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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少年往事12

沈青梧離開東京四個月左右,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成為了一個山大王。

其實張容制止她佔山為王,她有將此話聽進去,所以她原本只打算做個行俠仗義的江湖大俠。但世事難料,沈青梧路過一山時,遇到山匪,她單槍匹馬直闖山寨,成功解救了被困的百姓,順便收穫了一個山寨。

山賊們慫恿她當大王,而百姓們又害怕新的山賊下山禍害百姓,官府無為,沈青梧一想,便乾脆自己做了這個大王,約束此方山賊。

她做山賊王憑的一股意氣,做的有聲有色,三個月時間,此地八大寨被她挑了個遍,連官府都來給她送禮。

沈青梧將官府的禮退了——張容就是她頭上的大山,她哪裡敢讓官府巴結自己。

於是沈青梧這個女匪賊,在此方父母官眼中,變得更加深不可測。

沈青梧偶爾會想到張行簡。

想到他時,便會想到臨別前那個夏日午後的荒唐。

張月鹿的笑聲、哼聲,他身體的溫度、身上的氣息,柔軟的長髮、凈白的面容……夏日荒唐因他的存在,成為了沈青梧心中一把始終燃著的火。

「老大,我得到消息,山北那邊的山賊想搶一行過路人的貨,他們埋伏好幾天了!」

弟兄們的通報讓沈青梧忘記張行簡,起身便往外走——

她還是喜歡這樣行俠仗義的日子。

沈青梧如願帶著弟兄,打敗了那些敵人。

但是沈青梧見到解救一方的人,便木然——

衛士首領拱手道謝,僕從將翻亂的貨物整好。他們剛經歷大禍,人人都些微狼狽,連他們忠心保護的郎君,發間染塵,都沾上一路風塵。

杏色長袍、髮帶飛揚的俊秀少年郎,彬彬有禮地彎腰作揖,向搭救者道謝。

山賊們稀奇地圍觀他:這就是貴族郎君啊。

沈青梧掉頭就走。

身後弟兄喊她:「老大,他們的車都壞了,怎麼辦啊?」

沈青梧走得飛快,身後弟兄還以為她沒聽見,一個個來拉她。沈青梧心中咒罵,她不得不回頭,與那抬起臉、眼中噙著疏離笑意的少年郎四目相對。

少年睫毛上沾著的灰,被風吹開。素色髮帶拂著他飛揚的衣袖,他輕輕挑一下眉。

於是,所有人都看到——

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不再是方才那番客氣的模樣。

他含笑:「小梧桐,好久不見啊。」

沈青梧面無表情。

她不吭氣,身邊弟兄們驚了:「老大,你們認識?」

沈青梧依然不說話。

張行簡自顧自:「自然認識的……我們是……」

沈青梧目光威脅地看著他。

他笑一笑:「在下當年逃婚,讓你們老大受委屈了。」

山賊們:「……」

他們紛紛:「你怎麼敢?!老大,殺了他吧!」

沈青梧瞪著張行簡。

她問:「你們能走嗎?」

張行簡搖頭:「不能呢。車都壞了,僕從侍衛們都受傷了,我也受了傷,走不動了。」

衛士們抱劍長立:郎君說他們受傷,那就受傷吧。

也有弟兄湊到沈青梧耳邊,做軍師模樣:「老大,你這逃婚的前未婚夫看著和一般人不一樣,說不定和官府有關。最好觀察一下,再放他們走。萬一他們是來剿匪的,咱們就糟了。」

沈青梧冷冷看著張行簡。

她道:「跟我們走一趟。」

張行簡彎眸。

回山寨後,大家紛紛覺得他們老大對那薄情的逃婚郎君舊情難忘。

那郎君逃婚啊!

