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二人出城,避免被人驅逐的狼狽結果。
再過幾日,沈青梧跟隨張行簡拜訪了他最後一個要見的人。張行簡跟帝姬寫信,請與帝姬面談。
沈青梧問:「你是不是打算回去見帝姬?」
張行簡點頭。
沈青梧:「那你先跟著我去一個地方吧。」
張行簡詫異。
此次同行一路,沈青梧從未發表過意見,這是她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想法。
張行簡饒有趣味:「你有想帶我去的地方?」
沈青梧頷首:「我確實有想帶你去的地方。」
張行簡心中愉悅起來——天大地廣,山河遼闊,她也有想去的地方。她將自己考慮進了她的想法中。
而且,她還會陪自己一道在外過生辰——比二姐辦的宴,讓他歡喜多了。
二人這邊閑聊時,正於荒野中騎著馬。一前一後,張行簡驅使馬身向前,追上沈青梧那匹馬。
沈青梧並未回頭。
而心情好起來的張行簡,想談一些讓他糾結幾日的事。
張行簡伏於馬身,笑望她:「梧桐,你當真打算自己選生辰,選十月十一那日?」
沈青梧:「是。」
張行簡說:「你知道你這樣做,我會不舒服嗎?」
沈青梧側過臉望他噙著些笑意的眼睛。
她看得出他的情緒低落。
但是——
沈青梧說:「是你說讓我自己選,是你建議我選最有紀念的一日。」
張行簡:「……那到底有何紀念價值?」
清風捲起綠葉,拂過沈青梧眼前。蒙蒙的感覺,讓視線短暫漆黑。就像她曾經歷過的一段過往一般。
沈青梧答:「那是我脫胎換骨的一日。」
她重複:「我要選作我生辰,讓我永遠記著那一日。」
堂皇間,數把沒有痕迹的小刀,扎入張行簡心房,讓他啞口無言,心窟漏血。
沈青梧對什麼感興趣起來,他確實很難撼動。何況……那件事是他理虧,他揪著不放,未免過於小氣,惹沈青梧不喜。
可是沈青梧的表現,真的像一種報復。
張行簡悶悶不樂半晌,說:「我有一個朋友,行事便會考慮她心上人的心情,對她夫君格外體貼。」
沈青梧乜他。
沈青梧淡然:「我也有一朋友,百般體貼他心上人,寧可自毀也要護他心中人周全。」
張行簡:「……我的朋友未有明確指向,你的朋友,我怎麼覺得——你當真有這麼一個朋友吧?是誰?」
沈青梧便不與他說了。
她眺望青山,眼含川流。她目光追著塵埃,落到遙遠的地方,心中便偶爾想起博容——
他在東京,可還好嗎?
張行簡說張家會一直囚禁博容……若真如此,也算是好事吧——
東京城中,風雨滿樓。
好消息是,少帝醒來了。
壞消息是,沈家請來的神醫為了讓少帝醒來,用過猛的葯喚人。也許少帝原本還能茍延殘喘數月,這番猛葯下去,少帝活不過一月。
宮城、皇城,禁衛軍被分散,被收服,官員被禁足,被打壓。
沈家從未有過這種膽量,沈家如今卻做著這樣的事。
年輕的皇帝李明書從昏昏沉沉中蘇醒,全身沒有知覺,帳子四周燃著裊裊幽香。恍惚間,他憶起自己父皇母后過世時候的葬禮——
他被姐姐領著跪在帳外哭,他不理解死亡代表什麼,也哭不出眼淚。姐姐掐他一下,他哇哇大哭,外頭那些大臣們便滿意,誇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而今、而今……
周圍死一般的冷、靜、潮。
李明書動彈不得,呼吸艱難,意識模糊。他慌張萬分,想不起今夕何夕,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心中哭著吶喊:姐姐!姐姐救命!有人要殺朕,姐姐救我!
