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翰被扶到了一旁,換了件衣裳,帶去隔壁他的書房。
書房裡靜悄悄的。
武夷正服侍宋墨寫大字。
宋翰抬頭,眼角的餘光瞥過落地穿衣鏡。
鏡中的他,衣飾整潔,除了臉色略有些蒼白,神色中帶著幾分萎靡之外,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他這才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是「不要留下痕迹」的意思。
如果他剛才死了,他看上去是不是會和失足溺水一般的模樣?
宋翰全身發冷,牙齒咯咯地打顫,但他還是朝宋墨撲了過去:「哥哥,哥哥,這不是你的主意,對嗎?你只是想嚇唬嚇唬我,對嗎?」他哭了起來,「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可我害怕,我怕你知道之後會更加怨恨父親……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不是有意的……要不然我也不會跟你說父親和母親曾經吵過架了……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可你不是和顧玉一起就是去了宮裡,我根沒有機會跟你說……只好求你能早日發現……沒想到哥哥真的發現了……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了……」
宋墨好像沒有聽見似的,頭都沒抬地任他哭訴著,認真地寫完了最後一筆,打量了半晌,才放下筆,接過武夷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手,抬頭笑著對宋翰道:「你過來了!坐下來說話。」
好像剛才的拷打都是一場夢似的。
宋翰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見過這樣的宋墨,客氣疏離地和那些他根不放在心上的人寒暄,可他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那些宋墨根不放在心上的人中的一員。
或者,他曾經想到過。
蔣琰剛被接回來之時他曾經想到過。
可當他看到宋墨並沒有追究這件事的時候,自欺自人地沒有繼續朝這方面想而已。
宋翰呆在了書案前。
陸鳴恭敬地把他扶在離宋墨不遠的太師椅上坐定。臉上全然沒有剛才拷問他時的冷漠和暴戾,如同一個卑微的僕人。
虛偽!
真虛假!
全都是幫虛偽的東西!
宋翰看著他的臉,胸口彷彿有團火在燒,就要衝了出來。
可他不敢!
窒息的痛苦還清晰地留在他的感覺里。
眼前的這個人。表面上彬彬有禮,溫煦謙和,骨子裡卻冷酷無情,手段狠辣,早已不是那個對他疼愛有加的哥哥了。
他兩腿綿軟地坐在那裡。
武夷奉了杯熱茶給他。
他喃喃地說著「謝謝」,卻換來了宋墨撇著嘴角冷漠不屑的笑容。
想從前,英國公府的二爺是何等尊貴的人物。不要說給個下人道謝了,只要他對服侍他的人露出個滿意的笑容來,那些僕婦就會受寵若驚。覺得是無上的榮耀。而宋翰從小就很明白這一點。驕傲地像只孔雀。輕易不會對人道謝。
可現在,沒有了英國公府二爺的身份,他也不過是個卑微的普通人罷了。
宋墨看他。更是覺得噁心。
自己當初怎麼就被油脂蒙了心,看錯了父親。還看錯了他的?
宋墨冷笑道:「沒想到我們的宋二爺也有低頭的這一天。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就算你是黎窕娘的兒子,你那時也不過是個襁褓里的孩子罷了,大人犯下的錯,又與你何干?不要說你身上同樣流著宋家的血,就算你是父親為了噁心母親而從外面抱回來了,既然做了我十幾年的弟弟,我依舊會把你當成親弟弟看待。誰知道你卻不珍惜這樣的緣分,非要等到被打落到塵埃里,才知道從前的日子是何等的逍遙自在,尊貴體面。」
他的聲音像山澗的泉水,清脆卻也透著幾分冰冷。
宋翰低著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自己若是當初實話實說,宋墨真的會依舊把自己當親兄弟一樣嗎?
他根不相信,可堅如城牆的心防卻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絲鬆動。
宋墨卻再也不想說起這件事。
這隻會讓他再次看到自己有多愚蠢!
他把從前的種種都拋到了腦後,再一次問宋翰:「父親和母親吵架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
宋翰抬起頭來,認真地望著宋墨,真誠地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總不能瞎編些話糊弄你吧?
「那些日子母親身體不好,總是蔫蔫的,你又在遼東,我心裡很著急,除了每天服侍母親用藥,就在菩薩面前讀一遍《法華經》為母親祈福。
「母親很高興,還當著父親的面誇獎我孝順,懂事。
「我心裡很得意,就想在父親面前表現一番,非要親自給母親煎藥不可。母親不同意,怕我被燙著。父親卻說我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是件好事,讓竹君陪著我去煎藥。
「可有一天,母親養的小寶圍著我喵喵直叫,害得我打翻了葯碗。
「竹君她們笑著安慰我說不要緊,急急地又拿了副葯在爐子上煎。
「我氣得要死,就把剩下的葯灌給小寶喝了。
「小寶喝了之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嚇了個半死。
「杏芳說是我給小寶亂灌藥。
「我怕母親責怪我,想著這些日子母親一直卧病在床,也沒時間哄小寶大寶它們,就求杏芳幫我把小寶藏起來,我準備去找五舅舅,讓他想辦法給我弄只和小寶一模一樣的貓咪。
「杏芳答應了。
「我心裡卻很忐忑,生怕母親發現小寶不見了。
「就去找杏芳。
「卻看見杏芳悄悄地在埋母親喝過的藥渣。
「我當時就奇怪了。就算是埋藥渣,也應該是清李和竹君他們去埋才是,怎麼是杏芳在埋?