問住哪裡——山賊們本想將他們一伙人隨便關一個木牢里,一直悶頭在前走的沈青梧忽然回頭,說:「給他收拾一個乾淨的屋子,被褥都換上新的。」

沈青梧想了想:「也不要綁他。」

山賊們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沈青梧。

山賊們瞪張行簡:「你真是混蛋啊……」

混蛋張行簡含著笑:「那我給你們講一講我是如何混蛋的吧。」

山賊們:「……」

沈青梧:「……」

於是一下午,山寨中人都圍著這位新來的郎君,聽了一粧此人舊日如何辜負沈青梧的故事。

在此人口中:「我與梧桐青梅竹馬,但我漸長大,就有些不稀罕她了。家外的花花草草吸引著我……」

沈青梧在旁喝白水,喝得面不改色。

聽山賊們紛紛譴責張行簡是如何一位負心漢。

而他們越譴責,張行簡越高興。

路過的山賊都要被他拉過來:「來來來,我與你講一講,我是如何拋棄你們老大的……」

沈青梧:「……」

此人牙尖嘴利,比以前不枉多讓。

弟兄們口口聲聲斥責他,但實際斥責的是誰,她不想說。

沈青梧幾乎是聽人罵自己罵了一下午,她終於忍耐不了,沉著臉:「你們都不用吃飯是么?」

山賊們聽故事聽得沉迷:「張郎君故事講得真好聽……」

沈青梧:「聽故事能聽飽?過了時辰,飯菜不等你們。」

大家紛紛醒悟,也紛紛意識到這人是被他們帶進來的。他們揣摩沈青梧的態度,不知道該不該邀請張行簡一起去用膳,沈青梧人已經走到被他們圍著的張行簡面前。

她伸手就拉住張行簡。

山賊們眼看著,他們老大將那文弱儒雅的張郎拽走了。

哎。

老大居然還是喜歡薄情郎。

關上門。

沈青梧深吸口氣,回頭面對撩袍而坐的張行簡。

她問:「有意思?」

張行簡含笑:「特別有意思。」

沈青梧一噎。

張行簡:「你氣什麼?他們罵的是負心漢,你是嗎?」

沈青梧轉移話題:「你怎麼找到我的?」

張行簡不動聲色地微笑:「誰說我是找你的?」

沈青梧一愣。

張行簡觀察她:「難道你走了,我就會傷心欲絕,就會追著你不放?你大可放心,你想退婚,只要你與我回去東京,我隨時可以。我並不會阻攔你。我出門是有我的要務,不是為了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沈青梧:「……」

