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和元太交換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這株梨樹下是他們和梁令瓚的相識之地,也是每天碰頭的地方,一定是小瓚!
糟糕,看師父和觀主的樣子,小瓚好像畫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估計要倒大霉了,不行,得趕緊通知小瓚!
兩個人從小吵到大,在這件事情上倒是心靈相通,一個眼神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大相忽然「哎呦」一聲抱住肚子:「師父,我好像吃壞了東西,要去茅房。」
一行的心思都在那幅畫上,隨意點了點頭,便向尹觀主道:「雖是樹枝泥地,但走勢頗為順暢,此子筆力不弱,已有根骨。」
尹觀主點點頭,吩咐下去,不必所有人都找,把知文識字尤其字寫得不錯的找來就可以。
就在道觀弟子們飯碗到梨樹下集合時,大相已經跑出人生最高的速度,一溜煙去了後山小院。
小院燈光微黃,梁令瓚正和婆婆在桌上吃飯,看到大相跑過來,幾天不見,十分歡喜,招呼:「快快快,來得正好,有紅燒肉!」
是的,一行大師的高徒已經忍不住開始吃肉了。可今天他來不是為了肉,他上氣不接下氣,「不、不吃了!出、出大事了!」
「——你們吃肉的事被發現了?」
「不、不是!」大相抹汗,「你在樹底下畫的渾儀被我師父發現了,現在還不知道是你,正在滿道觀找人!你要小心,千萬別被認出來!嚇死我了,我師父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嚇人過!」
他喘吁吁說完,也不敢多停,又急急忙忙跑回去,連水也沒喝上一口。
「渾姨是什麼東西?」梁婆婆疑惑,腦子裡還在搜索哪個夠年紀稱「姨」又姓渾的,不過很快大手一揮,「怕什麼?有婆婆呢!觀主最愛吃婆婆做的菜,一天不吃都睡不著覺,我去跟觀主說一聲,保管沒事兒,啊!快坐下吃飯,小孩子家家,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吃飯長身體,來,吃塊肉。」
梁令瓚卻沒吃,對著那塊肉發怔,「我爹也是因為我看書生氣,大師也是因為我看書生氣……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子?」
「才不是,你看那戲裡的才女多著咧。再說,則天皇帝不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連皇帝都當得,看個書又怎麼了?快吃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梁婆婆哄著梁令瓚吃完了飯,也等不到第二天,就準備找尹觀主。梁令瓚連忙把她拉住,只要大相元太守住口,誰也不知道是她畫的,找也找不到她頭上來。
不過……
那幾頁紙倒是罪證。
但也沒關係,只要往灶里一塞,就什麼事也沒有。話是這樣說,等蹲在灶門口,看著灶中燃燒的火焰,梁令瓚的手卻無論如何都伸不出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
她知道這些書里說的是天上的事,那個圖形可以讓人看清天空,為什麼,為什麼她不可以看?
火光映著女孩子小小的面龐,在那雙眼睛裡面跳躍,令那雙眼睛看上去亮極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灶里的火變成一堆灰燼,手裡仍然牢牢捏著那幾張紙,毅然地站了起來。
不,不能燒。它們好不容易逃過了她家的灶膛,不能又進了這裡的灶膛。
燒了,就什麼都沒了。
先藏起來,等大家忘了這件事,就沒關係了。她這樣安慰著自己。
事情如她所願,道觀很快就平靜下來,平靜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她終於耐不住寂寞,在一個午後溜進道觀。小院里,梨子已經摘光了,寬大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清朗的陽光下,四下里一片安靜。她抱著樹榦蹭蹭蹭往上爬,爬到一半的時候,忽然發現地上有樣東西。
這樣東西很眼熟,正是她那天畫的渾儀,不過,不是半副,而是整副。
她琢磨過、嘗試過、幻想過的另一半圖形,真真實實、如假包換地出現在面前,每一道線條都和另一半完美地吻和。她從來沒見過它完整的樣子,但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能確定,這就是它完整的樣子!
渾儀清晰地印在泥地里,昨晚才下過雨,泥土濕潤極了,渾儀卻清晰無比,好像是剛剛畫上去的。
梁令瓚掛在樹上,忍不住擰了自己一把,哇,好痛,不是夢!
