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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少爺

所屬書籍: 可摘星

「當真不見了?」

二門外,嚴安之被宋夫人攔了下來。

宋夫人垂淚:「我也是為了柔兒的一番痴心,所以出此下策,可我已經派人去陳家公子屋中看過,柔兒當真不在,這,這可怎麼辦?」

「唯今之計,只有報官。」

「那怎麼行?這傳出去柔兒以後怎麼做人?」宋夫人終究不願意大肆聲張,嚴安之嘆了口氣,私底下去找洛陽縣尹,借捕役撒網尋人。

梁令瓚垂頭喪氣回到房中,她是從頭到尾都沒鬧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問了陳玄景半天,結果陳玄景只關心她是不是真的不會星占術。

一行和金剛智譯經,梁令瓚搭拉著腦袋磨好一池墨,心裏面只想著,如果時光可以倒回昨天,她說什麼都要抓牢那捲書,哪怕弔死在樹上也不能把書掉下去啊……

等等!

她扔下墨,一躍而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行想,這孩子還是有點內疚,也罷,發泄一下心裡會舒服一點。他刻意給了她半日時間,才進了梁令瓚的屋子,一進去,只見裡面已經鋪了一地的紙張。

每一張都畫著一個人。

宋小姐。

一行從未見過宋小姐,但畫像上的人容貌秀麗,欲語還羞的神情躍然紙上,跟角那抹笑意好像隨時會暈開來。

他一向知道自己徒兒對繪圖頗有幾分天份,可從來也只見她畫儀圖,不知道她居然能替人寫真。

「爹教我的,」梁令瓚埋頭疾畫,「我最會寫女孩子的肖像了,小時候,我爹常常教我畫娘。」

筆由心走,相由心生,梁令瓚手裡的筆放慢了速度,最後一幅出來的是另一個相貌溫婉的美麗女子。

娘。

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娘。

所有的記憶都來自於爹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線,在紙上描出來的人像。

一行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語氣柔和:「你家便是在洛陽城中吧?要不要回家看看?」

看是想看了,但是……梁令瓚低頭瞧瞧自己,猶豫。

原本是抱著希望她變得女孩子一點的想法才送她走,結果,她完全變成了男孩子回來,不知道爹是會哭呢會哭呢,還是會哭呢?

「我先去貼畫,先找到宋小姐!」

名目都想好了——我和姐姐來洛陽尋親,不幸走散,如能幫忙,萬分感謝!

可惜不空師兄病了,不然拉他幫忙,很快就能貼完。

長風掃街街道,夏天的晚風非常清涼。

比起白天,她更喜歡晚上。

避開巡街的捕快,梁令瓚把二十幾張畫像都貼完了,然後返回宋家,就在大門口看到了捧香。

捧香背著個包袱,蹲在宋家大門前抹眼淚。

是那種無聲的哭泣,眼淚濕了半幅衫子,人還是靜靜的。

梁令瓚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手帕。她自己沒有帶帕子的習慣,這還是陳玄景借她用的那塊。

手帕遞到面前,捧香抬起頭,怔了一怔,然後眼淚流得更急了。

梁令瓚不太會安慰人,也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不過逗人開心她很拿手的,正正經經盯著捧香,驀地做了個嚇死人的鬼臉,捧香獃獃地看著她,淚水還掛在臉上。

「好啦好啦別哭啦,怎麼了?有誰欺負你嗎?」

「我……我……嗚嗚嗚……」

捧香又哭了起來,這一次不是靜靜抹淚,她靠在梁令瓚肩頭,嗚嗚咽咽哭了出來。

梁令瓚和她差不多高,雙肩好像比她還要瘦弱一點,可是,就在少爺要打她的時候,就是這雙瘦弱的肩膀把她護在身後,那一幕她永遠不會忘記。

半個時辰後,梁令瓚和捧香坐在了石階上,捧香抽抽噎噎,告訴梁令瓚,她被宋家趕了出來。

不管小姐是否會回來,她這個知道太多的丫頭在宋家都沒有了立足之地。可是她在洛陽舉目無親,根本沒有地方能落腳。

巨大的洛陽城是一座迷宮,盡頭埋伏著巨獸,像她這樣一個小女孩子,骨頭也不夠它填牙縫。

所以即使被趕出來,她也不敢離開這三尺之地。

「住的地方,其實不是沒有……」梁令瓚說,「我家就在洛陽城。」

捧香端著酸梅湯,一時間呆住了,片刻之後,猛然跪下:「少爺,請收留我,我願意服侍少爺!」

「別,別,我不用人服侍。」

梁令瓚連忙扶起她,回家並不是難事,只是……

「捧香,你包袱里有衣服吧?」

*******

梁家在北門附近,小小一扇竹門,門內一間小院,其中一間的窗子里透出暈黃的光。

竹門虛掩著,走時比她還高,現在她已經高過它了。

想像過很多次再見到爹會是什麼樣子,每次想的不是擔心爹爹發現她在學天象氣得半死,就是她撲到爹懷裡高興得要死,可是,站到了家門口,才發現原來都不是。

心裏面有點酸酸的,脹脹的,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流出來。

微微吸了一口氣,把那些奇怪的情緒倒回去,她推開門,一面跟捧香介紹:「這就是我家啦,地方小,不過我房裡有很多好玩的玩意兒,有趣得緊。」

捧香點點頭,臉上一片空白,沒什麼表情。

自打梁令瓚當著她的面換上短襦長裙,表情就跟她的臉說再見了。

梁令瓚特意放輕了腳步,越走近,心就越滿脹,正待她想叩門的時候,撲,一頭栽向房門。

及胸裙子的裙擺太長,她一腳踩到,腦袋直接叩開了門板,五體投地也就算了,肚子還好死不死地正撞在門檻上。

那一個剎那,梁令瓚疼得眼前發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報應,這就是她不聽爹話的報應。