常年生活在惶恐與貪婪中的李明書,沒有等到幼時曾保護過他的姐姐,等到的是腳步聲。
那腳步聲輕而緩。
他聽到一個有些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某位臣子恭敬的聲音:「博帥,請。」
說話的人是沈琢,進殿的人是博容。
而躺在金色帳中的李明書,聽不出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聲音——做皇帝太有趣了,殺伐權握在手裡太刺激了,大臣們全都長著相似的臉,李明書平時壓根不看他們誰是誰。
一隻枯而瘦的男子手從外挑起了懸帳。
躺在龍榻上只有喘息力氣的李明書,驚恐瞪大眼,看到了一張只有噩夢中才會見到的臉——
博容是美男子。
早已過了中年,少了年輕時的意氣與秀氣,他多的是儒雅氣派,以及從戰場上磨礪出來的肅殺之氣。
這是讓李令歌念念不忘的臉。
也是讓李明書每一次午夜夢回都濕一身冷汗的臉。
這人、這人……是鬼!
鬼復活了!
李明書喉嚨翻滾,他在驚恐之下,竟然用盡全力蹬腿,往後撤退。他口中咕嚕,說不出話,含糊音只有他自己聽得懂:
「殺你爹娘的是我姐姐,不是我!全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姐姐驕縱任性,非要嫁你,才殺你父母,和我無關,和我無關……」
博容沉靜地望著他。
博容心想:爹娘,滿意嗎?你們想護的,就是這樣的跳樑小丑啊。
他無聲地笑了一笑:你們想護的,等著我來摧毀吧。
博容坐到榻邊,溫和平靜:「官家醒了?官家大限快到了,皇位不能無人繼承啊。臣幫官家想一個法子如何——
「官家召帝姬回京吧。寫一封聖旨,詔令下去,就說,這個皇位給帝姬做,天下沒有比帝姬更合適的皇位繼承者了。不管那些大臣如何阻攔,官家一向任性,官家不是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召你姐姐回來吧。」
李明書寧死不屈。
博容饒有趣味地笑一下。
博容溫和:「當然,這是陷阱——召她來東京,關起門來殺人。帝姬死了,再沒有人是你的威脅了,咱們重新挑更合適的皇位繼承人,如何?」
李明書瞪直眼,獃獃地看著這個人。
他起初滿心嫉妒,想著太傅心中只有姐姐,沒有自己。可是太傅說……也要殺姐姐。
難道、難道……張容要殺乾淨他們姐弟?!為他父母報仇?
可是、可是——李明書心裡藏著一個秘密,誰也不敢告訴,他是知道張家父母向著自己的,他也是利用張家父母的忠誠,才坐穩這個位子的。
然而張容瘋了……
漫長的時光,終於讓這人徹底瘋了嗎?
姐姐,救命!
李明書懼怕無比,覺得皇宮不再安全。此人可以走進自己的寢宮,為什麼禁衛軍沒有反應?
他腦中翁亂,博容將一個冰涼物件遞來。
李明書震驚地看到,聖旨,博容已經替他寫好了,只要他拿著玉璽,蓋章,這聖旨,便會發出去。
曾經的太傅教導他們姐弟讀書,太傅有一筆讓他們都稱羨的字,太傅年輕又博學,還會模仿他們姐弟的字跡。多年以後,李令歌的字變了很多,不學無術的李明書,仍是當初那筆爛字。
博容堂而皇之進入皇宮,看到皇帝的一筆字,只是笑。
沈琢緊張又慌亂,不知道他兀自坐在御書房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到底在笑什麼。
沈琢更不知道,博容拿給李明書的這封聖旨,聖旨上的每一個字,都讓李明書血液冰涼——博容將他的字,模仿得一模一樣。
任誰看了,都要說一聲少帝愛戴敬仰他姐姐,竟親自書寫聖旨,為了召他姐姐回來,還要滑天下之大稽,頂著天下人的不解與質問,非要他姐姐當皇帝。
博容扣著李明書的手,押著他,讓他握著那冰涼的玉璽,給聖旨上蓋章。
博容分明可以自己蓋,卻非要經過這一道程序。
李明書心想:瘋子,瘋子!
可是瘋子,為什麼有這樣冷靜漆黑的眼睛,這樣溫潤和煦的笑容?
