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劍卿悄然穿過鋪滿黃葉的庭院,深秋的夜風寒意襲人,夜風中遠遠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池塘中枯敗的荷葉在風中蕭瑟搖擺。
孟劍卿深吸一口氣,踏上了橫貫荷塘的曲折竹橋。
沈光禮就在竹橋盡頭的荷香居等著他。
孟劍卿一直不明白,沈光禮這位權勢熏天的錦衣衛指揮使,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這樣一個僻靜得盡於荒涼的地方。
正如他也不明白,向來豈諱「光」、「禿」之類字眼的洪武帝,為什麼會容忍沈光禮經常在御前出現。
錦衣衛中上上下下下各色人等對沈光禮的敬畏,並不僅僅因為他的職位,也因為他總似籠在雲霧之中的神秘莫測。
燈光搖曳,沈光禮靠在椅中,臉容在燈光中忽隱忽現,捉摸不定。
孟劍卿單膝跪下行禮。
沈光禮抬手示意他坐下,打量他片刻,說道;「你到我手下,快三年了吧?」
孟劍卿拱手答道:「是。」
沈光禮出了一會神,接著說道:「你如今是校尉——也算升得很快了。這三年來,你好像沒有出過一次差錯吧?」
孟劍卿迅速在心中忖度了一下才謹慎地答道:「屬下不敢說從沒有出過差錯。只不過不曾耽擱公事而已。」
沈光禮微微一笑,拈起桌上的一張薄紙,孟劍卿急忙趨前,雙手接過。
紙上是一個年輕男子的畫像,年輕得幾乎只能稱之為一個少年;眉宇之間,英氣飛揚,令人一見之下,便很難忘記。
沈光禮慢慢說道:「這個人名叫江無極。給你三個月時間,將他帶來見我——記住了,我要一個活生生的江無極。他若死了,不論是你殺的還是別人殺的,你都等著給他陪葬吧。」
孟劍卿心中懍然一驚。沈光禮不是不知道,他的刀法,向來重在殺敵。
但是他沒有質疑,將畫像小心地收入懷中,想了一想,說道:「屬下斗膽想問一聲,此次行動,屬下可以調用哪些人馬?」
沈光禮擲給他一面金牌:「錦衣衛中,千戶以下,憑此牌可以任意調動!」
孟劍卿握住那面沉甸甸的金牌,深知此次行動事關重大,告退出來,仰望夜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希望這寒冷夜風能夠令
自己灼熱的一顆心平靜下來。
沈光禮在窗後遙遙打量著他。
那名酷似嚴二先生的老奴為沈光禮斟上一杯熱茶,退立在一旁,探詢地說道:「沈大人,你怎麼不告訴孟劍卿江無極是什麼人?」
沈光禮淡淡道:「他自然會去打聽明白。若是連江無極的出身來歷都不知道如何查,他也不必去辦這個案子了。」
停一停,他又道:「老嚴,你還是關心他的,對吧?」
那名老奴低下頭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二弟和五弟七弟的弟子,恐怕也是我們嚴家十三斬的唯一傳人。」
那樣的刀法,並不是每一個人能夠學成的。
沈光禮看他一眼:「那麼這一回,你親自出馬如何?免得他一不小心將江無極給斬了,我只好殺了他來向小西天交待。」
那老奴躊躇一下才答道:「孟劍卿若是這點子本事都沒有,也不值得我們嚴家挑他作傳人。」
沈光禮微笑著向後一仰,靠在椅中:「不錯。那麼我們就在這兒等他的消息吧。但願這一回,他也不會讓我們大家失望。」
如沈光禮所料,孟劍卿很快便從掌管錦衣衛檔案的百戶秦有名口中查出了江無極的出身來歷。
江無極出身於秦嶺小西天。
小西天論起來也曾是明教分支,不過很早便已另立門戶,洪武帝立國之後,以西北民風強悍,各族雜居,羈縻不易,對小西天多有借重之處。小西天現在的主事人是個女人,西北一帶,都稱為「西王母」。江無極便是西王母的師弟歐陽不修的關門弟子,據說與西王母也有親緣關係。三個月前,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江無極被歐陽不修逐出了師門,流浪在外。知道消息的各路人馬,不免都動了心思。
孟劍卿大略猜到了自己此次的任務目的何在。客客氣氣地仰賴小西天去羈縻西北,終究不如居高臨下地驅使它統馭西北來得方便靈活。而自幼生長在小西天的江無極,會是對付它最有力的武器。
秦百戶將小西天的各種情形說得很詳細。等到他講完,東方已發白。秦百戶吐一口長氣,這才有功夫捧起早已涼透的茶水來潤潤喉嚨。
孟劍卿暗自記誦著這些資料,忽地想起一件事,問道:「有西王母,必定便有東王公。秦千戶怎麼不提東王公是誰?」
秦百戶呆了一呆,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孟劍卿一見他神色,已知其中必有緣故,一言不發地取出了那面金牌。
秦百戶吃驚地放下了茶碗,明白眼前這名年輕校尉,已不是從前那個恭恭敬敬請求他說出腦中資料的孟劍卿,當下端正臉容說道:「既然如此,下官自當知無不言。孟校尉可曾聽說過一句話:『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孟劍卿懍然一驚:「東王公居然是海上仙山的人?」
海上有仙山……百年前中原淪亡,一群遺民避居海上,代代相承,以恢復中華衣冠為畢生使命,洪武帝取天下,多得他們的襄助之功,據說當年鄱陽湖大戰,射中陳友諒、一舉扭轉戰局的那枝箭,便出自他們之手。天下既定,那些人大多已散歸海上,不過也有一些子弟留下來效力於新朝,現任前軍都督同知章大盛便是其中之一。
秦百戶說道:「江無極與東王公據說也有極密切的親緣關係。他是極少數可以出入海上仙山的人之一。」
難怪得沈光禮警告他,一定要帶回一個活生生的江無極。
逍遙化外的海上仙山,只怕一直也是洪武帝的一塊心病;能夠找一個機會將它牢籠入袖,自然再好不過。
沈光禮這一回交給他的,的確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任務。
孟劍卿沉吟許久,收起金牌,看著秦百戶,微笑著道:「秦百戶可有興趣與我一同去辦這件案子?」
腦中裝著錦衣衛所有檔案資料的秦百戶,會是他最好的幫手。
秦百戶一怔,說道:「孟校尉有令,卑職怎敢不從。」
孟劍卿搖搖頭:「我並不是用沈大人的金牌來勒令秦百戶隨我辦案,而是請秦百戶幫我這個忙。何況,秦百戶難道就真的想一輩子坐在這間庫房中熬成白頭百戶?」
秦百戶心念暗動,轉而又猶豫著道:「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只怕是沒有那個力氣去跟著你們年輕人一道拼殺了——」
孟劍卿一笑:「秦百戶還用得著動手和人拚命嗎?如何?」
秦百戶躊躇良久,終究下定了決心:「好,我就跟著你們走這一趟!」
在他的記憶中,孟劍卿還沒有辦砸過一件案子;跟著孟劍卿去辦事,應當不會出問題。
一件這麼重大的任務,必定可以讓垂垂將老的自己抓住最後一個機會。
當天夜裡沈光禮已接到報告,看著手中孟劍卿調集的那些人的名冊,沈光禮微微笑起來,向身邊的老奴說道:「如果讓我去選,只怕也會選中這些人。看起來孟劍卿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老奴謹慎地道:「大人就不怕他跑得太快、離大人你太近了?」
沈光禮淡淡答道:「獵鷹飛得再高,也不過是一隻獵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