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劍卿送走道衍,回來時正遇上前來接替高千戶巡視的裘千戶。孟劍卿見他喝得兩顴通紅,腳步踉蹌,不由得暗自皺了皺眉。雖然是端午佳節,也不該喝成這個樣子來接班吧?
高千戶急於回家過節,匆匆交待完畢,正待拔腿就走,瞥見孟劍卿的身影,又縮了回來,小聲向裘千戶道:「當心點,醒醒酒,別讓那小子揪住了。沈大人不在,他要抓住點什麼,可要抖足了威風。」
裘千戶懶懶地倒在椅上,揮手道:「去去去,別老是長他人志氣!」
高千戶才剛跨出大門,變故已然發生。
爆竹聲中,驀地里一聲鑼響,隔了一道街的幾家店鋪的樓窗,應聲全都打開,火箭夾雜著硫磺包急雨般射了過來,天字型大小十八間監房立時變成了一片火海。高千戶跳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帶著手下人衝過去。看守監牢的劉千戶急急忙忙地指揮手下救火,裡面關的犯人已然騷動起來。劉千戶覺得自己的頭都脹大了。這些都是正在審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還是跑了一個,都夠他受的。
而火箭還是持續不斷地射來。隔了高牆,驀地里又拋入十幾個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滿地,火借油勢,燒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觀看龍舟競賽,這可是頭等大事,是以錦衣衛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禮帶到了玄武湖。只是留守的人手一弱,這場混亂一時之間竟無法控制。
孟劍卿奔過來,低聲向劉千戶道:「對方的目標是李克己,鑰匙給我,我帶他走,引開對方!」
劉千戶錯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
孟劍卿皺起了眉,正盤算著要不要乾脆搶了鑰匙,大火中突然間衝出一個人影,正是李克己,轉眼之間已飛掠過數間牢房的房頂,火箭即刻轉移了方向,追著他而去。
孟劍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應天府衙役敲響了銅鑼,召集人手前來捕拿偷襲錦衣衛的賊人。
李克己仍戴著腳鐐手銬,但是速度極快,箭網堪堪自他身後擦過。但他卻在接近圍牆時明顯地慢了下來。追過來的火箭,雖然被他舞起的鐐銬擋落,卻仍有兩枝令得他的衣角和發梢幾乎燃燒起來。
孟劍卿清楚地感覺到他心中的猶豫,立刻叫道:「跟我來!」
孟劍卿越過高牆,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遲疑,自側面跟了過來,轉瞬間兩人已是並肩飛馳在街巷之中,脫出了箭網的威脅。對方只有改變策略,四名蒙面人自狹窄的街道的前後兩方迫近過來,房頂上另有四人分守住四個犄角,看他們的來勢,很顯然務必要將李克己兩人截住。
孟劍卿心念一動。
明明知道李克己的師承來歷,也知道海上仙山正有好幾個人在應天府中,對方為什麼還要這樣明目張胆地在大街上截殺已經離開詔獄的李克己?在這種情形下,李克己若有不測,鐵笛秋無論如何也不能怪到錦衣衛頭上,只會拿這夥人大開殺戒。
也許這根本就是他們的目標?
