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戰局混沌,在博容死後,李令歌很快成為贏家。
敵軍紛紛投降。
有些後續戰場需要打掃。
李令歌疲憊至極,本應向大臣們再表一表忠心,再演一演戲,她也好像沒有了心情。
沈青梧見她渾渾噩噩說了幾句話,就把一切許可權交給張行簡——「張相負責這些吧。」
轉頭時,沈青梧看到李令歌蒼白面上,睫毛上眨動的淚珠。
李令歌似乎一直在忍耐。
對抗著一切,強忍著所有,為了目的願意付出一切。但是有些付出,似乎終於超過了她的忍耐極限……她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淚水沒有止過。
博容……
沈青梧沉默著。
時至今日,她明白帝姬的上位,必然會有反對者。博容做了那個反對者,搶了旁人的活。博容既在殺他們,也在為他們鋪路。
對博容來說,死亡應當是解脫。
徒留生者傷懷,他已不在意了。果真如他自己告訴沈青梧的那樣——我會為破誓付出代價,你來看我的結局。
沈青梧不安地看向張行簡。
她有點畏懼那破誓的代價。
在她這般出神時,旁邊衛士推了推她,沈青梧才聽到坐入車輦的李令歌在喚她。
李令歌沙啞著聲音:「沈將軍去益州一趟,協助楊將軍一同收整作亂的隴右軍吧。逆賊已死,法不責眾,他們也是身不由己……沈將軍召回他們吧。」
沈青梧:「是。」——
於是沈青梧去了益州。
她沒有和張行簡說什麼,長林回到張行簡身邊,沈青梧看也沒顧得上看,便整兵離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回去益州,也知道張行簡必須留在東京。
東京如今是一團爛攤子,少帝死後,帝姬想登基,正需要作為宰相的張行簡幫他收服人心,安撫各位大臣。還有沈家的殘留餘孽,宮中的火,博容的死,大臣關於帝姬的爭吵……
張行簡片刻也抽不開身。
沈青梧也會回到適合自己的環境。
沈青梧想,等她和楊肅一同收服那些隴右軍,等她再次回到東京時,想必帝姬已經可以成功登基了吧。
也好。
只是有點可惜——
張月鹿打賭說,一月內結束一切,好娶她。
如今看來,一月之內,他娶不到她了——
七月尾,天高雲闊,沈青梧和楊肅在益州整兵。
關於帝姬的消息,一個個傳遍天下,什麼「登基」「先帝有詔」,聽得那些被包圍的隴右軍一派茫然慌亂。
隴右軍帶兵的,也姓沈。隴右軍被困在益州,和益州軍天天繞來繞去,天天被勸降。最後黃毛丫頭沈青梧來了……隴右軍將領起初冷笑不服,後來漸漸動搖。
若是帝姬登基,他們還在堅持什麼?
可是帝姬不是女子么?女子怎能登基?東京那些大臣們,怎麼可能同意?
