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上,某一個墓碑突然動了一動,然後慢慢向一旁移開,露出黑忽忽的洞口,兩名衛士小心地將床子弩抬了出來。
他們在這裡已經潛伏了一夜。雖然號稱土行孫嫡系傳人的莫懷衷挖的洞很有水平,通風通氣狀況良好,但是不見天日的地方到底還是氣悶,是以一出來都不由得長長吁了一口氣。
遠望對陣的燕軍與南軍,旗幟飛揚,人聲馬嘶,一場大戰,立刻便要開始。
兩名衛士不免極其敬佩地望一望跟在他們身後鑽出來的孟劍卿。莫懷衷能在燕軍巡邏隊的眼皮底下挖出這樣的洞固然不簡單;但是孟劍卿能夠如此準確地選定挖洞的地點與潛伏的時間,那就更不簡單了。
孟劍卿伏在一旁,舉起千里鏡搜尋自己的目標。
燕軍先鋒是韓笑天。這個天姿傑出、憤世嫉俗的年輕人,當年以第一名從講武堂畢業,被燕王召至麾下,獨領一軍,號為「辟易」,每戰必為先鋒,所當無不辟易。若是能殺了他,燕王想必會心疼得很吧。
兩名衛士蹲在地上調整好方位。本應五人踏開的強弩,因為衛歡改裝時加上的扳機,現在僅由兩名衛士一齊踏開。孟劍卿上滿五十枝箭,剛剛塗上藥汁的箭頭烏藍烏藍,在秋陽中湛湛閃亮。
燕軍擊鼓,韓笑天和他的辟易軍開始衝鋒。
孟劍卿度量距離,低聲下令。五十枝毒箭應弦而發,取的是韓笑天的正前方位置。燕軍中已有人看見這破空而來的箭枝,大叫起來,韓笑天雖然也已看到,然而飛馳之際,一時間根本無法勒住奔馬,更無法及時加快速度逃離那蓬弩箭的籠罩範圍,緊跟在他身邊的數名親兵,同時從鞍上跳起,撲過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軀為主將擋住來箭,但是已經來不及。
韓笑天舞動長槍,一連擋掉了十幾枝弩箭,但仍有三枝射中了他。
他搖晃一下,終於絕望地跌下馬來。
深秋的天空碧藍如洗,這樣澄清透明,彷彿正是他心中那潔凈無塵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軀突然間變輕,向上飛升,一直飛升向那明凈的天空,融入一片白光之中,心中充滿寧靜的喜悅。
韓笑天慢慢閉上了眼睛,臉上的不甘與絕望也慢慢消失,平靜得就如熟睡。
遠處的千里鏡一直追蹤著他,直至此時,確定他已死去,方才放下。
孟劍卿暗自吐了一口氣,心中忽地生出無名的感慨,甚至於一絲惆悵。
同時中箭的二十餘人,也先後落馬,只留下無主戰馬仍是向前飛馳。
南軍主將立刻抓住這個機會擊鼓進軍。
兩軍混戰之中,即使有人想抽身來追尋殺人暗箭的來處,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吧。這正是他們撤退的大好時機。
但是孟劍卿突然仰頭望向天空。
藍天之上,一隻蒼鷹正在他們頭頂盤旋飛舞,身姿矯健而優美。隨著鷹舞,一支燕軍迅速插入亂葬崗與南軍之間的空地,截斷了他們退往南軍最便捷的道路。另一支燕軍則正從另一面包抄過來。
孟劍卿臉色微微一沉,下令撤退,同時一刀斬斷了床子弩的扳機。兩名衛士會意地將各個組件儘可能毀壞。他們帶不走的武器,也不能留給他人可乘之機。
躲在一里開外的小樹林中看守馬匹的另一名衛士聽到哨聲,已帶著四匹馬飛馳而來,四人堪堪趕在燕軍合圍之前沖了出去。只是最便捷的歸路已經被截斷,他們只能向東面奔去,東面山丘起伏,時有樹叢,正可以阻擋燕軍時時射來的亂箭。
他們在狩獵燕軍將領的同時,自己也成為了燕軍狩獵的目標。