她沒想過他不是為了她的可能:「……你不是來找我的?」

張行簡搖頭。

沈青梧心中生起莫名其妙的怒:「那你怎會與我在此相遇?」

張行簡:「巧合。」

沈青梧走向他,站到床榻前,抱臂俯視他:「好,那我問你,你出東京是要辦什麼事?」

張行簡:「朝廷機密,我怎能告訴你?」

沈青梧:「那你明日就會離開,是不是?」

張行簡:「不是。我此方有內賊,與敵人裡應外合,才讓我遭了山賊。你既然對不起我,那在我找到內賊前,你理應保護我的安全。」

他微笑宣布:「梧桐,我要住在你的山寨中。」

沈青梧冷笑。

張行簡在她開口前道:「你放心,我不是為情而來。你我那點兒事,其實我想得十分清楚,你我年幼時定親,你心生不滿,可以理解。

「那日午後的荒唐……」

他停頓一下。

他璀璨的眼中,倒映著沈青梧有點兒僵的眼神,與她扣著手臂微緊的手指。

她一緊張,便會這樣。她越是一聲不吭,越是說明她緊張。

張行簡心中生笑:你也有今日。

他口上只溫和無比:「那日午後的荒唐,細細想來,不算什麼。」

沈青梧:「不算什麼?」

他點頭:「那日天太熱了,外面聲音又太淫了。你我年少,稀里糊塗被引誘,做下了荒唐事,其實是能理解的。所幸你沒有因此懷孕……不然,就麻煩了。」

他仰著臉:「你不是這麼想的嗎?」

沈青梧哼一聲。

張行簡道:「其實你不用走的,那日之後,我本就想向你道歉。」

沈青梧睫毛顫一下。

不,那日,是她按著張行簡不放的。是她受不了誘惑,是她迷戀他……她扣著他的腰,摸到他滾熱的肌膚,聽著他的聲音,她便不想放。

他說「痛」時,她也沒理會。她只覺得酣暢,只是沉迷於那事。他越是說不願,她越是興奮。

事後……沈青梧也被那日的自己嚇到。

但是,她心裡有另一個聲音:她並不後悔。

他真的……很好睡啊。

所以如今張行簡說道歉什麼的,沈青梧一聲不吭。

她可以寫信騙他說唐突他,但她心裡並不後悔。

誰遇到一塊香甜的肉一直在眼前吊著,會紋絲不動?

沈青梧問張行簡:「所以,你是拿那事要挾我,要在我的地盤住下,直到你的事情解決,你才會離開?而你為了什麼朝廷機密,也不肯告訴我你是在辦什麼事。」

張行簡頷首。

沈青梧低頭思考。

她本能想拒絕。她覺得他一來,必然沒好事。

但是……她看到他時,心頭有個小人,忍不住快樂地跳了一下。

張行簡見她又不說話,他揣摩她的想法,慢吞吞道:「我真的不是對你揪著不放……這麼說罷,我已經開始為我物色新的妻子了……」

沈青梧目光當真兇悍地掃來。

若她的眼神可化為實物,他在此一瞬間便會被刺穿。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還能繼續說話:「並且我已經選好了。待我回到東京,你和我婚約一解除,我便打算娶妻了。我畢竟年紀不小了嘛。」

沈青梧:「你都沒及冠。你們家的人成親都不會太早。」

張行簡露笑:「誰讓我喜歡她呢?」

沈青梧:「誰啊?」

張行簡:「你不認識。」

沈青梧:「小看我。」

張行簡於是說了一個身份,一個名字。

沈青梧:「……」

他攤手:「看,我都說了,你不認識的。」

沈青梧:「長得很合你心意?」

他笑著點頭。

沈青梧:「又溫柔又賢惠,還傻乎乎地會被你騙?」

他嘆一聲:「你怎麼這樣說話呢?」

他關心她:「我又不像你,我成了家,才能更好立業。我們家的情況,你知道的。我真羨慕你——你年紀小小,倒不急著成親了。」

沈青梧反駁:「誰說不急?我也很急。我也要先成家,再立業。」

張行簡停頓半晌。

他輕聲:「看來你身邊的追慕者不少,才讓你生出這種想法。」

他聲音輕柔,語調卻有些冷,但沈青梧一心和他置氣,自然沒聽出來。

沈青梧高傲地哼一聲:「我追慕者,從山頭排到山尾。」

張行簡:「看來你對婚姻十分有規劃啊。」

沈青梧:「自然。」

張行簡:「與我說一說。」

沈青梧哪有什麼規劃,但她為了不輸陣,翻遍自己的記憶,找出幾句俗話:「我成婚後就打算生孩子。我要三年抱倆!」

張行簡笑眯眯:「真的嗎?那你可知,女子生子太頻繁,腰上贅肉會非常多,像蛇盤在一起,一圈圈的,十分難看。你向來自詡自己身材好,你可願如此?」

沈青梧於是想了想她腰上肉像蛇一樣盤起來的場景……她被嚇到。

沈青梧臉僵。

張行簡當即哈哈大笑:「你信了啊?」

沈青梧立刻明白自己被他耍了。

可惡,他嘴裡從來這樣!

