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出艙來。
孟劍卿突然一怔。
不知何時,方才被踢下海的延福伯攀著鐵錨又爬了上來,濕淋淋地握著那柄扔在甲板上的鬼頭刀,吶喊著砍向栓住鐵錨的硬木柱。
孟劍卿心念方生,刀已出鞘,盤旋呼哨著攔腰削向延福伯。
但已遲了一步。延福伯拼盡全力的一刀,砍斷了木柱,鐵錨帶著一截斷柱滑落入海中,船身一震,陡然加速。孟劍卿的短刀嵌入了延福伯的腰際,延福伯身子震動,但兀自僵立不倒,臉上帶著笑容,瞪視著孟劍卿。
孟劍卿一揮長繩套住刀柄抽了回來,延福伯這才砰然仰倒入海中。
方十四和方十七幾乎在同時悲呼一聲撲向孟劍卿,孟劍卿堪堪握住短刀,聽得身後響動,霍然旋身,回刀橫削過去,方十四和方十七仆倒在地。
方國豪大叫著拉著媚紅奔向系著小船的繩索:「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馬上走!」
孟劍卿冷眼看著他們從自己面前奔過去。
媚紅突然一揚手,一片粉末迎面灑了過來。孟劍卿猝不及防,眼前迷濛,急向後退,方國豪已自側旁捅出一刀,若非孟劍卿在刀鋒刺入的一剎那本能地順著刀鋒扭動身體,讓刀鋒貼著肋骨滑了過去,只怕這一刀便可洞穿他的半個身體。
方國豪還想再來一刀,但已再沒有機會,孟劍卿聽聲辯位,循著他出刀的方向,斜斜跨前一步,探臂一刀割裂了他的咽喉。
媚紅狂叫著撲過來,被孟劍卿一腳踢了開去。
孟劍卿向後退了數步,急以清水洗眼。覺得那粉末濃香撲鼻,心中大是不安。
媚紅慢慢站起來,丟在甲板上的燈籠一閃一閃地照著她臉上慘淡的笑容:「那只是我平時用的脂粉,沒有毒。」
孟劍卿也已覺到睜開眼後並無異樣,這才稍稍安心,定一定神,看著媚紅道:「我放你們走,你們又為何還要偷襲我?」
媚紅咬著唇揚起頭來:「當初我們放你走,你又為何要偷襲我們?」
孟劍卿注視著她緩緩說道:「因為我已知道你們要去哪兒。由此順風飄向東南方向,便會遇上黑水溝,順著黑水赤流,哪怕一片無帆無舵的木板,也能飄到日本。」
媚紅怔了一怔,說道:「我在大明,是罪人,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囚徒,不逃往大明的敵國,我又有何處可去?」
孟劍卿揚起了眉:「你要走,我絕不會攔著你。但是這艘船卻不能走!」
媚紅輕輕說道:「有了這一船金銀珠寶,才能讓我們在異國他鄉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
孟劍卿注視著她:「你真是這樣想?你們又真是這樣想?柯陳二姓,世世通婚,陳友諒當日曾對天盟誓,陳氏若有天下,后妃必定首先從柯姓中選取,非柯氏所出者不得繼位。日本與高麗不過一水相隔,陳友諒的兒子陳理,正由高麗監管;高麗與蒙古,不過隔了一個遼東,遼東女真各部又態度曖昧。財可通神,有了這一批寶藏,有心人不是不能幹一番大事的。」
媚紅自嘲般地冷笑起來:「你以為我在做這樣的夢?」
孟劍卿緩緩說道:「當局者迷。」
所以才有「利令智昏」一說。
媚紅忽而揚起了頭:「就算你這樣懷疑我,懷疑我們,但如果你和我們一起走,以你的本事,你一定會變成我們的首領,我們的主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這一船寶藏,都會是你的!那是你一輩子也不可能有的榮華富貴。你真的就沒有想過?」
孟劍卿淡淡答道:「再大的榮耀,若是無人分享,又有何用處?」
媚紅一怔,幾乎脫口回答:「難道我不能分享?」
但是她即刻明白到,對孟劍卿而言,她還遠遠不是他的一切。
只有她的分享,還遠遠不夠。
她悵然良久,輕輕說道:「我明白了。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
孟劍卿一怔之下,才想到自己原來正是這個意思。
當年劉教習講《項羽本紀》之時,他們一班同窗,曾經不止一次嘲笑過楚霸王的這番意氣用事的話,但是此時此地,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體會到那種希望親朋舊友分享榮耀的心情。
燈籠中的那點燭光,跳動了一下,最終熄滅了,船上立時暗了下來,過得一會,他們才能適應這黯淡星光下的景象。
媚紅的聲音順著海風輕輕飄送過來:「鐵錨已斷,這艘船無法停泊,最終會飄到日本。說到底,還是我贏了,是不是?」
孟劍卿靜靜答道:「這船上還有兩缸清油,三缸酒,足夠將整艘船都燒透了。」
兩軍交鋒,帶不走的糧草輜重,必須毀掉,以免資敵。
