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六如被帶了下去。
孟劍卿沉吟著道:「七寶童子在這個時候動手,是不是因為他也像陳六如一樣,直到最近才看透龍顏的重要性?還是別有原因?譬如說他會不會猜到了雲兄你們來泉州的用意,也猜到了陳家的造船本領對大明的重要,所以才選擇在這個時機對龍顏下手,同時選了陳家來陪綁?他僅僅是想打擊泉州,還是別有用心?」
雲燕嬌輕聲說道:「有沒有可能,這是七寶童子與龍家的私人恩怨?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龍姑娘的父親,當年也許與七寶童子有過節;所以他在世時七寶童子銷聲匿跡,等到如今才出來對付龍姑娘?」
孟劍卿看她一眼。
雲燕嬌是不希望看到大獄興起嗎?是因為她本性不希望見到血雨腥風,還是覺得當此舉辦大事之際、不宜令閩浙人心驚惶?又或者只不過為了維護五色龍王?畢竟在這件案子上,是否私人恩怨,關係太過重大。
柳白衣卻道:「老爺在世時從未提起過與七寶童子有何瓜葛。如果真有的話,我想這樣大事,老爺必定會對我們幾個人有所交待的,不會讓小姐毫無準備地遇上這樣一個對手。」
雲燕嬌抿嘴一笑:「柳姑娘,即便是私人恩怨,那條蛇不該又誤傷了朝廷的使者,孟校尉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對吧?」
她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孟劍卿說的。
孟劍卿笑一笑,轉過目光看著雲燕然道:「雲兄,關於七寶童子涉案一事,還只是我們的推測,真正能落到實處的,是五色法師的嫌疑。我打算去一趟萬佛寺。」
雲燕然打量著孟劍卿道:「龍王谷那種萬蛇出沒的險地,即便有二十名衙役,再加上孟兄的三十名手下,只怕也大不易為吧。」
孟劍卿一笑:「所以才需要請雲兄坐鎮泉州,雲姑娘與在下同行。當然了,龍家是苦主,也可以派人同行。」
柳白衣毫不遲疑地道:「那是當然。武玄衣會親自帶十二名侍衛同行,聽從孟校尉調遣。」
武玄衣是龍家這一代的侍衛統領。由她來帶隊,足見龍顏與柳白衣都已下定決心要給行刺者一點顏色看看。
雲燕嬌略一估算,輕聲說道:「我會帶上六個人。」
孟劍卿則道:「我帶二十個人,留下十人聽從雲兄差遣。」
約略一算,孟劍卿這一行人,已有五十人,宛然一枝小軍隊了。
雲燕然暗自忖度著孟劍卿將陣勢搞大的用意何在,一邊說道:「孟兄需要我如何坐鎮?不會僅僅是守護流金園吧?」
孟劍卿搖一搖頭:「自然不是。」
流金園自有龍家守衛。
他向來心思轉得快,此時籌思已熟,緩緩說道:「我要雲兄做三件事。第一件,負責督促汪知府搜羅泉州城裡所有的雄黃、蛇葯及火油、煙花;第二件,負責督促汪知府按緊急條令調發泉州駐軍五百人,攜帶所有雄黃、蛇葯與火油、煙花,在我出發後四個時辰時趕到龍王谷進香小道入口處,紮營待命,準備剿匪;第三件,如果泉州衛所駐軍在龍王谷外等候一個時辰,還不見我們這一行人出來,就請雲兄督促汪知府指揮這枝駐軍以雄黃、火油和煙花開路,攻入萬佛寺,所有僧眾,一概收押,如有抵抗,格殺勿論!」
他這陣勢,竟是要將萬佛寺夷為平地一般。
柳白衣笑道:「萬佛寺的僧人,不過四十幾個,就算其中有利害人物,只武玄衣帶的一隊人,也能手到擒來,更何況還有雲姑娘與孟校尉同行。孟校尉這般調度,可真是……」
雲燕然兄妹也覺得孟劍卿有小題大做之嫌,只是不曾說出來而已。
孟劍卿沉了臉冷冷說道:「凡事有備無患。不論五色龍王和七寶童子與龍家陳家是否有私人恩怨,他們既然敢在國家興辦大事、需要龍陳二家效力之際如此挑釁,想必已有了足夠的準備與朝廷翻臉。既然如此,我便如了他們的願!」