裡面一燈如豆,梁天年正在寫字,猛不防有人撞開房門,趴在地上,仔細一看,是個小姑娘,再仔細一看,驚得扔了筆,抱起地上的人。

「小瓚!」

個子比當初高了不少,五官雖然皺在一起,卻已經有清麗的模樣,像是一朵花蕾悄悄地打開了一兩瓣花瓣,淡黃衫子,淡藍裙子,梳著整齊的丫髻,幾年時間不見,那個假小子已經變成貨真價實的女孩子回來了!

梁天年眼角有點濕潤。

「少爺!」捧香像是猛然回過神,衝上去掏出手巾,倒熱水,敷肚子一氣呵成,最後還留了杯水送到梁令瓚嘴邊,職業修為絕對超一流。

「少爺?」梁天年愣了愣。

「呃……呃……她以前服侍的是一位少爺,咳咳,是吧捧香?啊哈哈,以後叫小瓚就好了。」梁令瓚憋著氣擠出這句。

「嗯……是小瓚,我以前服侍的人是位少爺,所以總是喊錯。」

當梁令瓚終於緩過勁來,梁天年才弄清事情的始末。

捧香是大戶人家的侍女,那戶人家敗落後被譴散,回洛陽尋親才發現親人已經搬家,無處可去所以梁令瓚收留了她。至於梁令瓚呢,則是跟觀主一起來城裡買點食材,順便回家看看,明天一早就走。

她的屋子仍保留著原樣,帳鉤上的蟈蟈籠已經由翠綠為成了蒼黃,先讓捧香安頓下來,梁令瓚在父親的書桌前跪坐下來。

書桌前有紙,紙上有詩。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是梁令瓚熟悉的字跡,不過比記憶中彷彿潦草了一點,如果在回憶里一點點追溯的話,最初的時候,爹的字跡工整而優雅,像庭院里生長著的青松,溫和而端然,風雨不搖。

現在的話……梁令瓚仔細端詳著那些字,她讀的詩文有限,並不太明白這首詩里的深沉痛楚,但每一個字之間的筆劃連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流淌,從第一筆到最後一筆,淌過紙上,淌到她的心裡來。

很多很多的苦,很多很多的酸,還有一點點說不出來的冷。

師父常說相由心生,師父可能不知道,筆跡同樣由心所生,什麼樣的心情,就會寫出什麼樣的字,畫出什麼樣的畫。

母親的畫像還掛在窗前,溫婉美麗的女子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年華,寬大的衣袖覆在地上,嘴角噙著一絲清淡的笑,一直漫進眼睛裡。

師父還說她畫得好,那是因為沒有看過父親的畫吧。

少女仰首看著畫像,燈光為她的臉頰鍍上一層金色的光,畫中人嘴角有著脈脈的笑意,少女眼睛也閃爍著亮光。

在這一個剎那彷彿發生了什麼奇蹟,畫像與現實的界線不在存在,母女兩兩相望,聊著不會和外人說道的心事。

一抬眼,只負了梁天年站在門口,不知為何,忽然回身。

「爹?」

「唔,我去燒點水。」

「水還有啊。」

「我去拿點點心。」

「家裡什麼時候有過點心?」

「我……我去……」

「好啦,」梁天年不知道還能找到什麼借口,就感到後背一陣溫暖,女兒抱住他的腰,「我知道爹一定哭了,沒關係,我不會笑話你的。」

嗚……梁天年用力咬牙。

「爹啊,對不起,我沒有太想你。」梁令瓚把臉貼在爹背上,爹身上永遠帶著好聞的墨香,小時候睡不著覺,爹就背著她走來走去,一晃,一晃,她就睡著了。

梁天年拍了拍女兒的手,傻孩子,這才好。

「你要不要跟我去觀里?婆婆做的菜超好吃,大家也都對我很好。」

「爹在這裡也很好。」梁天年仰頭,微微吐出一口氣,看來這傻孩子很喜歡那裡,果然自己做對了,他整日沉溺於悲傷痛苦之中,實在不適合陪伴她。

「那幫壞小子還會搗蛋嗎?有沒有把領頭的揪出來打一頓?再不然罰他們跪瓦片也行。三餐有好好吃嗎?我剛才看到桌上有酒壺,爹你在喝酒嗎?爹你是不是過得不開心?」

聽到背後的絮絮叨叨,梁天年心中一陣酸楚,又一陣溫暖,轉過身來將女兒擁在懷裡,「爹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小小年紀,怎麼就變成了管家婆?再這樣啰嗦,會嫁不出去啊。」

啊,出嫁,小瓚十五了……雅然,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也不過才這麼大吧?

他低頭看著女兒,小小的面頰像山茶花般清麗,像極了雅然,眼睛卻又大又黑又圓又亮,星辰一樣,像誰呢?雅然的眼睛可是像春水一樣溫柔啊。

春水難以敵過世間的污濁,也許星辰可以照亮自己的人生。

再啰嗦也沒關係,再像管家婆也沒關係……小瓚,去過你自己的人生吧。那將是平凡又幸福的一生,沒有權勢與富貴偽裝的泥沼,沒有鮮花與功名鋪就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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