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從北平押運餉銀到朱能大營的燕軍,拐了一個彎,順道送來了燕王的心腹謀士道衍大師。
道衍大師微笑著向對面怒氣沖沖的張范說道:「張將軍稍安勿躁,畢竟你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剛交手時吃點兒虧也在所難免。貧僧給將軍帶來幾個人,希望能對將軍有所幫助。」
道衍身後幾人,都穿著普通燕軍士兵的盔甲,但在張范看來,很顯然並非尋常士兵。
道衍首先指向那位面白微須的中年人:「這一位是原錦衣衛高平千戶,錦衣衛衙門撤銷後,任職於應天府左軍都督府。不過現在已經投效燕王殿下。」
張范暗自點頭。既然對方很可能是錦衣衛舊人,熟知錦衣衛內情的高千戶無疑會是很好的幫手。不過若不是道衍大師親自送來,他還真不敢放心任用這位高千戶。
第二位是原寧王的部下李漠。李漠早在講武堂時,便以擅於製作地形圖而聞名。燕王破大寧後,寧王舊部及所屬朵顏三衛盡歸燕王。李漠熟知地形,有他布局設伏,定可確保包圍圈滴水不漏。
第三位是燕王愛將孟劍臣。對此張范有些不解,孟劍臣向來在塞外作戰,即使是靖難之役十分危急之際,也一直留著他在鎮守關外,這一次怎麼會調回來呢。
第四位是孟劍臣多年的搭檔公孫義。張范忍不住笑了起來。在燕軍中,公孫義最有名的是他的好運氣,那種狠狠摔一跤然後撿個金元寶的好運氣。
道衍大師笑眯眯地站起身:「好了,貧僧還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張將軍了。」
送走道衍大師,高千戶回頭來就開始嘆息:「真可惜,若不是大師急著趕回去輔助世子,倒真是個最好的誘餌;孟劍卿就算明知有陷阱,也會來咬這個餌的吧。」
張范心裡「咯登」一下,看向孟劍臣。
他當然聽說過孟劍臣這個哥哥,錦衣衛的紅人嘛,想不聽說都沒辦法。原來對手是這個人。能夠在錦衣衛里呼風喚雨,的確不是等閑之輩,自己這一回吃個虧,倒也情有可原。
高千戶當年必定也吃過不少虧吧,所以對於對付孟劍卿這件事情才這樣熱心。
難怪得燕王要將孟劍臣調過來。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在燕王看來,也許孟劍臣才是對付孟劍卿的最好人選。
張范召集幾名副將,一同來聽高千戶四人的計劃與安排。
高千戶很詳細地向大家介紹了他所了解的孟劍卿。從孟劍卿在錦衣衛中的逐步升遷,到近年來的投閑散置,巨細靡遺。直到靖難之役興起,南軍節節敗退,建文帝這才重新起用孟劍卿這樣的錦衣衛舊人,希望能夠出奇制勝。孟劍卿領命之後花了一年時間訓練人手,其中既有原來錦衣衛的低級官員與衛士,也有他私自網羅的江湖人物;建文帝將這支部隊命名為「魚腸」。
聽到這個名字,帳中諸人都覺得啼笑皆非。
用專諸刺殺公子僚的魚腸短劍來命名這樣一支專事刺殺的部隊,本來也算是名符其實;但是孟劍卿和他手下的人只怕多半會覺得尷尬。建文帝本來就瞧不慣錦衣衛的作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的私心作祟,竟然賜了這樣一個名字。
這支魚腸軍,由孟劍卿一手創建與訓練,控制嚴密;至於用的是什麼控制手段,高千戶沒有細說,估計多半來自錦衣衛的不傳之秘。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確保孟劍卿的命令得到最忠實的執行,譬如派出去的刺客與殺手,不論成敗,無一人敢於抗命又或者是泄密;但是最大的弊端也在於此,只要除掉了孟劍卿,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控制魚腸軍了。
張范心中突然冒出另一個念頭:燕王派孟劍臣來,不會是想要招降孟劍卿吧?想想那支魚腸軍的戰績,若能收為己用,這可比除掉孟劍卿合算多了……
張范的副將知道孟劍臣的身份之後,都不無疑慮地打量著他。雖然燕王的英明決策絕非他們所能理解,但是擔憂還是免不了的。孟劍臣嘴角一挑,帶著幾分譏誚,微笑著說道:「沙場無父子,何況兄弟。再說了,王爺應充我盡量生擒,我也算是對得起我這位大哥了。」
門帘一挑,卻是道衍大師去而復返。
道衍微笑著向眾人合掌一揖,說道:「貧僧本已上路,不知為何心動不安,仔細尋思,才明白原來是佛祖示警,指示貧僧要待危機消除之後才可動身回北平。」
他隨身的四名僧人與四名王府侍衛,臉上大有不以為然之意,都覺得道衍對孟劍卿太過看重。高千戶卻是一笑,說道:「大師留下正好。」
他提出的計劃,居然是要用道衍大師為誘餌。
張范皺起了眉;這是萬萬不行的。
高千戶隨即說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張將軍,大師不需親身涉險。」
那麼就是用替身了。而且還不止一個替身。
當下決定由四名僧人假扮道衍大師,分頭往北平方向走;為求逼真,每一名僧人身邊都要派得力人手護送。不論哪一隊遇上刺殺,都要立刻報警,並拖延時間等待援兵。
