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麗的少女在梁天年的注視下回房安歇,但沒過多久,窗戶被推開,一個穿短打的小子跳出窗外,一徑回到宋家。
推開院門,軒窗的帘子四面捲起,燈光在屏風上照出人影,一截白色袍袖露在屏風外,燈光在上面脈脈流動,衣袖彷彿也微微地發著光。
她就知道,師父一定會等她。
梁令瓚躡手躡腳走近,驀地跳過屏風,大叫一聲:「師父!」
月朗星稀,涼風輕拂,輕紗飄飛,八棱瓜型紗籠燈照出屏風後的人影,一襲白衣寬袍大袖,確實有幾分師父出塵的氣質,但未束冠的長髮像緞子般披在後背,秀雅眉目不笑時有一種清冽的森冷味道。
「陳玄景?!」梁令瓚大了一驚,「你怎麼在這兒?」
「同樣的話,我倒想請教閣下。」陳玄景冷冷地問。
這傢伙看起來好像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啊……哦,他沒笑,看來是心情不太好,為什麼心情不好呢?很快,一隻香爐就來告訴了她答案。
那是一隻博山爐,爐上山型重疊,其間雕著禽走獸,一縷青煙裊裊上升,在月色下帶著幾分仙氣。
那味道十分地清淡悠遠,讓人聞了就好想深深呼吸一口,不是師父做早晚課時用的檀香,師父也從來不用如此華美的香爐。
除了香爐,這裡還鋪設著許多師父房裡沒有的東西,比如几旁柔軟的錦墊、榻上織金的引枕、壁上淋漓的字畫……倒不是說宋家待客不一,而是金剛智大師修的是寂滅道,據說他入住宋家的第一天,就把所有東西退了出來,只留一床一案,連跪坐用的墊子都不用一隻。
宋府管家悟到「原來高僧是這樣的」,所以後來來到的一行大師也受到了同樣的禮遇。
一行自然不會在乎這些,梁令瓚也不懂在乎,是到了這間院子,她才明白,原來這才是大戶人家的客房!
三間院落連成一排,一模一樣的格局,一模一樣的大小,一行住中間,金剛智住右邊,陳玄景住左邊,梁令瓚暗暗腹誹了一下當初建客房的人實在有夠省事,「對不住對不住,我走錯門了。」
嘴裡說著話,目光卻被陳玄景案上的東西吸引住。
案上除了紙墨紙硯筆洗筆架外,散落著算箸、一把錯金小刀,還有一件圓圓的餅一樣的東西,黑沉沉的表面隱隱有銀色的光點,像極了夜空與星辰的模樣。
「哇!」梁令瓚情不自禁伸出手,「你這星盤——」
「一行大師的高徒,有何見教?」
不錯,陳玄景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傍晚時分他又去拜訪了一行一次,結果比第一次更糟糕,一行明確地告訴他:「貧僧這裡,沒有施主想要的東西。」
那時他微笑:「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
一行搖頭:「或許貧僧曾經有過,但早已捨棄,如今,確實沒有。」
他還在微笑:「若真的沒有,梁令瓚學的是什麼?」
「是真相。」
天地的真相。
不為人心所動,亘古永存於天地宇宙間的真相。
陳玄景含笑告辭。
不然他還能怎樣呢?這位名滿天下的高僧認為他完全比不上樑令瓚那個鄉下小子,不配成為入室弟子,他還能如何?
「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厲害的星盤……」梁令瓚拿起它,流口水,「這是怎麼做的?這個銀色怎麼會發光呢?哇,真的像星星一樣誒——」
可憐的她也有星盤,不過是一塊木頭上用墨汁點著幾點,表示星位而已,天氣潮濕還會發霉,無中生有造出幾顆新星。
陳玄景冷冷看了一眼,劈手把星盤奪了回來。
梁令瓚咕噥:「小氣……」
陳玄景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他怎麼會做如此粗魯、失禮,而且幼稚的事?
勉強把風度撿起來,陳玄景起身:「夜已深,梁兄還是請回吧。」
「哎,我正好有話跟你說的,你知道我師父為什麼不想收你吧——」偏偏梁令瓚不是雅客,對如此明顯的逐客令充耳不滿,手裡沒了星盤,又拈起桌上那把刀,只覺得小雖小,卻挺沉,隨手在桌角比划了一下,「啊」地一聲大叫。
桌面竟險些切下一角來。
「你你你這什麼刀?哪哪哪兒打的?」梁令瓚激動得語無倫次,這樣小巧又鋒利的刀具,不管多精巧的東西都做得出啊!
陳玄景奪回刀,眉眼皆是冰霜:「請回。」
在長安貴公子的世界裡,說到這一步,基本上就是反目成仇了。
但梁令瓚毫無感覺,很有誠意地道:「別呀,師父說占星是歧途,叫你不要誤入歧途,要是你不學占星術,師父也許就肯收你了。」
「不學占星術?」陳玄景怒極反笑,「不學占星術我為什麼要來找他?!」
「除了佔得術外,天文之中,還有許多值得學的東西呀。」梁令瓚好脾氣地教導他,「師父說占星是人力扭曲天機,真正的天機永存天空,我們要做的就是看清它——喂!」
她話沒說完,就被陳玄景拎了起來。
陳玄景拎著她就往外走。
他忍無可忍!風度是什麼?不認識!
和這種人講風度完全就是對牛彈琴!
「干、幹什麼!你你瘋了?……你幹嘛啊啊……」
可憐梁令瓚雖然平時身手靈活,平時上躥下跳賽過猴子,可在陳玄景手裡,真的就像一隻猴子,除去掙扎,毫無還手之力。
陳玄景隱隱覺得這手腕細得不行,好像一折就斷,拖起來也不費吹灰之力,只是些微的憐惜瞬間淹沒在梁令瓚的口水裡,他直接把她扔出門外。
梁令瓚一屁股坐在地上,終於明白這傢伙不是發瘋,那些點心,那些笑容,原來都是騙人的!沒有達到他的目的,真面目就全露出來了!自己居然還真心真意想幫他,真是傻到家了!
她從地上跳起來,破口大罵:「我知道師父為什麼不收你了,因為你就是笨蛋!白痴!瘋子!傻子才收你!枉我還想你當我師兄!我真是瞎了眼!」
陳玄景的拳頭在袖中握緊,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試試!」
「說就說,怕你啊!你陳玄景就是個——白……白……白………」
梁令瓚卡住了,不是因為突然想做個斯文人,也不是因為不敢罵,而是因為,迎面瞥見有人走來。
她整個人就猛地被震住,無意識「白」了半天,後面的話早被震飛了。
下弦月,不是很明亮,但已經足夠看見那個人影。
宋家小姐,宋其柔。
但光是她還不夠,真正威力巨大把梁令瓚震呆的,是旁邊那個扶著她的人。
不空。
「其柔?」
帶著一絲詫異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身段頎長的嚴安之立身於月光下,好像是剛剛路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