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入冬比城裡早,梁令瓚在玄都觀下過第一場雪後回家,梁天年還沒有翻出冬衣來。
家裡窗紙換過了,屋子裡添了碳盆,還是帶鏤花罩子的那種,常年漏雨東倒西歪的後廂房也修得齊齊整整,柴房裡碼著一牆的乾柴。
梁婆婆看了看廚房裡的大米白面,表示成色不錯,梁天年居然還挺會過日子。
梁令瓚卻知道,要是她爹會過日子,多半要等太陽打西邊出來。
祖孫倆放好東西,便著手準備晚飯。火光在灶膛里亮起來的那一剎那,梁令瓚有一個怔忡,當初那些書在灶膛里化為灰燼的樣子還在眼前,如果她當時乖乖聽爹的話,現在的自己會是個什麼模樣?
梁天年回家時見燈亮著,原以為是捧香今天回來的早,不意瞧見梁婆婆在座,而另一個穿粉色衣裳的少女捧著酒壺出來,眉毛輕揚,眼睛明亮,燈火照得臉龐像玉一樣發著光。
時光像是多重的幻夢,十幾年前,也有這樣一位少女,笑吟吟捧著一瓶酒,從簾後向他走來。
時空變幻,如夢似真,梁天年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小瓚,小瓚長大了。
明明夏天見面時還帶著一臉稚氣,而今半年不見,神情雖是依然跳脫,骨子裡卻像是受過什麼洗禮一樣,把那些粗礪的、混沌的、懵懂的東西全都清洗了一遍,明明臉還是巴掌大,身量也未長高,可一眼望去,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爹回來啦!快來嘗一嘗,這是尹觀主親自釀的松子酒,聽說很好喝呢!」
梁天年先見過婆婆,然後道:「小孩子家家,不要喝酒。」
不多時,捧香也回來了,見了梁令瓚,又驚又喜,四個人坐成一桌,熱熱鬧鬧地吃了頓晚飯。
梁令瓚問起家裡多出來的這些東西,梁天年頓了一下,道:「是我一位故人之子,得知我住在這裡,時不時會送些東西過來。」
「故人的兒子?」梁婆婆來了精神,「多大了?做什麼的?成沒成家?生得怎麼樣?性子好不好?」
「今年十九歲,眼下是國子監的生徒,家境殷實,門第也高……」
話沒說完,梁婆婆連連嘆氣,「門第高可不行,高攀是要吃虧的!」
梁天年愣了一下。
梁婆婆道:「小瓚眼看著一天大似一天,婚事近在眼前。要結親,第一個就是要門當戶對,你有錢,我也有錢,大家有錢,就能一片和氣;你沒錢,我也沒錢,大家都沒錢,你不能嫌棄我,我也不能嫌棄你,也能一片和氣;一邊有錢一邊沒錢,那可不行啊。若是女方高門大戶肯下嫁,男方說不定還會小心伺候,諸多客氣,可是男方高門大戶女方想高攀,唉呀,那日子能有好過的嗎?做低服小處處賠小心不說,沒有妝奩婆家一定要不會放在眼裡,那得受多少委屈!」
梁天年垂下眼睛,慢慢端起一杯酒喝了,再放下杯子時,點頭道:「婆婆說得是。別說小瓚受委屈,人家門第既高,婚姻也是在朝中立住腳的本錢,咱們也不能耽誤人家。」
「就是這個理兒……」梁婆婆絮絮叨叨,跟梁天年說了許多擇婿之道,梁天年一一點頭,捧香瞧著梁令瓚直偷笑,梁令瓚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好容易兩位長輩聊完了天,梁令瓚和捧香去洗碗,捧香神秘兮兮道:「小瓚,你知不知道梁叔嘴裡的故人之子是誰?」
「誰啊?」
「你見過的……」捧香拖長了聲音,壓低著嗓子宣布,「宋家的表少爺,嚴安之!」
梁令瓚一呆,手裡的碗差點沒捏穩。
「哈哈,嚇著了吧?!我第一次看到他上門,也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知道你是女扮男裝跟著一行大師學藝,都找到你家裡來了!幸好,他已經認不得我了,見了我也沒說什麼。好像他娘跟你娘是閨中好姐妹,當年宋大人被貶,他們一家也跟著調到了偏遠地方,直到宋大人回來,他們才跟著回來,一回來就開始找你們。發現只有你爹一人,他就總是派人送這送那的,幫了不少忙。我以前有點怕他,但現在看著,他面上雖然冷冷的,其實還是挺熱心的,是個好人。」
梁令瓚好想讓捧香醒醒,嚴安之是誰?是看過她畫符就能認出畫像的人啊!是單憑胡椒味就知道她去了哪裡的人啊!他能不認得捧香?!啊,他還曾經向她打聽過爹,該不會他早就猜到了吧?
