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景瞧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淚水淋漓,不要錢地往外淌,不由擰了一下眉毛,低聲道:「梁令瓚,你是不是男人?」
不是!梁令瓚好想這樣回他。
「咳咳,」宋慎知清了清嗓子,開口,「小女失蹤,我一時情急,有失禮數,還望二位不要見怪。陳二公子與梁公子都是我宋家的貴客,宋家絕不敢問罪於二位。請二位過來,只是想問一下,昨天的意外發生之後,後來可還曾發生什麼事?」
「沒有。」
梁令瓚帶著哭腔答,答完之後才發現,宋慎知根本沒有理會她的話,他說的是「二位」,可視線一直都只落在陳玄景身上。宋夫人更是目光炯炯,好像生怕一個眨眼陳玄景就跑了。
宋家族人都看著陳玄景,等著陳玄景回答。
開闊的廳堂,彷彿被這麼多的人的視線擠得逼仄,陳玄景修長的身段,彷彿也要被這視線擠得矮小。
梁令瓚忍不住望向陳玄景。
模模糊糊地覺得,陳玄景的回答將會很重大。
陳玄景目光微冷,吐字清晰:「傍晚一晤,即沒有再見。」
宋夫人眼淚長流:「可好端端一個大活人,難道會憑空不見?!陳公子,事到如此我也顧不得了,我家柔兒對你一片痴心,你到底是對她做了什麼,令她如此?」
「在下與令千金不過兩面之緣,從頭到尾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超過十句,不知道夫人此言何意?」即使控制得很好,陳玄景的臉色也有幾分發青,「不過與我見面之後,這位梁兄弟曾去追令千金,還被令千金以花瓶擲傷,其中經過,夫人要不要詳細問一問?」
梁令瓚臉色蒼白,滿臉是淚,一咬牙:「不用問了,一切都是我的錯!你們去報官吧!越快越好!趕快報管,趕快找人,找到人最好,找不到……找不到我就抵命!——不,我這就去官府自首!」
她說走就走。
宋夫人大驚失色:「來人,攔住他!真鬧到官府里去,我家柔兒的聲名可如何是好!」
梁令瓚能徒手趕兔子,下人們哪裡攔得住?梁令瓚一下就從人網裡鑽了出去,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她害了宋小姐,她去給宋小姐償命!
驀地,她撞進一人懷裡,來人後退一步才穩住身形,梁令瓚還沒有抬頭,熟悉的檀香味道已經將她包圍。
「師父!」
「小瓚,不要怕。」一行的聲音溫和,牽起她的手,「跟我來。」
一行踏入廳中,宋氏夫婦連忙起桌見禮,一行向宋氏夫婦當胸一禮,道:「逆徒頑劣,給府上添麻煩了。但恕貪僧直言,人若失蹤,應以尋人為先,至於誰是誰非,不妨等找到人再說。」
師父的手溫暖乾躁,她忍不住握得緊了些。真奇怪,之前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害怕,可師父那句「不要怕」,卻讓她鼻子發酸。
怕什麼呢?一人做事一人當,做錯了就該承擔責任,有什麼好怕?怕又有什麼用?
要到許多年之後,她站在比宋家大廳廣闊深長的地方,面對比此時更多的人群,同樣被所有的眼睛冷冷盯著,她才猛然明白,當年那個自己怕的是什麼。
怕的是,那種,被孤立、被針對的感覺。
師父牽著她的手,牽得很緊。
讓她覺得非常安全,就像全天下的洪水猛獸全都涌過來都沒關係。
「大師所言極是!」宋夫人道:「大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能預知過去未來,不知道能不能測算一下小女的安危?」
所有人的視線都往一行身上集中過去,陳玄景的眼中也難以克制地露出了一絲亮光。
星占術。
自古以來,皇家之所以於天象學家如此看重,不單是因為他們懂得比常人更多的天文地理,而是,他們可以借向天象來向世人預言興衰。
星占術,是向人世傳遞星辰展示的密語,是解讀天意。
一行默然片刻:「阿彌托佛,貧僧慚愧,貧僧不諳此道,無能為力。」
陳玄景微微垂下了眼睫,掩住了眼底的失望。
一行的星象之術早就名滿天下,陛下幾次下詔,終於催得他開始北上,但走一站停一站,也蹉跎了數年。聖天子號令既出,天下間只怕沒有幾個人膽敢這樣違抗。
到底是怎樣強大的星術,能給他如此信心與驕傲,膽敢藐視君王?
又為什麼一再深藏不露,難道真的是自己資質魯鈍,不足以讓他開口?
陳玄景忍不住道:「大師,事關人命,還請大師展露天術,讓我等一開眼界。」
「陳施主,在天地面前,人微小如沙礫,星辰如何會為沙礫展示未來?恕貧僧無能為力。」
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傳來,直奔到廳外才勒住韁繩,那馬幾乎人立而起,馬上人的人已經一躍而下,韁身扔給身後的家丁,大步走進來。
「大表哥!」宋其明幾乎跳起來迎上去,「大表哥你總算來了!」
那人大概十八九歲,看上去比陳玄景要大些,如果說陳玄景的五官像是畫出來的,那麼他的五官則像是用刀刻出來的,一雙眼睛像是淬過一樣,比別人更冷,也更明亮。「收到你的口訊便來了,情況如何?找到了嗎?」
來人嚴安之,是宋璟外孫,國子監生徒,據說武藝也十分了得,時常被洛陽縣尹借去斷案,有「小神探」之稱。他父母過世得早,十歲起便在宋家,和宋家姐弟一起長大,名為表親,實則親若骨肉,一聽宋其柔失蹤,即刻快馬趕來,直奔主題:「何時發現其柔失蹤?其柔最後見過的人是誰?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
捧香便含淚把方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嚴安之聽完,忽然問:「你幾歲?」
捧香愣了愣:「十、十三。」
「服侍小姐幾年?」
「兩年。」
「昨夜就你一人當值?奶娘呢?」
「小姐不高興呀,將我們都譴走,我是實在放心不下,才偷偷守在門外的。」
嚴安之盯著她片刻,那目光彷彿有形的刀刃,能直接將一個人的靈魂片成一片片,每一片都可以拿出來仔細察看,捧香給他看得簌簌發抖,頭也不敢抬。
嚴安之忽然望向陳玄景:「敢問陳公子有何高見?」
「讓淑女傷心,是在下的不是。但在下拒絕的姑娘不止一個兩個,並不見得個個都會出事。」陳玄景臉沒什麼表情,「在下上門做客,主人家若有用得著的地方,自當為此事盡一份綿薄之力。」
換而言之,這事和他沒關係,他只不過是卻不過為人賓客的情份過來看看而已。
嚴安之看著他,又是那種彷彿可以切割人靈魂的眼神。
陳玄景不是捧香,漸冷的目光回視,如兩把無形的刀鋒相撞,隱隱火星四濺。
梁令瓚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兩人好像隨時都能打起來。
還好,嚴安之先收回了視線,問道:「二位可願意同我一起去其柔房中看看?」
他倆是當事人,自然不能推辭,捧香連忙帶路,宋其明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