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靜地點點頭,接過筆,發現那一行的空間實在太小。於是把名字寫在了標題和表格之間,一筆一划認真地寫,盛,淮,南。
沒人告訴過她他的名字怎麼寫,但是他不是說過嗎,淮南是南方的一個地方,雖然他是北方男孩子。
老師驚異地揚揚眉毛,咦,你怎麼知道是這麼寫啊。
她笑,我也不知道,直覺吧。
低頭看了看,這個人的名字孤零零又很突兀地站在遠離大家的地方,安靜而寂寞。帶著驕傲的味道。
後來她回家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去買了一個厚厚的很貴的本子,有質感的做過泛黃處理的紙張和灰黑色內斂的磨砂封皮,然後在橘色的檯燈下寫了高中的第一篇日記。記錄的時候,一直選擇用那種灰藍色的水筆一次次地寫這個名字,可是始終找不到那種在辦公室里握住筆桿故作鎮定的姿態。她不知為什麼當時忍耐了好奇沒有問關於這個人的信息,也沒有故意在老師面前表現對他的成績的一絲一毫的贊言和驚訝,只是低下頭去,沒有表情地,認真努力地去寫他的名字,力透紙背。
成績單發下去的時候大家在下面長嘆哀嚎的樣子在她意料之中,曾經各個初中的翹楚,收斂了自己的鋒芒,裝出一副自己很弱的樣子猛誇別人,見到成績也是做出天要塌了的悲壯感,都是偽裝。
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突然很想知道3班的同學看到了他的成績會不會大聲而誇張地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太厲害了」?那麼他是會得意地抿住嘴巴故作謙虛嚴肅,還是會笑笑說「偶然,偶然」?
她躍躍欲試了十一年,把他當作假想敵,卻在那一刻發現,距離好像真的是這樣大,原來在別人眼裡無所不能的好學生洛枳,會在第一次考試的時候意識到,優秀和卓越和完美並不是近義詞。
她高中生活的開始及其簡單乏味,日子不咸不淡地過,上學,放學,永遠人滿為患的114路車,吃飯,學習,洗澡,繼續學習到頭髮干透,然後睡覺。
唯一的樂趣恐怕就是看看漫畫和偵探小說,只是一看進去就停不下來,上課下課,一整天不說話,往往晚上回家的時候說一句「我回來了」嗓子都是生澀沙啞的。所以學習緊張的時候,她就看艱澀的俄國名著,反正這類書又厚重又繞口,就算看到一半斷下來也不會覺得百爪撓心魂牽夢繞。
但是從她寫下他名字的那一刻起,生活開始變得極有目的性。
之前她也一直略略注意著會不會有盛淮南這個人的消息,曾經以為會成為同班同學,可是他升學考試馬失前蹄,成績只是過了振華的錄取線,並沒有進入尖子班的資格。她曾經暗地裡驕傲了好一陣子,甚至媽媽在別人面前誇口的時候也覺得她很爭面子。不過,沒想到,他的出場讓她有種自打耳光的難堪,甚至不敢想像媽媽來開家長會的時候看到那張單子上面的三個大字和觸目驚心的成績,會是什麼想法。
但是,不這樣出場,就不是那個讓她執念11年的人了。
期中考試之後她的同班同學都對這個人議論紛紛,她的座位靠著窗,倚在窗台上發獃的時候,清楚地聽著後桌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談論著他。現在她已經想不起來那兩個女生陶醉而略有羞澀的樣子了,然而她們的聲音她仍然記得,甜膩刺耳,發出「盛淮南」這三個音節的時候,把結尾的「南」念的驕傲明朗,又那麼溫柔曖昧。
一旦你第一次聽說了一個人的名字和事迹,他就會從此頻繁地出現在你生活中。然而對於洛枳來說,奇怪的是,他是她隔壁班的同學,她不停地聽到他的傳言,卻從開學就沒有見過他。她想,也許見過的,只是她不知道那是他,畢竟,誰會知道五歲的孩子長大了什麼樣子。然而那些女孩子都說,他很好看。如果她們沒有撒謊的話,那麼洛枳相信,她應該是沒有見過他的,因為她在這所學校里看到的大多數男孩子,都不怎麼樣。
期中考試之後的幾個星期,這個人的名字和消息都不再需要她刻意留心了,盛淮南三個字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談話。
比如經過籃球場的時候聽到別人大聲喊「盯住盛淮南」,她卻心一慌偏過頭去故意不看球場。
比如後桌的女生說,語文年級小測盛爺排他們班倒數第三,古詩詞一個空都沒有填,代課的語文老師拎著卷子大聲問,誰是盛淮南,還想不想考大學了?!