孟劍卿的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那一片群山。只要搶在追擊的燕軍之前進了山,便是他們的天地了。
追擊的燕軍穿過一片稀疏的榛樹林時,兩棵大樹之間突然拉起一根細繩,沖在最前面的那名偏將猝不及防,從馬背上飛了出去,跌倒在地上;隱在樹後亂草叢的一名衛士斜刺里掠了出來,左手抱住那名偏將的頭,右手一刀割斷了他的咽喉。緊跟在後面的幾名燕騎,被前面絆倒的馬一擋,一時間也有些混亂,若非都是精選出來的鐵騎,只怕會被絆倒一片。
留下來斷後的那名衛士縱身躍上旁邊的一棵榛樹,燕軍彎弓放箭之際,他已撲上另一棵樹,幾個起伏,到了樹林邊緣,揮刀擋開迎面射來的箭枝,躍落在樹下一名燕騎的身後,一刀劈倒對方,搶了馬向東南方逃走。
燕軍分出一個十人隊去追擊那名孤身逃走的衛士,大隊混亂了一陣,仍是緊緊追趕另外三人。
早已與一名衛士互換了衣服的孟劍卿,伏在鞍上,回頭望一望追來的那個十人隊,估計著離大隊已經夠遠了,於是將馬速略略放慢了一點,距離一拉近,射來的箭枝一大半都插到了馬身上,那匹馬再也受不住,跑了幾步,便長嘶一聲倒了下去,孟劍卿順勢滾下鞍來。
那個十人隊來勢極快,眨眼間已將他圍在當中。隊長勒住馬,打量著他說道:「張將軍有令,你若投降,可以饒你不死!」
孟劍卿想了一想,慢慢鬆開右手,短刀落地,隊長暗自鬆了一口氣,打個手勢,兩名燕軍奉命翻身下馬,準備前來捆綁孟劍卿時,孟劍卿突然一腳踏在刀柄上,短刀彈起,被他又是一腳踢去,短刀呼嘯翻滾著劈中了隊長的前胸,隊長大叫一聲倒栽下馬。孟劍卿雙手一分,兩柄小刀已割斷前來捆綁他的兩名燕軍的咽喉。
燕王軍令森嚴,隊長一死,整個小隊無人敢後退,吶喊著縱馬殺來。孟劍卿就地一滾,滾到那隊長身邊,抽出嵌入對方胸口的百折刀,反手一刀削斷了身後兩隻馬蹄;正俯身揮刀砍下的那名燕軍身不由己地飛沖了出去,孟劍卿左手一揚,一柄小刀插入他後心。
衝殺幾次之後,這個十人隊已無人存活。
孟劍卿取回自己的刀,撕下幾片燕軍士兵的衣襟,將自己身上的一處刀傷捆縛起來,以免血滴留下痕迹;之後靠在馬腹上喝了幾口水,吃點兒乾糧,休息片刻,仰望天色,日已西斜,不知另外三人是否成功逃入山中。
環視原野,附近並無人跡,只有幾匹倖存的無主戰馬在徘徊嘶鳴;那隻獵鷹也已遠遠地飛向群山方向。
孟劍卿揮起馬鞭一頓亂抽,將戰馬抽得四散亂逃,自己翻身騎上一匹馬,低伏在鞍上,向方才藏身的榛樹林急奔而去,入林之際,縱身下馬,一鞭抽去,將這匹馬也抽得亂跑開去了。
孟劍卿在背向群山的方向找了一個緊臨一顆半枯老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鑽入自己挖出的小洞,將堆在旁邊的枯枝亂葉拖了過來掩住洞口,調勻呼吸,閉上眼睛。
燕軍追擊的另三名衛士,其中兩人仿效孟劍卿,棄馬潛伏於一處灌木叢中,攔路阻殺,有意造成要保護那名身穿校尉衣服的衛士安全逃亡的假象。燕軍果然中計,只分出兩個十人隊來廝殺,大隊人馬仍是緊追那名偽裝的衛士。
日落時分,在群山之腳,燕軍成功追上那名衛士,卻只能帶回他自殺的屍體。而另兩名衛士,一名戰死,另一名身負重傷,但是成功逃亡。
燕軍大隊回營之後,才發現他們帶回的屍體有假,屍體外面雖然穿的是校尉的衣服,裡面卻還是一個普通士兵的裝束。
張范惱怒地一鞭抽在几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