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立嘴緊得跟河蚌一樣。
沈驚蟄從一開始平等的和顏悅色到後期忍無可忍甚至拿出了審訊的那一套,除了確定江立絕對做過相關線人培訓之外,其他的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像是沒脾氣,不管她問什麼他都會回答,答案卻都不是她要的。
到最後避無可避了,拿出筆記本電腦求饒一樣的看著她:「我明天要上班,第一天報道。」
沈驚蟄沉默。
江立比她剛看到的那天瘦了很多,也不過十天的時間,整個人就瘦得下巴稜角更加分明。
他變得很陌生,在她面前隱忍退讓,在外人面前暗藏鋒芒。
他很安靜,那雙她曾經印象深刻的清澈的單眼皮現在看起來像藏了一個世界,漆黑,情緒難懂。
「柳志勇的信息都是老錢給我的,他拿著挪威國籍又號稱要投資本地超市,這種新聞老錢不可能會放過,所以他一到x縣老錢就找我了。」江立的回答有理有據。
「而且他拿著玫瑰來接你,我不可能會讓你一個人過去。」
這算是他們之間常做的事了,只要有人追求沈驚蟄,他就一定會充當她的男朋友,她懶得黏黏糊糊,他沒有女朋友又知根知底,拉上他做擋箭牌簡單又方便。
「萬一我喜歡他的玫瑰呢?」什麼都問不出來的沈驚蟄決定換個角度攻破。
結果江立就不說話了。
「我三十歲了,不是以前十幾二十的小姑娘,我需要戀愛也需要結婚。」沈驚蟄淡淡的解釋,「挪威人,有錢,挺好。」
「你需要戀愛需要結婚,為什麼要巴著老嚴的女兒?老錢也給你介紹過對象,你當時的回答是已經打算和老嚴結婚了。」被那句有錢挺好刺激到,江立抬頭的時候漆黑的眼瞳有了些情緒。
「所以你不但調查了柳志勇,你還調查了我。」沈驚蟄迅速的抓到他的破綻,「我身上有新聞點么?」
江立直直的看著她,又一次沉默。
沈驚蟄嗤笑。
「去洗澡休息吧。」她突然不想繼續下去了,不管她說什麼,江立都不會把自己是三石先生的事情告訴她。
既然他不說,那她也肯定不會把自己已經在調查三石先生的事情告訴他。
警方的線人是自願性質,江立隨時都可以退出,她本來想直接一點點破讓江立自行退出的,但是現在卻有了些麻煩。
以老嚴的人脈,居然只能查到江立一定是警方線人卻查不到和江立對接的人到底是誰。
所以她又把這件事托給了老姚,結果老姚把她單獨叫到了辦公室,讓她不要再管這件事。
「你弟弟的事已經不是單純的失蹤案了,你再參與進去不合適。」老姚的五官很嚴厲,他不是和善的人,教導沈驚蟄的時候也從沒有把她當成女孩子過,「江立是誰在做什麼都與你無關,這個案子如果需要x縣配合,我們會全力支持,如果沒有,你就不能再參與進去。這是命令。」
通常老姚說出這是命令四個字,就代表她什麼都不用再提了。
她首先是人民警察,其次才是沈宏峻的姐姐,這個主次,從她進入刑警大隊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十分清楚。
老姚這個命令,等於堵死了她想通過內部資源找沈宏峻的路,也等於暗示她,她對江立的調查也需要止步。
而今天晚上她和江立的對話,同樣告訴她,她希望江立自己坦白這條路也一樣被堵死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望,她本來心裡還隱約的期待她和江立之間還能像八年前那樣,親如家人,無話不談。
八年,還是一道鴻溝。
他們兩人在一起接觸的越多,江立帶給她的陌生感越強。
他似乎真的不再是那個小屁孩了,十天時間,用他的安靜沉默低姿態,準確無誤的向她傳遞了這個信息。
找她弟弟這件事,被江立徹底拿在了手裡,她卻因為身份和命令被排除在外。
要找也行。
只能脫了警服的單純的用沈宏峻姐姐的身份去找。
沈驚蟄又把自己埋進了浴缸里。
柳志勇是聽到江立提到幼兒園後改變了態度的,假設柳志勇和案子相關,那麼柳志勇應該也在找沈宏峻的妻子。
這位幼兒園老師自從辭職後就回了四十里路外的離鄉,之後就生活的一直很低調,她老家就在菜場邊上,每天除了買菜買生活日用品就不會再出門。
然後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和每天一樣出門買菜,回家,卻到了晚上家裡也沒有點燈。
就這樣安靜了整整四天。
左鄰右舍覺得奇怪,踹開門之後發現早已經人去樓空。
沒人看到她怎麼出門的,也沒人知道她去哪了。
沈驚蟄在浴缸里憋的臉有些紅,吐出了幾個水泡。
從今天火鍋店的表現看,江立和柳志勇應該是對立面,柳志勇這人身上的痞氣太重,眼神狠戾,作姦犯科的事情肯定沒少做。
這樣的人要找沈宏峻老婆。
沈驚蟄在水裡的表情變得更冷。