不,不,沒關係,就算猜到,反正只要不見面,他就不知道她是女孩子……
想到這裡梁令瓚忽然氣餒,就算嚴安之知道又怎麼樣?難不成把她抓進大牢?
師父都走了,她還怕什麼?
她重新洗起了碗,洗得又快又用力,好像要把碗當成某個叫「命運」的東西狠狠洗刷。
**********
兩個人女孩子許久不見,捧香的話說個沒完,什麼綉行里的精品賣出天價啦,綠眼子的波斯人最有錢,一般都直接用寶石和黃金付款啦,什麼春水大娘美若天仙,無數王孫公子來綉行訂東西只為見春水大娘一面啦……
梁令瓚吃驚,都是個大娘了還能美艷到哪裡去?
捧香笑:「你不知道,被稱作大娘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大娘,在家裡排行老大的女孩子,不管是兩歲還是五歲,從她有弟弟或妹妹的那一天起,就叫大娘了。誰也不知道春水大娘多大了,有時候我覺得她二十多了,有時候我又覺得她跟我們差不多大。你不知道,她可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
說了半天,捧香發現一直都在說自己這邊的事,有點不好意思,推了推梁令瓚,「你呢?這次回來住幾天?還回山上嗎?」
梁令瓚搖頭,又想起黑暗中捧香看不見,道:「不回了。」
「太好了,我就有伴了!」捧香說著,又道,「那你師父怎麼辦?你不跟著他了嗎?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這話梁令瓚沒辦法回答,只低低地「唔」了一聲。
捧香以為她困了,也就止住話頭,慢慢睡著了。
窗上映著雪光,一片青白,遠遠地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還有犬吠聲。梁令瓚睜開了眼睛。
有什麼打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能老是發獃,老是發愁,她要快活起來,她要笑嘻嘻的,這樣爹和婆婆才不會擔心。
夜好長,黑暗好深,梁令瓚靜靜地躺著,終於發現自己沒辦法睡著。
這麼多年了,她已經不習慣在夜裡睡覺。從前的這個時候,夜深了,天地無聲,萬籟俱靜,與星辰作伴,與萬古同愁。
師父……師父在哪裡呢?一定是在高處,師父喜歡高處,因為那樣就離星辰近一些。
梁令瓚悄悄起身,披上斗篷,架起梯子,輕手輕腳,爬上屋頂。
她也喜歡高處。
因為,這樣好像就能離師父近一些了。
在山上的時候,她常常這樣枕著手仰躺在梨樹上,葉子早掉光了,光潔的枝椏指向天空。
天上的星星近在咫尺,異常明亮,好像隨進會像花雨那樣墜落下來,溫柔地覆在身上。
整座洛陽城都睡著了,世界如此安靜,她又聽到心底里的那個問題。
為什麼女孩子就是不行?
她很憤怒地問過,很傷心地問過,現在再問,已經只餘一種無力的傷感和無奈。
星辰閃爍,似乎在回答這個問題,只可惜這答案她看不懂,永遠也看不懂了。因為那個教她看星星的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