘的院子,腳步加快。沒有人跟著,他一路向沈青梧所住的那最偏遠的院子奔去。
他面上冷靜,心中焦慮。
方才人多,他不敢多維護沈青梧,生怕刺激了老師。他握住沈青梧的手時,他不知道沈青梧明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交給他處理。
他心急如焚地處理好那些,迫不及待來找沈青梧,想安慰她。
張行簡:「梧桐!」
他進那偏僻院落,敲了房門,門中沒人應。張行簡做出與往日完全不同的行徑,他踹開這門,直闖進去。
張行簡一路:「梧桐,你……」
他怔立空房。
沈青梧行裝簡單,只帶了一個小包袱,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刀、匕首之類的武器。可是如今,這個屋子裡,什麼痕迹都看不到。
張行簡開始暗恨,惱自己與她一路置氣,竟沒有來她的屋子看過。
他此時看著這個空蕩蕩的屋子,他竟然不知道是沈青梧本就沒有如何在這裡睡,還是她氣憤之下,背起包袱走了。
張行簡咬牙,繃住臉頰肌肉——
張行簡忍著恐懼,在屋中一番翻找,越找越心涼,越找越發抖。
他真的沒有找到她一丁半點兒衣物的痕迹!
她上午時耍的那把刀,濕淋淋地貼著屋外牆根,分明是被人丟下不要的。
張行簡扭頭看淅淅瀝瀝的雨絲。
若是她走了,不要他了,他怎麼辦?——
坐在樹上發獃的沈青梧,背著自己的包袱,聽到張行簡進去又出來的聲音。
她低頭向下看。
張行簡趔趄步入雨中,望著雨絲漫聲:「梧桐!」
他凄然可憐。
孤零零地立在院中,並不肯走。
雨淋濕他睫毛,讓他眼前模糊,他更加看不清這一切。
張行簡:「沈青梧,你出來!」
他聽著沙沙雨聲,眼前看不到半片人影。他心裡覺得她已經走了,她和他賭氣,怪他不信她。
可是他一直信她。
他心中覺得這個院子沒有人了,但他生怕她躲在暗處觀察,他要掩飾自己的惶恐,試圖說服她。
張行簡聲音喑啞:
「梧桐,我沒有不相信你。我當然知道你的武功從來不出錯,我握了你的手,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梧桐,不要走。我錯了,我不該用那種方式處理事情,我應該無條件站在你這邊。我應該……
「梧桐,我不和你吵架了,我不要你的什麼承諾了……只要你回來……你別丟下我,別不要我。」——
沈青梧坐在樹上,迷惘而困惑地看著下方的張行簡。
她當然知道他相信她。
她的一腔憤怒本不是針對他。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她也在考慮如何告訴他。
但是他……
他是不是哭了?——
好脆弱。
好可憐。
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