沈青梧與楊肅,便日日與這樣的軍隊耗著。他們不開戰,只耗對方。對方几次突圍,被重新堵回去。終有糧草不夠一日,隴右軍是他們的掌中物,遲早投降。
這日,沈青梧剛與一隻勇猛的敵軍先鋒對過招。
趁熱打鐵,她帶上自己的兵馬,要去會一會敵軍,再次宣揚一番「投降不殺」的話。楊肅與她笑著說,讓她努努力,今日說不定就會有成果。
畢竟已經耗了一個多月了。
畢竟敵軍最近半月陸續有逃兵,被他們抓到了。
天下著濛濛細雨。
沈青梧從軍帳中出來,擦掉手上血。衛兵校尉在外等她,要與她一道再起前往敵軍大營。
這個關頭,沈青梧聽到一個衛兵急匆匆的跑步聲,一徑到軍帳外。
校尉低聲訓斥:「什麼事,這麼慌張?將軍要去會一會隴右軍,沒有重要的事,不得打擾將軍。」
那個跑來的衛兵急聲:「重要、怎麼不重要!張、張、張……」
沈青梧刷地拉開軍帳門。
面容被雨水沖刷的小兵結結巴巴、興奮無比地說完了話:「張相來督軍了!東京來的相公,居然來看咱們了!」
不用小兵說完,沈青梧已經看到了。
張行簡撐著傘,帶著一些人,正被楊肅領著,參觀他們的簡陋軍營。淅瀝小雨綿綿,楊肅藏著自己的不滿情緒,陪同這位相公。
楊肅記恨這人曾關押自己,便陰陽怪氣:「張相日理萬機,東京一天就是一樁事,怎麼跑這麼遠,有心情看我們這些大老粗啊。」
張行簡淺笑:「自然不是看大老粗了。」
楊肅一噎。
張行簡感慨:「跑死了兩匹馬,楊將軍認為自己值得嗎?」
楊肅脖子粗紅,快被氣死。
沈青梧手搭在門帘上,靜靜看著張行簡。看到他淺笑,看到他意態閑然,撐著傘於雨中緩行,他與周圍人一點都不一樣……
雨中散步的張家三郎,衣袂飛揚,白袍若雪。那樣的風流韻味,只此一家。
張行簡目光一閃,木傘向上斜了斜,他溫潤目光看到了身上鎧甲已經有些髒的沈青梧。
他目光清亮,卻不露狼狽,只眨一眨眼,明潤之光,讓她看出他的歡喜。
楊肅扭頭,看到了軍帳旁那個眼睛快看直的沈青梧——一見到這個人,沈青梧就被迷得走不動路。
誠然這人光是皮相就好看,但是沈青梧也太掉價,太讓他們益州軍臉上沒面子了!
楊肅心情複雜,忍著酸澀,大聲咳嗽一聲。
楊肅:「沈青梧!」
沈青梧立刻看他:「你叫誰?」
——敢當著這麼多兵士的面,直呼上峰大名?
楊肅看她冷淡面色、銳利眼神,心中更酸,想到:你恐怕只對我們這麼凶,在張三郎面前,你肯定不凶。
楊肅冷冷道:「你是不是該出發了?」
沈青梧淡漠:「嗯。」
她從帳中走出,向楊肅和張行簡走來,身後十幾個親衛兵趕緊跟上。旁邊分明有康庄大道,但她非要往這裡繞一下。
她眼睛望一下張行簡。
她努力忍著自己所有的激蕩與歡喜,以及對他的渴望。
而張行簡好像讀懂了她的眼神——他總能一瞬間讀懂她的情緒。
沈青梧分明什麼也沒說,她路過楊肅和張行簡時,便聽張行簡輕笑:「沈將軍要去耍威風了嗎?那我可否在隴右軍大營外等沈將軍回來?」
楊肅:「太危險了……」
張行簡無辜:「不是有楊將軍陪同嗎?楊將軍難道會讓我受傷?」
楊肅:……這個人油嘴滑舌,太討厭了!
可偏偏沈青梧吃這套。
楊肅看到沈青梧嘴角忍不住地動了動。
她沒有笑。
卻比笑出來更過分——
討厭的狗男女!——
沈青梧心急如焚。
她耐著性與隴右軍周旋,圍堵他們,說服他們投降。
沈青梧:「告訴他們,帝姬已經登基,讓他們別抵抗了。」
親衛兵深吸一口氣:「啊?」
帝姬登基了嗎?