他這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即使是一心想報復五色龍王的柳白衣,也不免瞪目結舌——她可從來沒想到錦衣衛是這樣辦案的,有一點兒線索就會不管不顧地往「叛逆」二字上面靠。
一頭嗜血成性的猛獸,是不能讓它聞到一絲血腥的……
雲燕然注視他許久,說道:「孟兄造成如此張揚的聲勢,是否別有用意?」
孟劍卿微微一怔,轉而一笑道:「我記得當年在講武堂時,徐教習曾經給我們講過剿匪八字要訣:膽壯心齊,器良技熟。泉州衙役和駐軍,對萬佛寺只怕敬畏已深,即便器良技熟,臨了頭能否得用,還是未知之數。所以我才要大張聲勢來替他們壯膽。膽壯才能心齊,臨陣才能發揮他們的良器熟技。這般解釋,雲兄是否滿意?」
孟劍卿此行的任務本應是護送文儒海祭祀媽祖娘娘,但是現在看來,絕不是這麼簡單。雲燕然兄妹對視一眼,決定還是不再追問下去了;錦衣衛的事情,最好不要捲入太深。好在雲燕嬌也要去萬佛寺,有她在場,料來孟劍卿即使奉有密令要整治五色龍王與萬佛寺,也不會做得太過份。
柳白衣此時定下神來,說道:「孟校尉既然要造聲勢,龍家自應可助一臂之力。我打算向泉州之外緊急收購雄黃、蛇葯與火油、煙花,造出泉州府還要採買更多物資、派出更多軍隊去圍剿萬佛寺的聲勢,孟校尉意下如何?」
孟劍卿微笑:「如此甚好。」
能夠主持龍家日常事務的柳白衣,的確很會審時度勢。
孟劍卿一行於次日清晨出發,近午時分趕到龍王穀穀口。一條白石小徑,自谷口蜿延伸入濃綠的密林之中,這便是進香小道。由此到萬佛寺,尚有十餘里。
孟劍卿率先策馬踏上那條進香小道。
盛夏驕陽,熾熱灼人,山谷中靜寂無聲,只聽得馬蹄得得,不緊不慢。
走得半個時辰,總算望見寺門。
萬佛寺雖然僻處深山窮谷,規模卻十分宏大,樓閣殿堂,依著山勢,層層疊起,隱隱然有雄視一方之勢。孟劍卿駐馬于山門之前,不理會那兩名誠惶誠恐的知客僧,先調派人馬分別看守各個通道,之後喝令知客僧通報住持,寺中所有僧俗人等,一律到前院彌勒殿中聽候審查。知客僧見孟劍卿來意不善,不敢怠慢,急忙跑回寺中安排,一邊派了小沙彌趕緊去請住持出來主持大局。
午後山風徐來,穿谷而過,暑意稍解。然而擠在彌勒殿中聽候審查的一干僧俗人等,一個個都緊張得汗水淋漓。鄧師爺所帶的兩名老衙役點檢人數,報稱除了五色法師外所有僧人都已在此;另有七名香客,都是附近的村民。這暑熱時節,本不是進香的時候;這七名香客,都是因為前些時候家中有人被蛇咬過,傷愈後來還願的——這樣熱天,倒也是情理中事。
那派去請五色法師的小沙彌此時急急跑來,說道:「施主,後院岩洞中鎮壓的兩條巨蟒今早突然發狂,現在還不曾完全安靜下來,法師不能離開,還請施主去後院禪房相見。」
孟劍卿側過頭向武玄衣——也正是昨夜悄然守在龍顏身後、為她吸去蛇毒的那名眉目冷峭的黑衣女郎——低聲說道:「武姑娘,這兒交給你,給我看好了他們!」
武玄衣微一點頭。
後院芭蕉遮天,陰涼如秋,一帶三間禪房,粉壁如鏡,潔凈得不似有人居住。
孟劍卿將其餘人都留在狹小的院外,與他一同進去的,只有雲燕嬌——連鄧師爺也被他留在了外面。
五色法師就閉目盤膝坐在正中一間禪房的羅漢榻上,默然等著他們到來。
法師其時應已有六旬以上,但是看上去宛然三十齣頭之人,十分瘦弱文秀,若無縛雞之力。身前一個白瓷缽,缽蓋緊合,不知中有何物。
雲燕嬌先行走到榻前,彎下腰來,合掌胸前,輕聲說道:「雲家第三代弟子云燕嬌,拜見秦師叔。這一位是錦衣衛孟劍卿孟校尉。」
她聲音溫婉,態度嫻雅,出言吐詞之際,令人覺得極是誠摯體貼,自然而然便生出信任之心,感動之意。
孟劍卿不由得想到能夠讓自己和沈光禮都在不知不覺中安寧平靜、失去猜忌防範之心的李克己,還有目光一掃便似能懾服人心的雲燕然。海上仙山這幾個年輕弟子,似乎都曾修習過種種心戰之術。自己毫不遲疑地將那樣重大的事情託付於雲燕然,是否便出於這個緣故?