「我就每天悄悄地抓一把母親喝過的藥渣灑在母親屋裡那株墨菊的花盆裡。
「沒多久。那株墨菊就死了。
「我跑去告訴父親。
「父親卻陪著娘在廡廊下賞菊。
「我怕母親傷心,不敢告訴母親,想等會兒悄悄地告訴父親。
「可母親一直拉著我的手問我冷不冷,我又怕自己忍不住說漏了嘴。就跑去幫謝嬤嬤做桂花糕去了。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等我回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板著臉,互相不理睬。母親讓梨白帶著我下去換了件衣裳,等我折回去的時候。母親和父親正在吵架,我被謝嬤嬤抱到了葡萄架下,根沒來得及聽清楚母親和父親為什麼爭執,再後來,我就被梨白拖回了屋,等清李來叫我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行了,正伏在床邊大口大口地吐血,父親上前去。卻被母親一把給推開了……」
宋墨面色平靜。握著茶杯發白的指尖卻泄露了他的情緒。
他淡淡地看了宋翰一眼。輕輕地道:「宋翰,你還扯謊!你是不是認為我很蠢?認為我不敢把你怎樣,所以這麼肆無忌憚?」
那輕柔卻不帶一點情感的聲音讓宋翰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他沮喪地望著宋墨,乾巴巴的聲音讓他顯得很緊張。
宋墨沖著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手如電掣般地一下子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可能還不知道,」他慢慢地道,手如鐵鉗,一點點地縮緊,「我一點也不介意親自動手。」
宋翰的面孔立刻開始泛紅。
他緊緊地掰著宋墨的手。
可他怎麼是宋墨的對手?
宋翰再次嘗到了窒息的痛苦。
他睜大了眼睛瞪著宋墨。
宋墨嘲諷地笑。
門外響起一陣喧嘩聲。
宋翰呀呀地叫著。
宋墨不緊不慢地收著虎口。
門外傳來宋宜春的咆哮:「反了天了!這裡是英國公府,頤志堂也是英國公府的一部分,你們是頤志堂的護衛,也是我英國公府的護衛,你們竟然敢攔我,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了!」
宋翰精神一振。
上院不可能沒有父親的人,宋墨在上院審他,根就是自投羅網!
他只要活著等到父親出現,宋墨就對他沒有辦法。
宋翰眼裡閃過一絲得意之色。
宋墨啞然而笑。
他望著宋翰的眼睛,溫聲地吩咐陸鳴:「讓國公爺進來。我要他親眼看著我是怎麼把他這個兒子給掐死的!」
陸鳴面無表情地應「是」,出了內室。
宋翰大驚失色。
宋墨的手收得更緊了。
宋翰用盡全力的力氣掙扎廝打。
宋墨卻只是鄙視地望著他,好像他是一隻蟑螂,隨時就能拍死似的。
宋宜春由常護衛幾個護著闖了進來。
屋裡的場面讓他駭然愣住。
常護衛幾個更是傻了眼。
宋墨貼著宋翰低聲道:「我問你最後一遍,父親和母親吵架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
宋翰眼睛通紅,腦袋已經不能動彈,可憐兮兮地斜睨著宋宜春,無聲地向宋宜春求救。
宋宜春回過神來,大步朝宋墨走去:「你要幹什麼?你想謀殺你弟弟不成?」
「是啊!」宋墨回過頭來,沖著宋宜春挑釁地一笑,道,「父親說得不對,你應該問我是不是想謀殺胞弟才是!」
宋宜春腳步一滯。
宋墨的手驟然一緊。
宋墨沒辦法呼吸,吐出了舌頭。
宋宜春大怒:「住手!你這逆子,這次就是官司打到殿前,我也要奪了你的世子之位!」
「是嗎?」宋墨朝著宋宜春挑眉,鬆開了手。
宋翰捂著脖子,癱軟在了地上。
宋墨的腳就踩在了宋翰的腦袋上:「父親,我覺得您還是別插手我們兩兄弟的事比較好!」隨著他的說話聲,屋裡響起一陣金屬的鳴響,屋裡屋外影影綽綽地出現了很多的人,把宋宜春等人團團圍住。
宋宜春驚怒:「你要幹什麼?」
常護衛和陸鳴等人都拔出了腰間的刀劍,對峙而立。
屋子瀰漫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與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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