沈青梧被他氣的,忘掉了自己對他的提防,忘掉了自己方才還在提醒自己不要靠近他。她見他靠在床上笑得前仰後合,便撲過去,一把將他撲在床上。

她揚拳就在他胸前打了幾下。

張行簡樂不可支,笑得眉目彎彎,他喘氣:「疼……別打我胸。」

沈青梧對他一向很有分寸,她本就是意思性地打幾下,不敢傷了他。她氣憤萬分,伸手去掐他腰上肉。他敏感萬分,擰身躲避。

他喘道:「別……」

這聲音有點啞。

沈青梧怔住。

她腦海中浮現那日午後,他抵在自己肩頭髮出的喘息,壓抑、興奮,抗拒、期待……

在她恍神之際,身下的郎君收了笑。

沈青梧俯視他。

他溫潤的眉眼望著她。

在她被這種氣氛弄得尷尬後退時,張行簡忽然抓住她手,不讓她走。

她仍跪在他身上,聽身下的郎君含笑:「為兄幫你把把關?」

沈青梧心虛:「不用。」

張行簡:「怎麼不用呢?你不是才遇到我這個負心漢,未婚夫再跑了怎麼辦?」

沈青梧:「喂!指桑罵槐罵到我面前了嗎!」

他便笑起來。

沈青梧也不禁學著他,笑了起來。

她想他也許真的沒有壞心思。

她也沒必要總是防著他。

沈青梧便問:「你真的要留下啊?」

張行簡點頭。

張行簡輕聲:「梧桐,你起來,別壓著我。」

沈青梧意識到兩人尷尬的位置,她故作無事地跳起來,聽他抱怨:「你們山賊真是不知輕重,我身上都被弄傷了。」

沈青梧當即:「哪裡有傷,我幫你看看。」

張行簡撇臉看她:「腰上痛,你要看嗎?」

沈青梧默默縮回手。

張行簡露出一個「不過如此」的眼神,嘆道:「你幫我肩上看一看吧。我一整日都腰酸背痛。」

沈青梧:「你真的需要練練武。」

張行簡:「你給我喂招嗎?」

沈青梧:「以你的水平,還不值得我出手。」

張行簡嘆:「我好歹是東京大世家出身,你若是要你手下的人幫我喂招,他們不知輕重傷了我,心疼的不還是你?」

他肩上被沈青梧捶一下。

沈青梧冷冷:「好好說話。」

於是張行簡好好說話:「嗯,不需要別人打我,你自己就想打死我。」

沈青梧被他逗笑。

她剋制著自己不從後撲過去,不去抱他。她告訴自己,他都要成親了,自己已經做好了選擇,不應把關係弄得複雜……

可是張行簡為何是如此有趣的人呢?

為什麼他每每說話,她都想笑。而且,他還有這麼黑這麼軟的長髮,這麼薄又這麼瘦的肩……

停。

沈青梧制止自己想下去。

張行簡很快發現,確實有些山賊頭子,很喜歡他們家梧桐。

他們家梧桐畢竟是個女孩子,在一群男子中,她就是最讓人饞的那塊肉。何況,他們家梧桐年紀小,長得還漂亮,打起架來英姿颯爽……

自然好看。

張家教出來的武學天才,打架能不好看嗎?

可這是他們張家養出來的,憑什麼便宜別人呢?