沈青梧:「就這麼說,嚇一嚇他們。」
時間已經夠久了,李令歌登基,不再是天方夜譚。用來勸降,真假無謂。
也許是她歸心似箭,作風忍不住比往日更強硬些,也許是敵軍被圍困多日,到了強弩之末——
只熬了一個時辰,眼見的下屬告知:「將軍,他們是不是豎白旗了?」
沈青梧眯眸,眨掉睫毛上的雨水,凝望對方的軍營。
一個小兵先試探地捧著軍旗,結結巴巴跑出來:「是不是『投降不殺』……我們沈將軍說,你們保證不殺,我們就投降!」
他們的將軍也姓沈,但和沈青梧自然不一樣。
沈青梧騎在馬上,望著對方軍營,看那位躲在後方的將軍試探地派人不斷問話。她背脊挺直,微微恍神。
她好像看到姓沈的那些人,曾經的趾高氣揚,曾經的傲慢……
終有一日,他們都不如她。
沈青梧的心情,些許複雜、迷惘。
沈青梧道:「通知楊肅,讓楊肅過來配合清點兵馬。」
她騎馬掉頭而走,疾行於雨中。身後不明所以的親衛兵齊齊跨馬,跟隨上她。
沈青梧御馬疾行,漫無目的。但是出了軍營不遠,她眼睛看到了一片黑點,以及黑點中的一點白——楊肅那些軍人們,陪同張行簡立在雨中等候。
張行簡撐著傘,軍人們穿著蓑衣,等著楊肅交涉新的命令。
軍人們被雨打濕的面上閃著興奮的光——終於可以收降兵了!任務要完成了!
楊肅背對著沈青梧的方向,訓話:「待會兒得當心些,提防他們不是真心投降,一個個拿好刀背好弓……」
雨水澹澹。
雨並不大,不足以讓沈青梧看不清張行簡。
軍人們在說話,張行簡看到了沈青梧。隔著雨簾,他對她安靜露笑。
沈青梧望著他的面容。
風雨穿梭,她腦海中浮現些光怪陸離的過往,她沒有去細究,她突然被一種極致的渴望所籠罩——
在終於贏了這場任務,在終於讓沈家人低頭後,在騎馬長行一段距離,看到雨中靜候的張行簡,沈青梧心中有熱烈渴望,想要宣洩。
激蕩、懷念、迷惘交錯。
沈青梧跳下馬。
沈青梧向不遠處的張行簡高呼:「張月鹿——」
他睫毛顫一下,銀魚般明亮的眼睛眨一眨,專註凝視。
軍人們齊齊回頭來看。
沈青梧激動,滿腦子是他,千言萬語到口邊,她一如既往地拙於口舌,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暢意。
沈青梧大聲:
「你願意嫁我嗎?!「
本想說「娶」,但她滿腦子是「嫁給他」,她磕絆之後,出口之話,讓對面的張行簡睜大漂亮的眼睛,讓場面一時靜謐,又讓眾軍人們齊齊爆發出轟鳴笑聲。
軍人們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看沈青梧,有的看張行簡。
而哄鬧眾,張行簡驚訝地揚了揚眉後,在沈青梧羞愧而退之前,他彎了眼睛,輕笑:
「好啊。」
善意的笑聲遍布山野,所有人驚訝地看著張行簡,沈青梧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慢慢的,她露出釋然的、輕鬆的笑。
她彎了眼睛,向他走去——
八月時節,皇帝易位,李令歌當了新皇帝,改了國號,為「記容」。
莫名其妙的國號,遠不如女子登基帶給天下人的震撼大。人人討論著這與祖制不和,百姓茶前飯後閑聊兩句,爭得面紅耳赤的,倒是酸腐文人們多一些。
但是新帝對各地官員官位並未大改,也或許新帝會改,但那都是徐徐遞進的事,至少現在,人們發現,新帝登基,除了少了些新增的賦稅,好像日子重新太平了起來。
新帝有自己的治國理念,有自己要與臣子們進行的博弈,但是無戰無爭,百姓一時間很難看出女子為帝會帶來的變化。