比如她同桌午休時候看完籃球聯賽決賽回來說,三班贏了,拿冠軍了,他們班同學把盛淮南拋到空中,可是落下來的時候沒接住。
比如新的一周她串組坐到門口附近,聽到一群男生喧嘩著路過,一個女孩子大聲地喊著,鄒晉龍盛淮南你們倆這周值日還來這麼晚!
又比如,她們班主任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會嘆一口氣,好像自己班期中考試總成績第一的風光都被三班那個學年第一給蓋過去了。
不知道是哪一刻起,洛枳的腦海中有了一個清晰的願望,或者說,短期理想。
她暫時不要見到這個人。
她很少走出教室,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見了。即使像是籃球場邊聽到別人喊這個名字,她也會下意識側過臉躲開。
期中考試一結束,她就開始瘋狂地學習。把書桌收拾的整潔有序,書包掛在椅子背後,書桌裡面塞滿了練習冊,桌面上只有一個烏龜筆袋,善良無辜的眼睛亮亮的,看著她沉默地做練習冊,一本接著一本。
高一的洛枳,在別人的眼裡是一個一天說不過五句話的女生,如果要形容,只有四個字,簡單幹凈。簡單幹凈的衣服,簡單幹凈的馬尾辮,簡單幹凈的表情,簡單幹凈的語氣。
說白了就是一片空白。
她的瘋狂努力並不和偶像劇中的平凡女主角一樣,為了和家世顯赫的男主角平等相待而努力閉關修鍊,一個月後一出場就艷驚四座……她還沒有見過他,談不上愛慕。
其實說到底,她是膽怯的。
那個美好的小男孩,一直是和藹善良大方友好的,她清楚這一點。儘管漫長的時間裡她追逐著這一點幻象,把他當成假想敵,用不平忿恨來驅趕著自己,卻仍然沒有忘記那個無辜純良的笑容。她把自己包裹在濃濃的恨意裡面,因為仇恨比寬恕和愛要來的輕鬆直接,給她提供活下去的源源不斷的動力,每天早晨醒來,都有重要的使命感。
如果沒有一個人來恨,她可能都懶得活下去。
然而終於雄赳赳氣昂昂地考進了振華,跟這個人走在同一個校園裡,每天都有遇見的可能,她卻忽然膽怯了,竟然有種荒唐的近鄉情怯的感覺。何況,這個人的名字風風光光的一出場,就把她這麼多年自以為是的努力和驕傲貶的一錢不值。
很簡單,她怕了。
她不是沒有幻想的人。有的時候就是執著於某種場景和感覺,念念不忘。
所以她絕不會特意去探尋和遇見,她只是期盼,上天能再給她一個和五歲的時候一樣美麗的並非人為的際遇。比如,某天在隔壁班,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時候,爆發出一陣驚呼——快來看啊盛淮南,這次考試這個女生的分數比你高,你認識她嗎,她是二班的。
然後某天在走廊裡面,別人就會指著她說就是她,洛枳。她回頭的時候在一群男孩子中看見盛淮南,和她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乾淨好看的盛淮南,她會朝他笑笑,用她最好看最驕傲也最平靜的笑容,然後轉身回到班裡面,把一顆心徹底地按到水底下去。算是一個告別,了結了一切。
人總是需要一些儀式的,儀式給人莊重感和宿命感,給人信心。
沒有人會理解她這種莫名其妙的執念——想像中那樣平等的相識是多麼的重要。
可是老天不會給她任何希望。
期中考試之後的第三個星期,她就遇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