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大,雪很大,雪花一片片吹到臉上,梁令瓚不覺得冷,只覺得涼,又涼,又爽。
因為她血液沸騰,全身都在發燙。
國子監,算學!
上天對她關上了一扇門,卻又為她打開了一扇窗!
「……小瓚,小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什麼國子監?什麼南宮大人?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對!」梁令瓚大聲說,「我要去國子監!我要去國子監!」
去國子監,去算學館!去學那些清密的測算,去把她的瑞輪蓂莢做下去!
她不管將來是不是要嫁人,是不是要做女紅,她只知道,她現在有辦法能把瑞輪蓂莢做下去!
說不定,還可以做別的——心裏面有小小的聲音這樣響,是的,別的,別的什麼,又有趣,又好玩,又難做的東西,比女紅有趣一萬倍的東西。
「可是,國子監只有男子才能進啊!而且,我聽說,至少要六品以上的子弟才行呢!」
梁令瓚揚起的馬鞭一下子垂了下來。
捧香嘆了口氣,一臉同情:「再說了,婆婆和梁叔怎麼也不可能讓你去的,你還是別想了……」
這回,梁令瓚連腦袋都垂下了。
捧香先回春水綉坊復命,梁令瓚兀自坐在馬車上發獃兼發愁,風雪中好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哥哥,讓綉女們心疼不已,讓他進來避風,烤火,又端上熱茶和點心。
梁令瓚哪有胃口,一臉的悶悶不樂,綉女們問她有什麼事不開心,她發出一聲長長的長嘆,愁苦地搖了搖頭。
女孩子……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子。
是她自己不會投胎呢,還是老天爺故意讓她投錯了胎,看她笑話?
「小瓚。」捧香在裡面招招手,「過來,大娘要見你。」
綉女們紛紛笑道:「小哥有福了,我們大娘可是天下地上難得一見的大美人。」
現在就算是天仙下凡,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梁令瓚無力地想。
捧香打起帘子,一股幽幽的香氣隨著暖氣,撲面而來,梁令瓚邁進房中,先看見了一座七寶樹燈,然後是燈下的人。
很久很久之後,梁令瓚還記得這一次初見,因為她再也沒有再過誰能像春水大娘這樣,隨隨便便披了件衣裳,隨隨便便挽了個髮髻,隨隨便便地倚在胡床上,整個人卻像是籠在煙霞水霧裡,怎樣都叫人看不清。
梁令瓚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臉幾乎要湊到春水大娘臉上。
「小瓚!」捧香拉了梁令瓚一把。真有點不好意思,要不是已經告訴大娘小瓚是女孩,大娘一定要以為小瓚是登徒子了吧?
梁令瓚如夢初醒:「啊……我、我只是想看清楚一點……」
「哦?」春水大娘微微笑,「看清楚又怎樣?」
她的聲音真好聽,像是迴旋纏繞的絲帶,柔、軟、順、滑……還是香的。梁令瓚的眼睛又快要發痴了,喃喃道:「看清楚了,好畫下來……」
「原來你不單會駕車,還會畫畫?」春水大娘悠悠一聲嘆息,「許久沒人給我畫過了……」
她抬手命捧香準備筆墨,梁令瓚幾乎是衝到桌前,心也急,筆也急,要用筆墨,把眼前的美留在紙上。然而美人香鬢如雲,眼波如霧,眸子如星,筆墨要如何留住雲,留住霧,留住星啊!
擱筆的時候,梁令瓚心裏面滿是失落。
春水大娘走過來,微微訝異:「梁姑娘,好畫技。」
梁令瓚苦笑:「畫不出大娘美貌之五成。」
春水大娘神情中帶一絲悠遠之意:「從前,有人給我畫了一幅,依我看,連三成都不到,已經是人稱長安第一丹青妙手了。」
捧香咋舌:「那小瓚豈不是比第一的還要厲害?」
「多謝了。我的馬車拔了縫,風雪天一時又找不著馬車去接捧香,若不是你,張府的生意只怕做不成了。本就要謝你,現在又承你一份情。」春水大娘收了畫,笑吟吟,「說吧,我該如何謝你?」
梁令瓚喃喃:「你、你別笑,你一笑,我覺得眼要花……」
「小瓚!」捧香推她一把,「又說什麼傻話?」
春水大娘抿嘴笑:「這孩子得虧不是男子,不然光這張嘴不知道要哄騙多少姑娘。」
「我要是個男子就好了……」梁令瓚忍不住咕噥,她要是個男子,絕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哄姑娘上。
忽地,她有了一個念頭,「大娘,你真要謝我嗎?」
春水大娘微笑:「自然。」
「我……我可以進你這綉坊學刺繡嗎?」
捧香差點暈倒,小瓚什麼時候這麼上進了?!然而梁令瓚接著道:「我來你這兒學,但我可能人不在,要是有人問起,你們就幫我遮掩遮掩,行不行?」
捧香一呆,不知道梁令瓚要搞什麼名堂。春水大娘卻從桌上拈起一張燙金薦書:「梁姑娘這是要瞞天過海,去國子監。」
桌上攤著一堆零碎的打賞之物,看來是捧香下馬車時隨手一抱,連帶薦書一起抱來了。梁令瓚撓撓頭:「是。」
「所以梁姑娘要進國子監,是要入書學館了?」春水大娘點點頭,把薦書遞給她,「得能到南宮說的薦書,可真是不容易,要小心收好了。你有此畫技,要是只能描描綉樣,未免太可惜了。放心吧,從令天起,你就是我綉坊的綉女,不管是誰來問起,我都會替你圓過去。」
梁令瓚大喜:「謝大娘!」
春水大娘看著她,微微一笑:「你這麼會畫,可曾為自己畫過?」
「沒。」梁令瓚摸摸自己的臉,「我生得又不美,有什麼好畫的?」
「我卻覺得梁姑娘的一雙眼睛,亮如星辰,很值得入畫呢。」
「是嗎?不過想看自己,照鏡子就好了,比畫兒可真多了。」梁令瓚覺得春水大娘真是天仙下凡,人又美,性情又好,她喜歡得不怎麼該怎麼辦才好,道,「我回去再練練,等我本事再長進一點,再來為大娘畫畫。」
「如此,我就等著你了。」
梁令瓚歡天喜地地離開了,沒有了少女明亮的眼睛和爽脆的聲音,屋子裡很快靜下來,春水大娘坐在書桌前,對著畫像,看了很久,很久,然後,起身打開柜子,從最深處取出一副捲軸。
捲軸已微微泛畫,燈光照出畫上的工筆美人圖。
美人真美,美得濃烈,美得燦爛,美得顧盼神飛。
窗外,天陰如暮,屋內,燈火深深,春水大娘的眼睛迷離,不知是哀怨還是懷念,聲音輕得像嘆息。
「看,我沒說錯吧,你這長安第一畫師,果真浪得虛名,今天一個小丫頭,就把你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