長年累月的自我審視中,博容看到了些什麼?——
博容走出皇帝寢殿,將聖旨交給一頭冷汗的沈琢。
博容道:「發出去吧。」
沈琢:「你……」
沈琢已經看不懂他在做什麼了。
博容淡然:「李明書死了,李令歌也得死。他們都死了,沈家才能扶持真正的傀儡皇帝上位,你不理解嗎?
「想想沈青梧刺李明書的那一刀,想想沈青葉逃了皇后的婚……沈家還有別的路可以選嗎?」
沈琢沉默片刻,問:「博帥,接下來我該如何是好?」
博容心不在焉:「分兵吧。
「大部兵馬南下,迎接南方益州軍的『回敬』。留下忠心的人,留下不怕死的人,待在皇城中,等待戰爭。」
他說的已經十分直白,沈琢除了不懂博容在想什麼,他自己沒什麼想問的了。
沈琢拿著聖旨離去,回頭。他看到黑夜中,博容一人站在高台上,仰頭望著天上的皓月朗朗。
立在高台上的男子衣袂飛揚,翩若驚鴻。
那曾是讓人敬仰的頂美好的存在,如今風華只被黑夜留住——
博容凝望著黑夜,盤算著棋局,判斷著下棋者。
皇城門開,請君入甕。
這是一出陽謀。
與他坐於棋盤另一端的執棋手,會是張月鹿。
而棋子,有兩枚。
一枚李令歌,一枚沈青梧。
兩者都是他的學生。
博容心想:想教學生快速長大,要麼殺學生一次,要麼死在學生面前。
贏了,他實現自己曾經想復仇的願望,結束一切恩怨;輸了,他亦實現自己的另一個願望,依然結束一切恩怨——
沈青梧與張行簡下了馬,來到了苗疆。
張行簡恍惚。
他一路跟著沈青梧,看沈青梧跟人描述曾經那位苗疆小娘子的模樣,指手畫腳,卻半天說不清楚。
張行簡在後溫聲補充:「……一月前左後,她應該剛剛回到苗疆。」
沈青梧回頭看他。
被問話的小郎君恍然大悟:「我知道你們要找誰了!」
而張行簡垂下頭,看沈青梧扣著他的手腕。他也在一剎那明白沈青梧的目的——解「同心蠱」——
沈青梧跟張行簡說:「你病了很久,都是『同心蠱』鬧的,我早想解了它了。」
張行簡說:「解蠱很貴,我沒錢。」
沈青梧詫異他怎會沒錢。
沈青梧說:「我存了很久。」
張行簡默然。
他道:「……你早就想解了它,是吧?」
沈青梧沒有回答,因為帶路的小郎君嘹亮地打聲招呼後,一個黃鸝鳥般清越的少女聲就從一個屋子裡跑出來:
「哪來的客人?我來啦!」
漂亮的苗疆小娘子瞪大眼,看到他二人,立刻露出笑,撒丫子往回跑:「阿爹阿娘,我們家來客人啦。」——
苗疆小娘子的父母,爹是漢人,娘是苗疆人。
他們聽說這二人就是被女兒的「同心蠱」坑的可憐情人,頓時瞪女兒一眼。
小娘子道:「我一年多沒回家,就是因為幫他鎮著蠱,累死我啦!」
婦人怒罵女兒一聲,請客人入座,又為二人診脈之後,斟酌著告訴二人:「我女兒胡鬧,給二位下了蠱,自然該我們解蠱……就不收二位錢了。
「但是下蠱時,是母蠱先入體,那麼解蠱時,也必要母蠱先離開……可能會痛苦一些。」
沈青梧很滿意:「我可以。」
張行簡望她,欲言又止。
沈青梧說:「我身體好一些,他身體差一些,若是解蠱很痛苦,理應由我來。當初是我強迫他,為他下蠱。今日自然也應由我承受這份苦,來解蠱。」
苗疆人:「需要放點兒血……」
沈青梧頷首:「我……」
張行簡起身:「梧桐,我們談一談。」——
張行簡拉著不解的沈青梧出門,他少有的面容肅然,眼中沒有笑。
到人少些的樹後,張行簡才停下,轉身問:「你說的帶我想來的地方,就是這裡?」
沈青梧頷首。
張行簡:「就是為了解蠱?」
沈青梧點頭。
張行簡問:「為什麼?」
沈青梧迷茫。
沈青梧答:「我當初強迫你下的蠱,鬧的你生死兩重天,折騰了你很久。我雖然笨一些,但我並不傻,我當然看得出你吃盡了苦頭。而今你說你沒有其他事了,可以回去見帝姬了,那不正應該來解蠱嗎?」
張行簡:「你解蠱,是為了離開我嗎?」
沈青梧怔忡。
她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他攏著眉,眉目間有些煩燥。這種情緒很少出現在他身上,他此時拚命壓制,仍露出些痕迹。
張行簡輕聲:「同心蠱要求你我在一定距離內,不能分開彼此太久。你以前根本無所謂,如今你突然在意,你要我怎麼想——你是否要離開我?」
他眼中有困惑,有惶恐,有迷惘。
他喃聲:「我哪裡做的不好?