那那那是儀圖活了?
不對,一定是別人畫的,這座道觀,有人認得這個東西!有人看過那本書!
就像花兒吸引著蝴蝶,就像蜜糖吸引著蜜蜂,梁令瓚身不由己,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儀圖前蹲著了。
隔著密密重重的樹葉,站在三層樓上的人隱約可以看見那道小小的身影。
濃綠的葉子,淡黃的衣衫。
風吹來樹木扶搖,那淡黃人影卻是動也沒動。
這是聽風樓,玄都觀最高的一幢樓,建作三層,可以將整座道觀盡收眼底。一行憑欄而立,風拂過袍袖,微微飄飛。
大相和元太站在他的身後,天人交戰是不是該故計重施一次,溜下去提醒下面的人小瓚已經上當了。
可當大相剛剛邁出腳步,師父忽然咳了一聲。
元太立刻道:「師父您哪裡不舒服是不是受了風寒弟子這就給您去拿葯!」
「站住。」師父聲音淡淡,「禁足三天,把《大懺經》抄寫三十遍。」
「三十遍?!」
「禁足?!」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慘叫。
*****
第一天是渾儀,第二天是三辰儀,第三天是四游儀……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出現在地面上的東西每一次都能牢牢吸引住梁令瓚的目光。
她不知道這些圖是誰畫的,為什麼會畫在地上,也沒有那個心思去弄明白那些——就像一個餓得快要發瘋的人,當她抓住一隻饅頭,難道還有時間考慮這個饅頭是怎麼來的嗎?!
她唯一能做的、要做的,當然就是,吃掉它!
用如饑似渴來形容她現在的狀態一點兒也不過份,殘頁里有關於渾儀的零星介紹,管中窺豹,難見全貌,卻更讓人心癢難耐,她一天比一天期待樹下出現的東西,還試過漏夜不睡守在樹下,除了被婆婆訓外,還守到了秋蚊子咬出來的滿頭包。
並且第二天沒有圖。
然後她就乖乖等著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個畫圖,一個看,相安無事,平靜得超出大相和元太的想像。兩人的經書已經抄完了,可是師父明令兩人不得接觸小瓚,以至於兩人無法通風報訊。
不過,如果真的是懲罰的話,似乎師父也沒必要每天去樓下畫圖吧?
可如果這不是懲罰,那師父到底在幹什麼呢?
這種謎一樣的事情一直持續到中秋。
中秋佳節,除了在城中放燈遊玩外,不少閑雲野鶴放逸之士來到玄都觀,在後山山峰上玩賞那一團清光。一行大師名重天下,當中也有人是特意為訪他而來,於是那兩天一行便沒空再去樹下留圖。
往日他都是夜間觀星之後、東方微亮之時下樓的,這天天色剛剛入暮,送走最後一位訪客,他便來到樹下。幾夜秋風,梨樹的葉子落了不少,在暮色中看起來有幾分稀疏蕭索,因此那樣掛在樹枝間的東西便十分顯眼。
是一盞圓滾滾的燈籠,上面貼著一張字紙條:祝高人中秋快樂!
筆跡雖稚嫩卻已頗具章法,一行認得。
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提著燈籠,一手撥了撥,這純粹是無意識之舉,哪知燈籠卻轉了起來。
一行的笑容頓住,三步並做兩步走到燈光能照到的地方,舉起了燈籠。
是的,它是一隻盞燈籠,上面有提桿,下面有流蘇,可是,可是,中間的圓球並沒有點蠟燭,它以柳枝做成,三重環象儼然可以轉動,中間的玉衡同樣可以調整方位,除了做工略顯粗糙外,沒人能否認這是一隻渾儀!
一行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自從出家之後,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臟還能這樣急速地跳動。他小心地撥弄著這小小的渾儀,想像著那雙小手是如何才能將它從一幅平面圖樣變成立體的實物,他什麼也沒有教,可那雙小手的主人卻奇蹟般地懂得了每一道環相扣的位置,分毫不差。
這就是……天份!