幸好,沈青梧對感情遲鈍,她根本沒發現有人愛慕她。

於是,那些暗戳戳的心意,都被張行簡不著痕迹地化掉。

張行簡身邊那些衛士僕從,次日就被張行簡打發掉。張行簡告訴沈青梧,侍衛們去執行任務,沈青梧需要貼身保護張行簡。

張行簡惆悵:「我至今不知道內賊是誰,你要是不當心點,我死到你面前你都不知道。」

沈青梧:「別胡說。」

她不太相信他的話,可她也承擔不起後果。所以沈青梧只好鬱悶的,經常和張行簡綁在一起。

但是喜歡沈青梧的郎君,不是只有那些喜歡暗示的。

有人會明著表白——今日這個山賊頭子送禮物,寫情詩。

沈青梧拿著情詩剛讀完,歡喜有人喜歡自己,就聽弟兄們說張行簡病倒了。

沈青梧只好丟下情詩,去看張行簡。

張行簡被風寒弄倒,還不忘拉著她的手囑咐她:「梧桐,你別傻乎乎地答應那人的求親。他根本配不上你,我實在擔心你被哄騙……」

沈青梧耐心:「你好好吃藥吧。」

張行簡:「他真的配不上你……」

沈青梧:「是是是,我知道。在你醒來前,我都不會答應什麼的,你放心了?」

張行簡放心了。

於是下一個郎君向沈青梧告白,沈青梧正驚喜著,便聽說那個來告白的山賊,把張行簡打傷了。

沈青梧:「……這怎麼打傷的?」

弟兄們撓頭:「不知道啊。張郎君就是在散步,那個人就覺得他礙眼,就出手了……」

沈青梧只好去看張行簡的傷。

張行簡又是卧在她懷中咳嗽,拉著她的手:「此人非良配……」

沈青梧面無表情。

張行簡咳得面白虛弱:「他配不上你……」

沈青梧伸手點了他的穴——閉嘴吧。

當再有一人來告白時,沈青梧等半天,果然等到張行簡這邊又受傷了。據說,那人表面上說喜歡沈青梧,私下裡拿沈青梧取消。張行簡聽到了,過去理論。他打不過那人,遂受傷。

她慢悠悠地過去,慢悠悠地安撫他。

在張行簡開口前,沈青梧搶話:「他不是我的良配,我知道了。全天下人都不配我,在你好起來前我肯定不會亂答應誰的。」

沈青梧心想,張行簡是會武功的啊。

一個會武功的人,天天受傷,這不合理的……她且看張行簡到底要做什麼。

在張行簡的攪和下,沈青梧身邊沒什麼愛慕者。

有一日山下廟會,張行簡聽說了,便想下山逛廟會。

沈青梧陪他一起去。

夜燈初上,二人在熙攘人群間流連,他拉著她的手在前走,只笑著說怕走丟。

沈青梧心不在焉。

她忽然被張行簡扯一扯手:「梧桐,你看。」

沈青梧順著他手指方向看——

原來是一對有情人。

不過那年輕男子似乎剛出完了疹子,他大難不死,臉上卻留下很多疤痕,看起來醜陋。旁邊貌美的女子並不嫌棄他,還拿帕子為他擦汗。

那男子的臉確實嚇人,周圍很多人露出嫌惡表情。

沈青梧冷然,瞪一眼張行簡。

他看別人的短處做什麼?

那男子也覺得自己相貌醜陋,怕唐突了別人。他妻子不情願,他卻堅持買了一面具,戴在了臉上。

張行簡在沈青梧耳邊笑:「他為什麼戴面具啊?」

沈青梧知道他此人本性頑皮,卻不想他還取笑人。

她瞪他一眼:「因為好看啊!和你有什麼關係!走了。」

她氣勢洶洶拉住他便要走,他卻不肯,反手拽她手腕,把她拖回去。

沈青梧真的被他弄生氣了。

她扭頭就要教訓他,卻不想一張猙獰可怖的面具陡然出現在面前,蓋在了張行簡臉上,擋住了他的臉。

他笑嘻嘻問:「你說的好看,是不是?」

沈青梧:「……」

她凝視著面前的醜陋面具,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張行簡從面具後露出臉,他一下子被沈青梧撲過來,被抱了一下。

只是她那樣調皮,他才心動,她轉身便走,順走了他手上的面具。

沈青梧走入人群中,站在燈火下,回頭看他。

她眸子明燦,已經不再笑了,卻專註地望著他。

張行簡眉目溫軟下去,輕喃:「梧桐,你等等我。」

他跟上她。

自從那夜,兩人關係是發生了些變化的。

好像有點曖、昧。

獨處有些甜蜜。

可張行簡不說,沈青梧也不說。山賊們猜他們要舊情復燃,沈青梧才不承認。

在這時,沈青梧因為不夠小心,讓山賊們中間出現了叛徒,弄出了一樁亂事。

山下官府突然要剿匪,因為有山賊逃下山,向官府告了密,說了山賊們準確的位置。沈青梧帶著人撤退,她自然不想和官府打,自然不想張容他們難辦。

這樣一徑退,倒是能躲過災禍,卻也讓跟著她的弟兄們怨聲載道。

然而沈青梧強硬無比,她堅持要如此,反抗她的要麼被殺要麼被重傷,誰也不敢再說什麼。

在逃了三日後,他們一行人終於擺脫了官府的追蹤,在一處山間歇腳。

連續三日高強度的作戰,讓沈青梧疲憊萬分。她靠著樹才歇息幾息,就聽到吵嚷聲。她厭煩無比地睜開眼,一個弟兄來報,興奮萬分:

「老大,我們抓到是誰通風報信,告訴山下人來剿匪了。」

沈青梧此時發現張行簡不在自己身邊,她心頭一沉,暗道不好。

果真,沈青梧急匆匆跟著弟兄們趕過去,見他們將張行簡圍在中間,指責張行簡就是那個內賊。

沈青梧道:「內賊是之前逃下山的那個人,已經被我殺了,張月鹿不是。」

山賊們不認:「自從他上山,就找莫名其妙的理由跟在老大你身邊。我們知道他舊年逃婚,你對他舊情難忘,可你也不能因為感情,把兄弟們的命不當命。

「而且,我們分明捉到他往山下寄信,我們扣下信,根本是我們看不懂的暗語。他分明是要跟山下官府通風報信!證據在前,老大你還不信!」

沈青梧怔看張行簡。

他文質彬彬,溫雅如蘭,周圍的火光照映著他昳麗眉目。

迎著沈青梧的目光,他不言不語。

沈青梧依然道:「他不是叛徒。」

山賊們氣怒:「我們有證物!」

沈青梧:「證物拿來。」

於是,張行簡要往山下送的那張紙條,被山賊們交了過來。

沈青梧低頭看信上字,說:「他的暗語我看得懂……這不是告密信。他是跟他的一個朋友寫信,說咱們缺吃的喝的,讓他朋友想辦法籌集。後日他朋友就會在指定位置把食物和水送上,官府就困不住我們了。

「你們若是不信,三日後見分曉,真相大白。」

山賊們呆住,半信半疑。

他們看被火把圍在中間的張行簡,張行簡依然不說話。

沈青梧又道:「而且,我要澄清一件事——」

她深吸口氣。

她與被火光圍著的郎君四目相對。

他溫柔地看著她。

她沒有再躲避他目光。

沈青梧道:「逃婚的負心漢,從來不是張月鹿。是我。」

眾人愕然,沈青梧已經大步向前,走入人中。山賊們在她的威壓下後退,看她帶著張行簡轉身離開,回去了此地藏身的那樹屋中,將門關上。

關上門,沈青梧問:「他們可有弄傷你?」

張行簡含笑:「只是手上被蹭了皮。」

他伸出手。

沈青梧便去找藥膏,讓他坐於榻上,她給他上藥。

她低著頭,聽到張行簡微笑:「梧桐,你真是給我找了個麻煩。」

沈青梧低頭:「嗯?」

張行簡:「三日內,我到哪裡去給你弄足夠數量的食物和水?若是弄不出來,他們懷疑我也罷,你這個老大,恐怕也要飽受質疑了。」

沈青梧淡漠:「你必然有法子。你都能往山下送信,你必然有法子和人聯繫。你能不能繼續和我在一起,便要看你能不能做成這件事了。」

他沉默許久。

他微笑:「我要繼續和你在一起嗎?」

沈青梧不理他這話。

她坐在燭火下,認真地給他手腕間上藥。他跟著她這一路,確實吃了很多苦……只是他性情隨和,又能忍耐,他只會在她面前撒嬌罷了。

沈青梧問:「你往山下寄的信,到底是什麼內容?」

張行簡噙笑:「哦,你果然看不懂……梧桐,你真是傻子,你都看不懂我的信,還信口雌黃在所有人面前撒下謊,要保我。如果我真的是來剿匪的,你怎麼辦?」

沈青梧淡聲:「我想過。」

她抬頭看他。

沈青梧:「當時我站在所有人前,見你被他們包圍著。我心裡想,我怎麼才能救你。有兩個法子,一是殺光在場所有人,二是……就是我撒了那個謊,暫時帶走你。從今日開始你必須時刻與我在一起,不然會死。