錦衣衛衙門中正在救火,巡街衙役正在捕拿放箭的賊黨,大街小巷悄寂無人,居民都在玄武湖畔看龍舟競渡——這一刻他們竟然只有自己。
孟劍卿向後一退,與李克己背靠背停了下來,隨手遞給他一柄短刀,低聲說道:「先收拾掉這些人再說!」
有了李克己的配合,也許他可以抓一兩個活口回去。
但在這同時他又不無煩惱地想到,李克己只怕從來沒有真正的實戰經驗——
街道兩頭的四名蒙面人慢慢迫近過來,一望見他們的眼神,李克己心念一動,突然叫道:「別讓他們靠近!」
孟劍卿幾乎在同時感到了對方身上的硫磺味。
但已遲了一步。四人同時拉燃了藏在身上的火藥引線,吶喊著揮刀狂砍過來。
只要他們能將李克己兩人困住片刻,便能拖住他們同歸於盡。
孟劍卿一刀削掉了其中一名蒙面人的半個右肩,反手又是一刀劃斷了另一名蒙面人的左手五指;但已阻不住他們的攻勢。
李克己揮動鐵鏈,連擋數刀,一把扯住孟劍卿,縱身躍起,房頂上的四名蒙面人立刻揚手拋出八條長索,當頭罩了下來。
孟劍卿揮刀削去,長索卻綿軟全不著力,反而纏住了李克己的鐐銬。那四名蒙面人吶喊著同時拔刀飛撲而下,逼得他們兩人墜回到地上。
孟劍卿落地之際刀鋒旋轉,逼近他的一名蒙面人雙腳血肉橫綻,怪叫著踉蹌欲倒,但是他們腰間的引線已將燃盡,火藥立刻便要爆炸。
長街盡頭,驀地里箭枝破空呼哨而來。
孟劍卿脫口叫道:「孔教習!」
一道白練在這同時呼嘯著飛卷向李克己。李克己一把抓住白練,騰空而起之際,反手扣住孟劍卿的左臂,帶得他也同時飛起。
身懷火藥的四名蒙面人大叫著向四面飛撞開去,倒地之際,插在心口與頭顱要害處的長箭兀自顫動不止。
火藥轟然炸響,炸裂的街石撞在孟劍卿背上,李克己也挨了兩塊。
但是他們總算是死裡逃生了。
另四名蒙面人,兩人被炸倒在地,另兩人帶傷而逃,但被孔教習射倒一個。另一個甚是滑溜,閃在街邊的一根廊柱後,踢開一家店門鑽了進去。
孔教習沒有追擊,收起弓,向孟劍卿他們招手一笑,翩然而去。
孟劍卿看不到追蹤那名蒙面人的人,但他明白暗中一定已經有人跟了上去。
他暗自吁了一口氣。
回望錦衣衛衙門,火勢已經變小。
著淺碧衣裙的雲燕嬌,肩籠白練,翩然落在他們面前。
孟劍卿拱手道:「雲姑娘,多謝了。」
他向李克己做了介紹。
雲燕嬌輕輕說道:「李師兄好。」
李克己怔了一怔。
他該像孟劍卿一樣叫對方「雲姑娘」,還是應該叫「雲師妹」?
也許他這一叫,自此就將踏入一個他從來沒有想到將會踏入的世界。
雲燕嬌又道:「我們來遲一步,叫李師兄受累了,真是對不住。今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李師兄請安心回去休息吧。孟校尉,也多謝你了。」
雲燕嬌溫婉有禮,但是話鋒卻如此凌厲。
孟劍卿明白她將要做什麼。或者說,海上仙山將要做什麼。
暗中的主使者想將目標引向誰,已經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多年來一直沉寂不肯再問世事的海上仙山,已經被卷了進來。有他們來追殺暗中的主使者,無論那主使者是什麼人,都將無可遁形。
真不知暗中那人是太聰明,還是太笨——聰明到將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對手,笨到以為可以將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對手。
回錦衣衛衙門的路上,孟劍卿忽地想起一件事:天字九號四方上下都裝了精鋼鐵柵,李克己是怎麼出來的?
他的疑問很快有了答案。
三道鐵柵的大銅鎖都鬆鬆地掛在那兒。
跟著孟劍卿進來的劉千戶,臉也掛了下來。
看來一直有人悄無聲息地潛藏在詔獄中照應李克己。開幾道鎖,對那個人那說,只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他沒有順道將李克己的鐐銬也打開,算是很給他們面子了。
沈光禮傍晚時分才回來,聽了孟劍卿的彙報,只淡淡地「嗯」了一聲,轉而說道:「皇爺已經准了道衍大師的保釋,暫時讓李克己回青城去侍奉他病重的母親,並要我們派人護送。你走一趟吧。」
孟劍卿注意到沈光禮說的是「護送」而不是押送。這一定是洪武帝的原話。沈光禮絕不會在這樣的地方記錯的。
沈光禮出了一會神,忽地眯眯笑了起來:「你替皇爺留心看看,這麼大一個人情,那顆鐵豌豆如何吃下去。」
孟劍卿恍然明了。
對鐵笛秋這種人,只怕懷柔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