她在極度缺氧的情況下,一幕幕的回想火鍋店裡江立和柳志勇之間的對話,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
柳志勇今天最開始想找的人是她,捧著玫瑰看起來像是追求的樣子。
江立在飯桌上自我介紹,得不到重視後提出了幼兒園。
如果柳志勇是涉案人,那麼今天,江立主動送上去做了靶子,提供了自己的工作單位和手機號碼。
一個線人,一個有雙重身份的線人。
……
沈驚蟄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氣,然後披上浴袍又一次衝進了江立房間。
江立反應很快的把手裡的筆記本挪開一些,幾乎有些無奈:「擦乾淨再過來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
他又戴上了那副金邊眼鏡,隔著鏡片她就更加看不清楚他的情緒。
「我不想跟你拐彎抹角。」沈驚蟄說話還有些喘,剛才在浴缸里憋得太狠了。
「我想過我會有那麼一天,遇到一具無名男屍,面目全非高度腐爛。」
「等我驗完屍,會發現那一具屍體就是我弟弟宏峻。」
「為了這一天,我做了四年思想準備,我告訴自己如果有那麼一天,我能做的就是找到他身上所有傷痕的來源,把所有傷害過他的人都繩之於法。」
她又喘了一口氣。
「這個思想準備我至今還沒有做好,所以我不能接受再多一個人。」
「如果你敢和沈宏峻一樣人間蒸發,如果你敢讓我在驗屍名單上再多加一個人,我會崩潰。」
「不管宏峻最終出走是不是因為你的慫恿,他走的原因是為了我。」
「不是只有你才會覺得愧疚,作為一個時刻準備著給親弟弟驗屍的我來說,愧疚是撐著我走下去的理由。」
「我崩得很緊,所以不能承受再一次愧疚。」
她臉上還有水漬,說話的時候滴滴答答的一地都是水,亂七八糟的像是她的表情。
八年後,她終於對他露出了最最情緒化的表情。
「我不敢。」江立站起身,走近。
「沒有找到你之前,我不能失蹤,找到你之後,我不可能會讓自己失蹤。」他像是承諾又像是告白,「我不能給你太多的希望,但是我覺得,宏峻沒有死。」
「我想把他帶回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和她靠得很近。
他慫恿的事情,他想親手挽回。
如果他能有這個運氣,挽回的那一刻,他想理直氣壯的向沈驚蟄告白。
等他終於挽回一切,並且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
沈驚蟄的心跳像是壞掉一樣突然停頓了一下,憋氣憋得太久,她頭很暈。
江立藏在金邊眼鏡後面的眼睛,定定的看著她。
和她記憶中一樣清澈,帶著她不太看得懂的情緒。
她居然有些想要相信他,相信這個小她四歲,在她眼中毛都沒長齊的熊孩子。
所以她第一次,裹住了身上已經全濕了的浴袍落荒而逃。
如果不逃,她可能會點頭,會告訴他她相信他。
那麼主觀的承諾,他說的時候胸有成竹的以為自己是超人。
她不可能會相信的,但是剛才,她差點……就信了。
大腦缺氧之後,她衝動了。
她跟他說的那些話,她沒有和幾乎同生共死的老嚴說過,也沒有和像是她親生父親一樣的老姚說過。
她選擇做法醫,埋在心最最裡面的那些話。
江立對於她,到底是不同的。
吹頭髮的時候,沈驚蟄看到自己眼底的猶疑。
她居然有些弄不清楚,江立對她的不同到底是基於家人,還是基於他剛才靠近她的時候,突然而至的壓迫感。
「我男朋友,江立。」這六個字,她是不是說的太順口太習慣了,而忽略了男女有別。
江立畢竟二十六歲了,到了該找女朋友的年紀了……
***
沈驚蟄的工作向來是忙碌的,法醫不見得每天都會遇到意外死亡的案例,也不可能天天都有無名屍體等著他們塵埃落定。
她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都在臨床鑒定上,鑒定事故中活人的損傷傷殘程度,這種看似繁瑣的工作,其實有時候會左右一個人的命運。
一個因為事故致殘的普通人,能不能得到相對應的賠償以及以後是否能得到經濟保障,都在沈驚蟄的鑒定報告中。
元宵節剛過,鄰縣一處黑煤礦發生礦震,死亡兩人,重傷輕傷十幾人。
新聞剛剛爆出來,刑警大隊技術科的四個法醫就都已經就位,沈驚蟄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記者群。
江立在。
他站在以前老錢的位子上,沖她咧開嘴笑。
沈驚蟄別開眼。
笑個屁。
那天落荒而逃之後她已經有兩天沒和他說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