當日在講武堂背下來的種種戰例與條訓,已經深入心間,一旦遇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應對。
媚紅半日說不出話來。
孟劍卿又道:「現在,你是乘小船先走,還是留在這船上同歸於盡?」
媚紅怔怔地望著他。
以孟劍卿一向的做事風格,本來是應該殺了她以絕後患的。
媚紅輕聲說道:「你要留下來與這船同歸於盡嗎?」
孟劍卿默然一會才道:「我要守到最後一刻。」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要輕言放棄;但就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能輕易放棄。
媚紅不語,許久又道:「如果我要留下來呢?」
孟劍卿冷冷說道:「那我只好先殺了你,以避免不必要的變數。」
媚紅凄然一笑:「我明白了。走之前,能不能讓我看一眼那個梳妝台里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我在夢中已經看了它無數次了,若是不能真正看它一眼,我會死不瞑目。」
孟劍卿微微皺起了眉:「到這個時候,你還在騙我?你也許的確很像方國香,但是你怎麼可能是方國香的女兒?方國香若活著,今年也不過三十六歲,怎麼可能有你這麼大的女兒?」
媚紅若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我知道你一定早已查過我的年紀,可是沒想到你連方國香的年紀都查得清清楚楚。不過,她雖然不是我生母,卻是我繼母,父親死後,我們相依為命十年,這一切,都是她告訴我,她留給我的。」
她抬起頭:「我想看一看那個梳妝台,總不為過吧?」
孟劍卿默然讓開了路。
媚紅捧著那個梳妝台走到甲板上,從脖子上解下一枚磨得鋥亮的小小銅鑰,插入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內,卻已轉不動了。孟劍卿一刀挑掉了鎖扣,隨即又退了開去。
媚紅抽出了第一層小箱。
星光之下,箱中各色紫金釵環,形制生動,鳳鳥如欲飛去。
媚紅輕聲說道:「這些紫金首飾,都是當年江南最有名的工匠打制的,僅僅這份手工,便無從估價。」
她抽出第二箱。箱中滿蓄各色寶石,尚未鑲制;媚紅拈起一顆榛子大的貓兒眼說道:「這種未曾鑲嵌的寶石,變賣最易,僅此一顆,便值得江南尋常富戶的全部家產。」
第三箱中以絲棉裹著數尊無瑕美玉,內中又有一小匣,甫一打開,連星光也黯然失色,卻是徑寸大的夜明之珠,約略一數,共有十二顆。
媚紅偏過頭望著孟劍卿:「你要毀掉它們嗎?」
孟劍卿嘴角不覺浮起一絲笑意。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輕言放棄;但即使到了最後一刻,媚紅也不會輕言放棄。
他們在星光下對視片刻,孟劍卿斂起了笑意,說道:「我數到十,你再不走,就不要怪我對你出刀。」
她改變不了他的。
正如他也不能改變她。
媚紅心中黯然,輕輕一笑道:「走?我又能走到哪裡去?天地雖大,若我再不能有榮耀的一天,若是再無人分享我的榮耀,我又為何要躲在見不得人的地方一天天老死?」
她突然將手中的那匣夜明珠奮力擲向海面。孟劍卿本是時刻提防著她,她一揚手,孟劍卿手中長繩已經飛出,捲住了那個匣子,收了回來。
媚紅卻已在這同時抱著那梳妝台翻身躍下了海面。
孟劍卿錯愕失聲,抓著那匣明珠,衝到欄杆邊,見到的卻只是海面的泡沫。
他不知道媚紅的水性究竟有多好,是不是也會像延福伯一樣,在他不提防的時候,順著吊住小船的那根繩子爬上來?
他究竟是希望她爬上來,還是不希望她爬上來?
孟劍卿的心中,不由得一陣陣恍惚。
他轉身回到艙中,將清油挪入裝載鐵箱的底艙,之後又將三缸酒擺在中艙之中。
他自己帶了乾糧和清水,卧在艙頂。
星空中陣陣烏雲飄過,彷彿一艘艘巨船破浪而行,孟劍卿恍惚間似乎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
直到海上日出,媚紅也一直沒有出現。
她也再不會出現。
孟劍卿坐在艙頂,遠望海上那一輪初生的紅日,覺得身體內也慢慢地生出一種遲鈍而漸漸深入骨髓的疼痛,彷彿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而那創口,卻似乎永遠也沒有痊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