計劃既定,餘下的就是如何安排路線與伏兵的具體問題。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漠。
一直默然坐在沙盤旁調整盤中地形的李漠,抬起頭來,淡淡說道:「如果是四條路線,那就需要五千人馬,才能控制住從本營到朱帥大營之間的每一個節點並及時增援。」
營中一陣沉默。張范手下總共只得三千人馬。加上專門護送道衍大師的一百人馬……
張范乾咳一下,說道:「四路人馬沒有必要吧?」
孟劍臣似笑非笑地道:「其實有一路人馬就行了。這大營中,可得留足人手才行,免得顧此失彼,被人抄了老窩。」
公孫義笑道:「高千戶不是說了嗎,那支魚腸軍頂多不過一二百人,搞搞刺殺還行,就敢來抄張將軍的老窩?」
孟劍臣冷笑道:「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離這最近的那支南軍主將是誰。」
公孫義「啊」了一聲:「是誰?」
這個混吃混喝的傢伙果然不知道。孟劍臣很鄙夷地哼了一聲,不過到底沒有當著外人的面說出自己的這點感想。
一名副將搶先答道:「胡進勇。」
南軍中有名打不死拖不垮的勇將。
公孫義撓撓頭皮:「原來是他啊。這就不好說了。除了謀反,這傢伙恐怕老孟說太陽是黑的他都會幫腔說果然比墨還黑。」
孟劍卿若是要他幫忙偷襲燕軍,那可真是沒有二話;至於軍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膽大包天的胡進勇有的是法子對付上司的質問——總不能見著戰機擺在眼前也不動手,對不對?
張范等人都是一怔。即使是高千戶,也只知道胡進勇與孟劍卿關係不錯,但是怎麼也沒想到不錯到這個程度。看來講武堂出身的將領之間,不論天南塞北,都擁有一張無形的消息網,非外人能夠涉足。
這可真是一個大麻煩……
張范思索片刻,說道:「既然如此,那就乾脆不分兵。以本將看來,護送大師安全返回北平,比起誘殺孟劍卿更為重要。」
沉默已久的李漠忽然說道:「其實,這兩件事並不矛盾。」
他取過一把小旗,一面一面插上沙盤。
插完之後,沙盤上出現一張紅藍相間、疏密有致的網。
李漠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划出一條線,慢慢說道:「這條路線,應該可以。」
彎彎曲曲穿越那張網的路線,有如一條慵懶的長蛇,安安靜靜地躺在沙盤上。
李漠繼續說道:「插紅旗處,可以伏三到五個十人隊;插藍旗處,只能伏一個十人隊。任何兩處伏兵之間,都可以在一刻以內互相馳援。有些地方太過險要狹窄,伏兵無法太多;若是太少,一旦遇上孟劍卿,不會有機會報警,反而會驚動對方,所以不設伏兵。這樣的地方共有十三處。這一次孟劍卿一定會親自出動,既然高千戶說他向來不喜歡帶很多人行動,這十三處,就應該是他埋伏的首選。床子弩的最遠射程是一里,這十三處中,有五個地方,如果埋伏床子弩的話,是能夠威脅到我選定的這條路線的,所以這五個地方應當重點監視。在他行動之前,我們很難找到他;不過只要他開始行動,我們總有一處伏兵能夠發現他並及時報警。」
在這張網之中被發現被纏上,孟劍卿即使長了翅膀,恐怕也難以飛出雲天。
公孫義左看右看,挑不出什麼毛病,末了說道:「這張網倒是織得牢靠,問題是怎麼瞞天過海地鋪上去。」
孟劍臣使勁一敲他的頭:「真是笨得可以!不會先清場嗎?」
道衍大師何等身份?何況最近刺客又如此囂張,所到之處,先行清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張范此時已經想通,笑道:「無妨,孟劍卿即使發現我們有伏兵,也絕對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伏兵。」
他若不來,倒是最好。張范心中,的的確確是不想讓道衍在自己地盤上出岔子。
同時不免想到,李漠這個人,看上去沉默寡言,懶懶散散,沒想到辦起事來如此周到老練。
大家各去準備時,孟劍臣和公孫義一左一右倚著李漠,孟劍臣笑得冷森森的,幾乎咬到李漠的耳朵上了,低聲說道:「你這個人,我早就聽說過,向來對什麼事都懶懶的,這一回怎麼這麼積極來著?是不是我老哥以前整過你?」
李漠呆了一呆,慢慢說道:「燕王既然調我來,我當然要儘力而為。否則……」
孟劍臣一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去你的,你是怕這一回整不倒我老哥,讓他知道這事兒有你一份,回頭就要整死你吧。」
李漠牽牽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他有點弄不懂孟劍臣的想法。既然看不慣他如此積極,為什麼自己又從塞北跑了來,他若不想來,燕王也不會勉強,畢竟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不但來了,還表現得很是熱心。不過燕王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有燕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