「你不是說與我試一試嗎?
「難道是因為我讓你選生辰,你想起當年的事,又不高興了?難道是因為我讓你跟陌生人說話,你覺得我強迫你,你很不滿?難道……」
他一下子舉出好多例子。
沈青梧怔忡。
她知道自己一向心粗,也知道張行簡一向心細。可是她不知道,張行簡記住了這麼多她已經忘記的瞬間。
他不停地審視她,觀察她,反覆琢磨她……他都快要病態了吧?
世人總是罵她瘋子。
可是張行簡這一面……是否也帶著「執」呢?
她明明說了那麼多次,他依然不能心安。
天龍十九年的秋夜雨,曾折磨她許多年,而在許多年後,開始不停地折磨張行簡,是么?
沈青梧恍恍惚惚地想:他愛我——
他喜愛我。
熱愛我。
狂愛我。
他對我有口頭上沒有敢說出來的佔有慾。
沈青梧在此時此刻,徹底相信了他——他沒有騙她,他真的喜歡她喜歡瘋了——
張行簡扣著她的手,輕聲哀求:「梧桐,你說句話。」
沈青梧沉默著,微微笑起來。
她的眼睛明亮萬分,她仰起頭看他。樹梢下,風起如潮,落花若雨。髮絲吹拂女子的面頰,這讓她身上有一種少見的柔軟的美。
可雖然她這樣好看,眼睛這樣亮,張行簡仍想得到一個答案——
張行簡輕聲:「梧桐,我們走吧?不要解蠱了好不好?」
沈青梧:「不。」
她仰望著他:「我不可能隨時在你身邊,你會痛的。」
張行簡:「我甘願忍受這種痛。」
沈青梧:「可我不甘願。」
站在門口等著他們商量的苗疆小娘子不耐煩大喊:「喂,沈娘子,張郎君,你們商量好沒——要不要解蠱啊?」
張行簡方扭過臉要拒絕,沈青梧就從後捂住他的嘴。他有預感,手腕一翻來撥開她,沈青梧纏上去。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她,退後便要走。而沈青梧緊追不放,扣住他手腕。
張行簡厲聲:「我不需要解蠱。」
沈青梧固執:「你需要。」
張行簡:「我……」
他袖中寒光閃閃,眼見要動刀槍。沈青梧不願與他動刀槍,又不想花費太多力氣收拾。她如今還吃著葯,不想用內力。
沈青梧乾脆利落,手刀劈在他頸側,將他劈暈過去,抱住了暈倒的郎君。
不遠處的苗疆小娘子一家人快看呆了。
沈青梧低頭,對懷中郎君道:「張月鹿,你看我表現。」
她擡頭,對那家人高聲:「我們可以解蠱!」——
張行簡醒來時,塵埃落定,被告知,「同心蠱」已解。
他心中不安,急急出屋子。他在木屋前見到了背對自己的沈青梧,沈青梧沒有離開,他心情大為放鬆。
張行簡:「梧桐——」
他奔過去。
沈青梧轉身。
張行簡抓住她手,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又忍不住來抱她,聞她身上可有血腥味——苗疆小娘子說,要放血。
張行簡蹙眉:「痛不痛?哪裡不適嗎?都怪你——」
沈青梧彎眸,任由他抱。
旁邊傳來咳嗽聲。
長林聲音尷尬拖長:「郎君,我在這裡——你是看不到我嗎?」
張行簡抱著沈青梧,擡頭看他一眼。
長林覺得,脾氣這麼好的郎君,在這一刻,似乎想殺了他。
長林:「……」