「現在跟著我的弟兄們,我不想殺光他們。我只能選第二條路。」

張行簡目中光微晃。

他道:「你想的不過是如何才能保我。你根本沒想我會騙你,我來到你身邊別有目的。」

沈青梧淡聲:「因為我從小和你一起長大,我了解你——你是一個心機深的人,除非你想與我恩斷義絕,不然你不會選這種明顯能惹怒我的法子。

「我看你一路行徑,你不像是要和我恩斷義絕的樣子。那紙條寫的自然只能是其他內容——無論是什麼內容,都不會是害我的事。」

她上好了葯,起身便要走。

張行簡張臂,從後抱住她,將她拉回去。她輕微掙扎一下,卻還是被他拽著,坐回了他懷中。

他從後擁她,呼吸拂在她頸上。

寂靜中,張行簡溫柔道:「那信,確實是聯絡官府的。但也確實不是為了剿匪——我是以張家的身份和官府談,讓他們放過你們。

「梧桐,我堂哥,你的容大哥,確實絕不可能允許你當匪賊,為禍一方。可這世間的山賊太多了,被逼上山的普通百姓不知幾何,我與堂兄說,若是這片灰色必須存在的話,讓梧桐去收服他們,為官府減輕壓力,難道不好嗎?

「梧桐,我晚來幾個月,因為我要做好準備。」

沈青梧怔忡。

她半晌問:「容大哥同意了?」

張行簡輕笑:「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他輕聲:「梧桐,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的。你只要……別不要我。」

他終於說出來了。

沈青梧安靜地聽著。

沈青梧道:「張月鹿。」

張行簡:「嗯?

沈青梧:「其實你還是騙了我吧——你出京,根本沒什麼任務。沒有什麼任務可以任由你和山賊窩在一起,整日不下山不辦公,你的侍衛們還不催促你。」

張行簡:「唔……」

她低聲:「你到底怎麼回事呢?」

張行簡嘆口氣。

他笑:「好啦,告訴你實話吧——我辭官了。」

他微微笑:「沒有朝廷命官可以長期在外而不回東京,沒有任何一個官位可以讓我長久地跟著你。我思來想去,還是辭官最妥。」

沈青梧驀地抬頭。

她驀地轉過身。

她抵著他肩,目不轉睛地看他。

她眼中的郎君溫和萬分:「梧桐,你想做山大王,我就幫你收整山賊。你想行俠仗義,我就幫你理清財物糾紛。你想從軍,我就當你的軍師。

「你去哪裡,我都可以跟著你去。

「我學了一身本事,我什麼都會一點,我滿腦子彎彎繞繞,沒有一塊心思是遠離算計的……可我這一身本事,本就是為了追隨你而學。

「若是你不允我和你在一起,我空有一身本事,卻是沒什麼意思的。」

「梧桐,我、我……」

沈青梧打斷:「我喜歡你。」

她撫摸他面容:「你又香……

「又軟……

「又甜……」

張行簡面無表情:「不軟,我很大。」

沈青梧的深情,被他弄得開心死了。

沈青梧靠近他,摟住他,將臉埋於他懷中。

她一下下親他:「這話不是幫你說的,是為我自己說的。

「張月鹿,我喜歡你。

「我本給了你放棄的機會。你既拒絕,那此後,我再不給你離開的機會了。你只能是我的了。」

她在他耳邊嘆氣:「你不知道……」

張行簡:「什麼?」

她沒有再說話,她仰頭咬上他嘴角。他吃痛瞠目,她學著他的樣子彎眼睛笑,再一次的,認真地親上他。

他不知道,在夏日午後的荒唐事中,她非常食髓知味。

她想要月亮,可她又不想毀了月亮。

她很努力地想了一個法子,想算計一下她心中的這輪月亮,看月亮願不願意跟她走——

她生平唯一一次和他玩心眼。

她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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