沈青葉行走在山林間,慢慢想著這些。
隴右之地,她剛從山下回來,隱居於父母亡前所居之城,遠離東京紛擾,日子不好不壞。
她寫一些字,做一些畫,賣錢為生。她常因為美貌而被人惦記、欺負,但經歷過東京刺殺後,她不再懼怕這些。
抱著自己沒賣完的字畫回山上木屋時,沈青葉心中想的是,不知新帝登基,對姐姐可有影響。希望沈家敗落,不會影響到姐姐……
正是這個時候,她轉過一道山崖,手中字畫被風吹亂,從懷中拋飛。
那都是錢財,沈青葉忍不住去追逐飛散在半空中、如蝶一般飄舞的字畫。
沈青葉:「哎……」
她忽然凝聲。
山崖背後,字畫紛飛之後,一個戴著蓑笠的黑衣青年,緩緩走來,面容一點點清晰。
沈青葉怔怔看著,死去的記憶重回,她困惑而茫然地看著雪白宣紙後,這人摘下了蓑笠。
是秋君。
秋君沉默地彎腰,將落到地上的字畫一一撿起。
秋君擡頭,望著那目光瀲灧生霧的柔弱娘子。
他道:「與殺手同行四百天……你道之後會如何呢?」
沈青葉望著他不語。
他道:「他還會來找你——若想繼續同行,可要付出些什麼代價?」——
九月,海天雲闊,丹桂生香。
十月,豐收之月,新帝大赦天下。
重新收編益州軍與隴右軍後,兩隻大軍換了新的主帥,將領們或封或貶,各有所得。楊肅繼續回益州,沈青梧沒有和他一同回去。
沈青梧被新帝賜了新宅,陞官做了殿前司指揮使,掌管十萬禁軍。
禁軍中多是些頑劣不堪的貴族郎君,這位女將軍上任,油鹽不進,風格冷硬,頗讓他們叫苦不疊。而這樣的女將軍,與張家定了親,也許年底便會成婚。
論功論績,沈青梧幫李令歌走到今天這一步,沈青梧的地位身份,讓她與張家旗鼓相當。張行簡在朝中當著宰相,沈青梧做著禁衛軍首領,論理,新帝不應願意這二人結親,新帝應忌諱二人功高震主。
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新帝很支持沈青梧和張行簡成親。
也許這是一種「補償」「贖罪」。
無人說道。
張家無話可說——他們家三郎,都恨不得搬到沈將軍府上去了,為了留住三郎,自然對方提出什麼條件,他們都願意捏著鼻子答應了。
張家不能再損失一位郎君了。
十月某夜,天下著雨,沈青梧回到自己府上,便見張行簡已候多時。
她在屋中卸刀時,略有心虛。她思考著該如何安撫張行簡——他作為宰相,日日有時間來找她玩兒;但她初初接任指揮使,公務忙得她暈頭轉向。
她不知道張行簡怎麼會那麼有空。
但是她被他幽怨眼神看著,心中日日生愧。尤其那人可惡無比——眼神幽怨,偏偏一句抱怨也不說,更讓沈青梧對他百依百順。
沈青梧思忖著今日該如何哄張行簡時,房門被敲兩下,某人大搖大擺進來。
張行簡含笑:「梧桐,怎麼這麼久不出來?我等你許久了。」
沈青梧回頭:「……你如今進我屋子,越來越沒禮貌了。」
先前那個總是會敲門、耐心等她應的郎君,不見了。
張行簡心虛一瞬,卻理直氣壯:「你我都快成親了,何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他心中有計劃,想不動聲色地拉近二人距離,讓沈青梧對他更親昵些。他這些心思,當然不必讓她知道了。
反正張行簡收放自如。
她日日不找他,他日日找她又何妨。東京這樣大,卻也這樣近……他想見她時,不必牽腸掛肚。
張行簡笑吟吟問沈青梧:「可有功夫與我出門耍一耍?」
沈青梧:「……」
她看窗子。
噼里啪啦澆著雨。
她不可置信:「現在?」
夜裡出門淋雨嗎?
