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那名在月下練刀的少年時,成嶠的心中,大是振奮,隔了數丈遠便低聲叫道:「孟兄弟!」
那少年一驚,霍然收刀,轉過身來。
秋月下奔過來的那名三十多歲、外表謙和的中年人,他並不認識,但是卻能找到這個地方來叫他一聲「孟兄弟」。
成嶠靠得太近,立刻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霜之氣,他後退一步,站定之後,拱一拱手,微笑道:「在下剛從達摩崖上下來,令師指點在下到這兒來見一見孟兄弟,順便商量一件大事。」
他審視著面前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卻異常鎮定冷靜的俊朗少年。他方才的一番話,包含著太多的意味——我知道你們的師徒關係,我與令師的關係不同尋常,令師默許了我的來意——但是這少年卻只是聲色不動地等著他的下文。
成嶠心中大是讚許。不愧是嚴家弟子,真有大將之風,果然不同凡響。
他字斟句酌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那少年靜靜地聽完,既不吃驚也不興奮。成嶠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了。這樣大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但是他心中的警覺已經晚了一步。
那少年的右手動了一動,月下恍惚見到白光閃動,成嶠覺得心口一涼,他過了一會才恍然大悟地低下頭來看著胸前插著的那柄尖刀。
那少年憐憫地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傻瓜:「明心與明性兩位師父不能殺生。他們叫你來找我,就是叫我殺你的。」
成嶠覺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不動,他喃喃地道:「就算五先生與七先生不願出山,為什麼……」
那少年看著他一點點蒼白下來的臉,忽而微微一笑:「我叫孟劍卿,家父是台州寧海衛百戶。」
台州寧海衛百戶……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子弟,如果真是忠於朝廷,怎麼可能會跟著他投身於彌勒教、怎麼可能讓他窺見自己與嚴五嚴七不可告人的師徒關係?而如果是別有用意,又怎麼可能讓人輕易窺破自己的家族潛身軍中的秘密?
原來如此……
他見到那練刀的少年、向嚴五和嚴七提起那練刀的少年時,原來就已經註定了他的命運,曾經的豪情壯志、兩年來的躊躇滿懷,卻結束在這樣一個靜默的山林之中,結束在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刻?
倒下去之前,他隱隱聽見孟劍卿在他耳邊的嘆息:「你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倒霉,偏偏要把我扯進來?」
嚴五與嚴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劍卿的回來。
孟劍卿坐下來,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單衣,身上卻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嚴五隻問了一句:「辦好了?」
孟劍卿答道:「辦好了,屍體扔在野狼峪,這會兒估計已經變成殘骸了。至於他的衣服和隨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風洞里去了。」
這麼說這一個時辰里孟劍卿已經來回奔走了五十里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還得背著那具屍體,難怪得這麼熱汗騰騰的。
嚴七笑眯眯地看著他:「不錯,不錯,夠機靈夠果斷,不愧咱們兄弟花了這幾年心血。成嶠跟你都說了些什麼?有沒有嚇倒你?」
他調教孟劍卿好幾年,如何看不出此刻這少年的鎮定背後暗藏的焦慮不安?
孟劍卿臉上不覺繃緊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從知道兩位師父的俗家名字之後,劍卿覺得再沒有什麼更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即使是向來嚴肅沉默的嚴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劍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進了一個什麼樣的陷阱。
輪流送飯上達摩崖的一群青澀少年中,嚴五與嚴七獨獨選中了他來傳授刀法。見識過那流星般斬落空中飛鳥、霹靂般劈開地上巨石的刀法後,那時的他,心中只覺得興奮,萬萬想不到這背後還有如許複雜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擋住那樣的刀法的誘惑?
其實他早應該發覺這其中的蹊蹺的。為什麼他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為什麼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獨自練刀?為什麼連他用刀殺死的野獸也得毀屍滅跡,只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
可是他只一味沉迷於自己飛速的進展,沉迷於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運轉自如、有如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覺。握著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時,就如同能夠自由自在地握著自己的命運一般,這種感覺真是讓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
嚴五與嚴七為什麼突然告訴他真相?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覺得那些舊日的同伴遲早會找到這兒來?
嚴七忽地說道:「拿成嶠這樣的人物來開殺戒,倒也不錯。不過看起來你似乎做得太乾淨,連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劍卿只一怔便道:「來天台寺前,我隨家父剿匪時已經開過殺戒了。」
嚴五與嚴七都是一怔,嚴七悶悶地揮手道:「去吧去吧。」
他們至此才明白,這麼多年、這麼多人中,為什麼他們就獨獨選中了孟劍卿。
那個初初上山的少年,原來早已經嘗過鮮血的滋味,看慣你死我活的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