五色法師恍若未聞,雲燕嬌輕輕地又說了一遍,語聲更添了幾分無限耐心的溫柔。
五色法師長長嘆息一聲,睜開眼,慢慢兒說道:「老衲早已不姓秦了。你們不是來求葯的吧。」
孟劍卿按刀而立,略一躬身,說道:「昨夜蟒山銅頭蛇咬傷了龍顏和在下奉命保護的禮部使節文儒海。龍顏認出那條蛇是法師所豢養。在下希望法師對此有所解釋。」
他造出如此聲勢,就為了問這麼句話?雲燕嬌不免暗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五色法師良久沒有回答。
孟劍卿又略略一躬:「此事如果不是法師所為,那就定是寺中有奸人偷取了那條銅頭蛇來陷害法師了。」
五色法師依然沉默。
孟劍卿自顧自地說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退。法師請放心,在下必定會揪出那名——也或者是那伙奸人來,好還法師一個清白。哦,雲姑娘,在查出奸人之前,法師不宜再接近寺中任何一名僧人;所以法師的安全,還請姑娘多多費心了。」
他將彌勒殿那邊交給了武玄衣,又將五色法師交給了雲燕嬌,他自己究竟想幹什麼?
五色法師與雲燕嬌都暗生疑惑之際,孟劍卿已經高聲喝道:「衛歡!」
聽到這個名字,五色法師不覺微微一怔。
一名三十多歲的錦衣衛應聲而入。
孟劍卿道:「帶上外面那四個弟兄和四名衙役,將這寺中好好地搜查一遍,以免有奸人躲藏、危害法師!」
那衛歡領命欲走之際,五色法師叫了一聲:「且慢!」
他打量著細眉秀目、時時若笑的衛歡,良久,略略點一點頭:「果然是衛家子弟。施主排行第八吧?」
衛歡看看孟劍卿才拱手答道:「正是。」
五色法師轉眼看著孟劍卿,暗自嘆息。
海寧衛家,世代專攻土木機關之學,衛八兒當年卻能以稚齡在衛家諸多高手之中早早嶄露頭角,這一二十年來,想必造詣更深了吧?
能有什麼機關,瞞得過他的眼睛呢?
如果他承認那條蛇是他放出的——孟劍卿仍然有理由搜查整個萬佛寺。這就是他的目的?
五色法師心中轉過種種念頭,孟劍卿則耐心地等著他的下一步舉動。
許久,五色法師慢慢說道:「寺中多蛇,衛施主還需當心,不可驚擾了它們。」
孟劍卿微微一笑:「在下隨行帶得有三十罐雄黃酒和一百斤雄黃粉,搜查之前,定會先行驅散蛇群,這個就請法師不必擔心了。至於院後岩洞中的兩條巨蟒,如果法師不能讓它們安靜下來離開岩洞、好讓在下搜查,在下就只好自己動手了。」
午後穿寺而過的山風中,的確帶著雄黃的氣息。而除雄黃之外,隱約還有硫磺和火油的刺鼻氣味——孟劍卿竟似做好了隨時舉火焚寺的準備。
五色法師長嘆一聲:「孟施主,你究竟想要老衲做什麼?」
孟劍卿也不多廢話,直截了當地道:「七寶童子在哪兒?」
五色法師不覺一震,直覺地想否認,卻無法開口——他不知道孟劍卿究竟有哪些證據在手,才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句直刺要害的話。
孟劍卿看了一下窗外日色,道:「法師還有半個時辰考慮。」
五色法師見那衛歡欲走,不覺伸手想攔住,手舉起來才發覺,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一時間進退兩難。
即使他不承認此事與七寶童子有關,而全都攬到自己身上,看來也無法阻止孟劍卿將這萬佛寺翻個底朝天——尤其是由衛歡來翻。
五色法師不免怔在那兒。
他幽居二十年,與萬蛇為伴,日日靜寂安寧,卻不料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突然間與孟劍卿這樣精明幹練、咄咄逼人的年輕人打起交道來,竟是無從應付,步步受制。
靜寂之中,法師身後的一塊板壁悄然移開,一個褐衣人鑽了出來,法師吃了一驚,那人卻已跳下羅漢榻,佻達地將散亂披垂的長髮一掀,冷冷說道:「不就是要找我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褐衣人眉宇清俊,一雙眼流星般閃亮,意氣飛揚,依稀仍是當年那個心高氣傲、頤指氣使的神童財神。
孟劍卿仔細打量他片刻後才道:「劉先生,久仰了。」隨那向那衛歡道:「你暫且退下。」
衛歡領命退出。
透過芭蕉樹,可以隱約看見他站在院門外的身影。五色法師心中稍安——但是轉眼看見七寶童子劉慕晏就這麼大搖大擺地站在那個錦衣衛校尉的面前,他的一顆心不免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