張行簡半邊身靠在屏風上,彎眸看著她換衣,他道:「有何不可呢?」
沈青梧:「要淋出病怎麼辦?我倒是無妨,你可以嗎?」
張行簡故意板臉:「不許胡說。」
於是,不說就不說。
沈青梧哼一聲。
她換了常服後,拿起一把傘,便和張行簡出門了。
她知道張行簡有些賞雨觀花的文雅愛好,她雖不懂,卻願意陪他,讓他高興。出門前,沈青梧想,今夜大約是他又要去哪裡賞雨吧——
二人卻上了車。
上了馬車後,張行簡就拿出白布條,要蒙住沈青梧的眼睛。
沈青梧警惕看他。
他佯怒:「我會害你嗎?」
沈青梧:「那可不一定。」
他堅持要蒙她的眼,沈青梧堅持拒絕。她不喜歡失控的感覺,不喜歡一片黑暗——她幼時被關在黑屋子裡,她從那之後,都害怕逼仄的環境(馬車),眼前的漆黑(蒙布條)。
張行簡蹙眉:「你前日本答應我,今日不辦公,陪我一整日。我整理好了所有政務,來找你,卻在你這裡白白坐了一日……」
沈青梧立刻:「蒙眼睛吧。」
張行簡偷笑。
沈青梧被蒙了眼,坐於一片黑暗中。她心頭迷惘才生起,便有郎君的手伸來,握住了她手。
他手指修長,骨肉勻稱,玉骨琳琅。輕輕搭著她,沈青梧的心便安定下來。
她已長大,她一身武功,她早已不是幼年時那個女孩了——
馬車停下,握著她手的郎君將手抽走,沈青梧立即去找他的手,她敏銳捕捉到馬車車門打開,冷風吹來。
沈青梧側過臉。
蒙著眼的她,面容清寒如霜,一綹亂髮貼著被風吹起的白布條飛揚,她身上儘是英秀之氣。
代替張行簡那隻玉骨手腕的,伸來一隻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沈青梧。
沈青梧一愣。
蒼老的、沙啞的聲音響起:「二娘子,小青梧……你又歸家遲了,小心被夫人發現,被他們打。」
沈青梧怔忡。
她大腦空白,聽著這個對她來說已經十分陌生的聲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這隻手牽引著她,要拉她下馬車。
沈青梧巋然不動。
那聲音越發蒼老,沙啞得越髮帶著哽咽之音:「你是不是又在害怕?別怕、別怕,沒有人來看你,沒有人發現。小青梧乖,嬤嬤給你偷偷藏了好吃的。」
沈青梧嘴角動了動。
這隻枯瘦的手拉拽著她,努力想將她拉下馬車。
沈青梧慢慢地動了。
她跳下馬車。
白布飛揚,她沉默地被這人牽著手,被這人引著往前走。
然後是另一個有點陌生的有些老的女人聲音響起:「青梧想出門是么?去吧,我讓你哥哥帶著你一起出去,想玩什麼就去玩,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但也不能太晚——明日你還要跟著你哥哥練武。」
接著走了一段路。
沈青梧在漆黑中靜然。
沈琢的手代替那隻引著她的老女人的手,抓住她手腕,帶著她走。
沈琢聲音在耳畔響起:「青梧,先前張家那位郎君,是你救的,對吧?我們找到了你留下的帕子,那位郎君也承認了。沈家和張家聯姻,你對張三郎有救命之恩,他當對你以身相許。」
以身相許。
沈青梧握著沈琢的手用力。
她漸漸明白這些是什麼了。
最開始的老女人是她的奶嬤嬤,之後的女人是恨她恨得要死的沈夫人,現在的沈琢,是從地牢中被帶出來的哥哥。
這是什麼意思呢?
