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無恙?從長安到洛陽,幾百里地,從早跑到黑,跑了兩天才到,我的腿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屁股也快開花,哪裡能算無恙?我不管,我是為你來的,你得賠我!」
這人膚色偏黑,濃眉大眼,像是金剛智大師的同鄉,但口齒便利,一口中長安官話說得利落至極,絲毫不帶外域口音。
他說罷,回身從騎士手裡接過一隻錦匣,取出一隻錦地龍紋捲軸,咳了一聲,清了清嗓 子:「一行接旨!」
一行苦笑一下:「聖旨既是下給貧僧的,此地皆是方外之人,請容他們暫避。」
「隨你隨你。」那人甩甩手,「不管他們避不避,反正陛下這回定要見到人,你啊,就老老實實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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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曇悉達確實是天竺人,不過和金剛智不同,他的家族已經長安生活數代了,除去外貌上還有天竺人的影子,無論語言還是生活習慣,已經完全和唐人沒有任何差別。除了佛學之外,他同樣精通天文曆法,早年就和一行相交,世代都在太史局任要職,他便是這一任的太史令。
皇帝派太史令親自來宣旨,更派了金吾衛專程護送,誠意可見一斑。
但任瞿曇悉達磨破了嘴皮子,一行依然每日譯經,晚上就教導梁令瓚天文。
梁令瓚還不知道太史令及金吾衛代表著什麼,皇帝什麼的更加像是另一個世界般遙遠的東西,每當瞿曇悉達來找師父作長談,她就一溜小跑出房門。
這天,她正要開溜,卻被瞿曇悉達拎住,瞿曇悉達道:「一見我來就跑!怎麼滴,做賊去呀?」
「不敢,不敢,我這是不敢打擾您和師父說話。」
瞿曇悉達沒理會她,把她拎在手裡左看右看,「瘦得跟猴崽子似的,一行到底看上你什麼?」
「我聰明呀!」梁令瓚道。
「恬不知恥。」
「讓他去吧。」一行道,「他很忙。」
瞿曇悉達放下樑令瓚,梁令瓚一落地,一溜煙跑了。
頭頂的太陽漸漸斜下去兩分,從一行房中出來的瞿曇悉達又是無功而返,不由長吁短嘆,考慮是不是要讓金吾衛直接綁了一行就走。
一行送他出來,道:「待這部《大日經》譯完,貧僧自會上京面聖。」
「你少哄我!這部《大日經》有多少字?你什麼時候才譯得完?陛下可是急等著你去制定曆法啊!」
「訂曆法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就更加急不得了。」
一行的語氣永遠舒緩,能把瞿曇悉達氣沒了脈,正要埋怨,忽聽後院一陣喧嘩之聲,細聽了一陣,瞿曇悉達嘿嘿一笑:「這是你的寶貝徒弟惹禍了。」
後院院中放著兩隻巨大的瓦缸,養著人高的蓮花,正是盛開的時候,只是左邊一隻瓦缸已經破了,花混著水與泥肝腦塗地,水汩汩地湧出,形成一條溪流,方丈一臉痛心,不停數落,梁令瓚則蹲在缸邊,一動不動。
蓮花是敬佛的神聖之花,缸毀花殘,方丈自然不悅,不過看在一行大師的面子上,他也不好同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計較,說了幾句便罷了。壞就壞在梁令瓚態度奇差,闖了禍也不認錯,對方丈的話充耳不聞,兀自盯著地上發獃。
福先寺的幾個弟子忍不住,一個道:「你雖是一行大師的徒弟,福先寺卻也不是容你撒野的地方!還不快給方丈賠不是!」一面說,一面踹向地上的東西。
「住手!」一行一聲急呼。
「不要!」梁令瓚像是才反應過來,尖叫一聲。
但已經晚了,那弟子一腳踏實,腳底下的東西「咔啦」一聲,裂了。
那是幾片小木片,瞿曇悉達原以為是小孩子做的玩具,也沒太在意,覺得一行修行有方,寵徒弟卻有點過頭了,無意中再瞥一眼,頓時站住腳,臉色微變:「這、這是……瑞輪蓂莢?」
「瑞輪蓂莢」是一個傳說,相傳在堯帝的時候,王庭前生長著一種奇異的小草,從每月的頭一天開始,每天長出一片葉子,十五天後,每天落一片月子。在那個沒有曆法的年代,這就是人們的日曆,因此又被稱為「歷莢」。
神話總歸是神話,世上不一定有這樣一種植物,卻有不少人試圖造出這樣一種日曆,六百年前的張衡就成功過。據說是以木片為葉片,通過流水作用,每天使一枚葉片浮現,以期達到「隨月盈虛,依歷開落」的效果,說白了,就是一架自動日曆。