一行深吸一口氣,仰起頭,頭頂的星辰剛剛露臉,每一顆都像露水般閃爍,晶瑩異常。天地萬物很早之前在他眼裡就已經古井不波,此時此刻一切卻像是活了過來,星辰們俯視著他,無聲地告訴他,這有涯之生,有了另一種可能。
一個,極有天份的傳人。
那一夜他沒有去觀星,靜坐在小院的廂房內,等待著黑暗的退散,旭日的東升。天亮不久之後,他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他等的人來了。
慢慢地睜開眼睛,一行沒有急著起身。門外傳來風吹動樹葉的聲響,還有一個清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念念有辭:「星樞在這裡……不對不對,那是角亢,那麼,是這裡……咦不對不對……」
一會兒又哼起了小調,顯然是到了得意處。
一行在門內微笑,他已經很久沒有笑得如此頻繁過。
然後,他提著那盞「燈籠」走了出去。
梨樹下,小小的身子正蹲在地上,以大地為紙,以樹枝為筆,正在畫一幅儀圖。仍舊是第一天一行為他畫下的那一幅,不過畫出來的已經是從不同角度望過去的樣子。連實物都做得出來,如此分解的圖形已經不足以讓一行驚訝了。
小孩子畫得很認真,秋日的朝陽清淺溫暖,泛著淡淡的黃,照得鬒角的茸毛好像變成了金色。
小小的臉龐,因認真而抿著嘴,眼睛大而明亮。
「貞觀七年,李淳風奉旨造成渾儀,表裡三重,下據准基,狀如十字,末樹鰲足,以張四表,上列二十八宿、十日、十二辰,內以玄樞為軸,連結玉衡游筒而貫約規矩,玉衡在玄樞之間而南北游,仰以觀天之辰宿,下以識器之晷度。」
背後傳來溫和的聲音,梁令瓚回過身,抬起頭,就看見陽光透過樹葉,灑在那襲淡灰色的僧袍上,那笑容就像此刻的陽光,清淺,溫和,溫暖。
「這是你做的嗎?」他提著那盞燈籠問。
「你就是那個高人!」梁令瓚扔了樹枝,一蹦而起,滿面歡喜,「你也喜歡畫圖是嗎?!你也喜歡看星星是嗎?!」
「是的。」一行微笑,「我喜歡整片天空。」
「我也是!」梁令瓚興奮地大叫,狠不得跳上兩跳。
「你叫什麼名字?」
「梁令瓚,你可以叫我小瓚!」
「好的,小瓚。」一行彎下腰,撫著她的頭頂,笑容溫和極了,「天空廣漠無垠,星辰繁多無數,你知道那裡面,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嗎?」
梁令瓚搖頭,睜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已經很大,臉又小,睜大的時候臉上好像只剩下這雙眼睛。
又黑,又亮,光潔,小束的陽光照進去,裡面一定也有一個獨立的、神秘的、精彩的小宇宙。
「貧僧一行,小瓚,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弟子,同我一起,去了解這天地間更多的秘密?」
後來,她每一次回想,心中都會被同一種感覺充滿。
那種感覺,就好像全世界的陽光約好了,一起照進她的心裡。
心裡亮極了,也滿極了,那些光線好像可以透過毛孔,讓她整個人都發出光來。
然而在當時,她只是傻傻地睜著眼,傻傻地張著嘴,好像被天上掉下來的果子砸壞了腦子。
「你你你肯教我?」
一行微笑,點頭。
「我我我可以學?」
一行微笑,再點頭。
「我我我真的可以?!」梁令瓚的手有點顫抖,她好想大叫著喊出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滿滿脹脹的情緒只管在胸膛里鼓盪,快要把胸膛脹破了也無法發泄出來。
「如此天姿,若你不可以,我不知道還有誰可以。」一行蹲下身,剛好和梁令瓚齊平,他平視著梁令瓚,目光溫和而溫暖,像秋天陽光一樣浸透人心,「小瓚,若你願意,可以喚我一聲師父。」
「師……師父……」
梁令瓚吃吃地開口,然後做了一件讓她在後來的人生里非常後悔和羞愧的事——她撲進一行的懷裡,「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一襟鼻涕眼淚,兩手爪印泥痕——這就是她送給師父的拜師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