長林心想:郎君變了。郎君以前就是喜歡沈青梧,也沒有喜歡成這樣子——郎君眼裡已經看不到自己了。
長林失落間,還是沈青梧開口:「張月鹿,他找你有事。你們談吧。」
沈青梧強行推開張行簡,遠遠走開。長林心中讚歎沈青梧終於懂事了,卻見張行簡又不冷不熱地剜了他一眼。
長林:「……」——
張行簡思考:長林好像確實有點礙眼啊——
礙眼的人,當然有礙眼的道理。
長林從東京包圍圈中拼殺出來,躲開追兵,千里迢迢受傷無數,就為了將最新消息傳遞給郎君——
「咱們所有的傳消息的酒庄茶莊當鋪都被封了!就是博帥乾的!他太了解張家產業分布了,他和沈家合作,沈家完全淪為了他的走狗——真不知道沈家怎麼想的!」
張行簡淡然:「正常。」
沈家吃虧這麼多年,當然要找一條新出路。
可是,博容絕不可能給沈家出路。
博容只會摧毀一切。
長林悶悶道:「反正,一切都亂了套。東京現在太危險了,成了沈家的一言堂——其實是博容的一言堂。那些大臣啊兵馬啊,全被分開關押,東京連點兵都拿不出來,就被沈家鎮壓了。
「沈家連隴右軍都調動了……」
張行簡頷首:「私用虎符,看來想死了。」
長林:「都什麼時候了,郎君你還開玩笑。郎君,你說,博帥要做什麼?」
張行簡輕輕闔目。
張行簡道:「我若是他,我便會——」——
身在益州的李令歌,收到了一封要傳位於她的聖旨。
這道聖旨,傳遍天下,很快就會到達苗疆——
李明書要讓位於李令歌,要李令歌進京登基,接旨。
收到聖旨的李令歌一手搭在太陽穴上,一手輕輕地扣著桌案。
她笑出聲。
她站起來時,眼睛中瘋狂的蔓草一樣的野心被熊熊點燃:這是機會啊。
哪怕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只要她成功,她就是贏家!
輸了五馬分屍,贏了坐擁天下。
她是瘋子,她就是要入局,試一試敵人鋒芒——
老師,你想贏我嗎?那就殺了我。
老師,你若輸給我呢?那就由我為所欲為了——
夜裡,苗疆之地,並不受中原之困。
年輕的兒女們踏水而歌,他們邀請張行簡一起,張行簡溫和婉拒。
他在水邊找到一個人無聊地打著水花的沈青梧。
沈青梧自得其樂,一人玩得高興。他過來坐在濕漉的草地上,她只回頭看他一眼,仍扔著石子玩。
張行簡若有所思:「梧桐,你的葯吃得如何了?」
沈青梧漫不經心:「治內傷的葯嗎,我一直吃著啊。你不是每天都監督我嗎?」
張行簡:「還差幾日?」
沈青梧:「……唔,還有十來天吧,怎麼?」
她覺得他話裡有話,又因為自己先前逼著他解蠱,而擔心他有何心事。她回頭悄悄看他——
她不一定看得出他有什麼心事。
但是她總是要看的。
俊逸風雅的郎君托腮坐在草地上,笑吟吟地看著她,眉目清雅烏靈,看著和往日一樣漂亮精緻,不像有心事的樣子。
張行簡問:「梧桐,你想博容活著,還是死呢?」
沈青梧一愣。
沈青梧猜測,是長林告訴了他一些事吧。
沈青梧問:「東京有變?」
張行簡頷首。
沈青梧又問:「很麻煩嗎?你可以解決嗎?」
張行簡輕笑:「我可以啊——但是,你希望博容活著,還是博容死了呢?