只可惜張衡的做法早已經失傳,只在典籍中留下羚羊掛角般的記載,瞿曇悉達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手裡見到它的蹤影。
「師父!它剛剛漂起來了,漂起來了一片葉子!」梁令瓚發梢上滴著水,臉上沾著泥,一雙眼睛卻是亮到極點,她從懷裡掏出圖紙,攤到一行面前,手指激動得發顫,「我想的是對的!只是這水還不夠大,要勻速的流動水,就能控制它漂起來的時間!」
「你有沒有想過,葉片只能浮起一片,並不單是水流大小的問題,你看這裡,」他指出圖紙上某處,「你的演算法做的,做這個算下去,即使水量再充足,你的瑞輪蓂莢最多也只能浮起七葉。」
「哪裡錯了?」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一行指出幾個數據。
但凡製作機械,一定要經過周密的計算,但梁令瓚向來聰明有餘,沉穩不足,常常在算學上犯錯。師徒兩個當即就蹲在地上,以樹枝為筆,以流水為墨,旁若無人地在地磚上塗划起來。
瞿曇悉達抱臂站在樹蔭下,正值酷暑,陽光盛烈,庭中的兩個人卻像是感覺不到,良久之後,梁令瓚扔下樹枝,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行撫了撫她的頭髮,露出了笑容。
瞿曇悉達很早就認識一行了,但從來沒有在一行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笑容。
一行的笑容悠遠曠達,永遠帶著超越了塵世一切的慈悲之意,但這個笑容,卻是溫暖而慈愛,充滿人情味。
一行他……很喜歡這個孩子啊。
這孩子有一雙非常、非常透澈的眼睛,還有一雙非常、非常靈活的手,能畫出傳神的畫作,能造出精巧的機械,這一點尤其令瞿曇悉達注意,大多數觀天者沉迷書本與天象,卻只能依靠陳舊的儀器。天文的進步離不天儀器的更新換代,懂天象的機械師萬里難求,不想眼前卻有一個。
人的壽數有限,學識卻無涯。到了他們這個境界,一個合適的傳人,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貝。
再想想太史局裡,每年也有太學裡出來的生徒,可是那些世家子弟,鑽研陰陽天文曆法,所為不過是左右朝中權勢,光大門楣,哪有人能如此心無旁婺?
瞿曇悉達喚來兩名金吾衛,讓他們弄只大缸來,補種上蓮花。
一行合什:「多謝。」
「真謝我就跟我走。」瞿曇悉達看著梁令瓚在庭中賣力地清理花泥,個子小小的,動作卻很是利落,「你有心調教他,何不帶他一起去長安?你跟我聯名推薦,興許能讓他進入太學。太學裡包羅萬象,博士們也有點真本事,他本來就聰明,觸類通旁,對他大有好處啊!」
一行一聲輕嘆:「實不相瞞,我之所以遲遲不願入京,正是因為他年紀還小,心性不定,太早進入浮華世界,只怕反而分心。入京的事,過兩年等他大些再說吧。」
等到再過兩年,小瓚脫去些孩子氣,不再上躥下跳,稍稍穩重端莊,能夠自保……
畢竟,那是大唐的都城,無數在歷史中積累了數百年的家族盤踞其中,得寵新貴數不勝數……如果凡俗是泥沼,那裡便是最深邃幽暗不可測之地,一個失神,也許便會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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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風吹來已經開始帶上一絲涼意的時候,梁令瓚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水源,但因為弱於算學,她的瑞輪蓂莢最多啊浮了七片葉子,也就是用來計七天的時間,並且每增加一片,難度都要再大上一層。
開元五年的夏天就這樣結束了,它給梁令瓚留下的紀念是一塊小腿上的烏青、一塊肚皮上的烏青,還有一方很上檔次的星盤。
當然還留下了關於某些人的回憶,那個時候她可不知道,那是命運之神播下的種子,在未來某個時候,神將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