沈琢帶著她,在暗黑中行走。
雨絲飄落,天地靜謐,腳步聲疊起,漫長而空寂的塵世間,沈青梧一時間覺得只有自己一人,一時間又斷續感知到周圍很多氣息、很多人。
她耳力真好。
她聽到很多聲音——
「這便是沈家二娘子吧?這般俊俏英武,什麼樣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聽說她與張家的月亮定了親?要我說,那月亮配不上她。」
「還不是救命之恩嘛,老掉牙了。」
「張行簡哪裡配得上沈青梧。」
沈青梧搭在沈琢手上的手發抖。
她好幾次忍不住想摘下布條,但她答應張行簡不摘,所以她堅持地繼續走。
直到一個聲音壓過那些聲音,在很近的距離響在她耳畔。
張文璧略有些僵冷的聲音說:「你就是沈家二娘子?你與我弟弟天造地設,生來便是一對。我張家何德何能娶到你這樣的奇女子,我替我弟弟高興,替我們家請你包容。」
沈青梧驀地掀開了白布條。
重重煙火塵煙映入眼帘。
她第一看到的是面前靠著牆的張文璧。
然後擡頭,發現這是一條長巷。
長巷盡頭,她看到了撐著傘的張行簡。
那郎君如玉如琢,翩然如畫,在煙雨綿綿的秋夜中,靜靜望著她。
沈青梧回頭,看向自己身後漫長的路——
身後的沈琢、沈夫人、滿臉含淚的奶嬤嬤。
他們目色各異,看著她。
沈青梧再回身,看長巷盡頭的張行簡——
她突然發現這條巷子,七年前她走過。
她突然發現今日秋夜雨,若是放到七年前,便是她與張行簡決裂、她傷心被棄的日子。
站在巷子盡頭的張行簡,與她隔著重重人流。
曾經他一步步放開她的手,讓一個個人拆散他們。
今日他讓舊人重歸,讓舊情重走,讓她痛恨、畏懼、傷心、生氣的那些,一一扭轉。
十月十一日,是對她具有格外不同意義的一日。
她要將它當做生辰。
她要永永遠遠地記得這一天——
巷子盡頭,張行簡溫柔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好像在說:過來,得到我,擁有我。
抹定所有遺憾,消去所有不平。你來擁有我,我心甘情願、堅定萬分要跟隨你——
沈青梧眼前一點點模糊。
白布條被她扔開,她掉頭就走。
身後的張行簡似乎慌了。
他扔掉傘,向她追來:「梧桐……」
沈青梧快步行走。
她眼淚不停掉。
迷離的視野中,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人從眼前掠過。那是帶著愧疚與疲色的沈琢、冷著臉卻不得不演戲的沈夫人、不敢看她眼睛的奶嬤嬤,還有當年的衛兵們,茫然的世人們……
沈青梧眼淚不停掉。
她疾走間,看著巷子——
十六歲的沈青梧在楓紅與梧桐中挖出那個埋在落葉下的郎君;十六歲的沈青梧自由自在地在街巷間跳躍,帶著快樂與期待,一次次偷跑去看張行簡;十六歲的沈青梧靠著牆,說他是我的,我絕不讓。
視線模糊中,二十三歲的沈青梧,與十六歲的沈青梧對視著。
眼圈通紅的她,看著那個倔強不服輸的少女——
誰也不能理解她對張行簡的不甘。
誰也不能明白她對張行簡的執著——
二十三歲的沈青梧與十六歲的沈青梧擦肩而過。扆崋
秋天,十六歲的沈青梧去從軍了。
又一個秋天,沈青梧在軍營中孤身望月。
再一個秋天,沈青梧看著月亮發獃。
秋天過去無數次,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佇立在明月光下——
沈青梧不斷落淚。
她在心中告訴那個十六歲的自己:不要害怕,繼續往前走。
終有一日,你會得到他。
你不會後悔的。
他是這個世間,你最想要的禮物——
張行簡追上了沈青梧,抓住她手腕。
他急聲:「梧桐!」
他說:「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你若不喜歡……」
她沒有不喜歡。
沈青梧轉身,投入他懷抱,抱住他脖頸——
沈青梧臉埋在他頸間。
這世間,她最愛他,最想得到他,最不後悔他——
沈青梧說:「這是給我的生辰禮物嗎?」
張行簡輕輕點頭。
怕她看不見,他開口赧然:「沒想讓你哭……」
他聲音懊惱。
而沈青梧擡起通紅的眼睛。
她對他露出笑。
這樣的笑容,也許在別人眼中很兇,但在他眼中,代表著她的溫柔與喜愛。
她說:「讓我們繼續過生辰吧——接下來,你是要帶著我賞雨嗎?」
他含笑:「接下來是看燈。」
沈青梧:「看什麼?」
張行簡戲謔:「看金吾不禁夜,長夜未明天啊——」
那便是賞一夜燈的意思吧。
沈青梧笑。
那就賞一夜燈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