「梧桐,我都聽你的。」
沈青梧慢慢轉過肩,看著碧綠水藻,看著湖水上泛起的漣漪。
她輕聲:「我不在乎他了。我已經仁至義盡,你不應問我。」
張行簡輕聲:「若是我與他揮刀相向——梧桐,若是我與他一起推對方下懸崖,你要誰活著呢?」
他溫柔:「你若要他活著,我便救他。我一定會救他的。」
即使他自己千瘡百孔,他也要達成沈青梧的願望。
沈青梧察覺到了什麼。
她安靜的,悶悶的,扔著她的石子。
在張行簡以為自己不會聽到答案的時候,他聽到沈青梧輕聲:「要你。」
巨大的情意如潮,撲卷而來,吞沒張行簡。
此一刻珍貴漫長得宛如幻聽,他卻已覺得自己死而無憾。
張行簡怔忡:「什麼?」
沈青梧依然背對著他扔石子。
湖水上泛起的水花,就是她的心情。她並不回頭,並不看他。
她的聲音很低,卻清晰:「我要你活著。」
張行簡目光,一瞬間搖晃,一瞬間盛滿湖泊。
強烈的情感擊中他,讓他周身驟冷又驟熱。他僵坐著,撐著下巴的手開始變冷,心臟卻如此滾燙。
沈青梧要解「同心蠱」,卻沒有離開他;沈青梧說會選他,沈青梧好像不在乎博容了;沈青梧的生辰選的是和他決裂的日子,不是和博容相遇的日子,這是否說明、是否說明……
沈青梧聽到背後張行簡聲音帶著顫:「梧桐……」
他呼吸有些亂。
他長睫毛沾上露水,勉強鎮定:「梧桐,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笑得有點緊張、僵硬:「你有沒有想過,你也許……
「是,我想過,」沈青梧回頭,望進他眼中,「我也許十分愛你。」
十六歲的沈青梧,決然走入雨夜。
十九歲的沈青梧,在上元佳節,跳入他懷中。
二十歲的沈青梧,在茫茫無際的雪山,被他找到,被他背著走了一路。
二十一歲的沈青梧,千里迢迢找到張行簡,將他囚禁,告訴他,她要困住他,得到他。
二十二歲的沈青梧,決絕地跳下懸崖,說絕不原諒。
二十三歲的沈青梧,在東京細雨與血腥洗刷中,被張行簡拉著手逃跑。
七年時光。
情意過了七年,將那些故事編作絲線,密密麻麻,網織出一張情網。
沈青梧一步步走入其中。
此時此刻,天地闃寂。
沈青梧給他明確的答案:「那是愛,不是單純的喜歡。我想了很久了,我確定我喜愛你,正如你對我的感情一樣——我曾以為那是不甘。
「可那不是不甘,那是愛。」
她被張行簡擁住。
夜幕如墨,螢火閃爍,湖水清澈,隔著水,苗疆兒女們俏皮的歌聲若隱若現。
張行簡跪在潮濕的水邊草地上,將沈青梧抱入懷。他顫抖的,讓她仰頸。
他手托著她後腦勺,側過臉,在她鬢角克制地連連落下幾個輕柔的吻。
張行簡低頭看她。
他想起很多過往。
他曾期待她的愛,他覺得只要她愛他,她就會為他赴湯蹈火,他想要那種強烈的愛。
而今——
張行簡想,原來真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不忍心看她赴湯蹈火的。真的喜歡一人時,只想她無病無災,不要受任何傷害。
他彎眸。
沈青梧學他,對他彎眸。
他便伸指撫摸她眼尾,輕聲:「梧桐,我們打個賭——若是我能在一月內結束這些陰謀亂象,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當夜,二人在苗疆那「吱呀吱呀」的竹床上,鬧出了一夜聲音,讓隔壁的長林無奈望天。
次日,沈青梧醒來,發現自己手腳被長布條困住,她從床上坐起,竟跌了回去。
張行簡不在。
沈青梧一拳擊在竹床上,門外,長林瑟瑟發抖的聲音傳來:
「沈將軍,你莫激動啊。你聽我說——郎君留了話給你。
「郎君說,他要先回東京。但他不能帶你一起,太危險了,他不想你動武,你那葯不是還有好幾天呢么?郎君說,讓我陪著你……」
沈青梧沉默,驚愕,靜下。
所以——
她這算是被張行簡軟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