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懂了,一行大師刻意隱瞞自己曾經收過梁令瓚為徒,也許並沒有什麼曲折,根本就是一行大師也受不了梁令瓚這種德性。而之所以廣收門徒,只不過是懶得花時間拒絕而已,反正一行大師終日不是在太史局,就是在集賢殿,根本沒有真正教授過一人。
就在此時,李靜言推門進來,一怔:「這是怎麼了?」
「無事。」陳玄景強行壓下心中情緒,站起來,「二哥,這便是你要找的人了。」
李靜言大喜,但眼前這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又穿著僕役服色,當真是那個在地上解題的天才學子嗎?
「我已經問明白了,這人叫梁令瓚,是監中僕役,但確實是聰明伶俐,有上進之心,機緣湊巧,還得了南宮祭酒的薦書,只可惜家境貧寒,無緣入學,是以偷聽。」
「只是,他哭什麼?」
陳玄景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淡淡道:「因為我答應出資助他入學,他太過感動,是以痛哭。」
李靜言點點頭,看著梁令瓚,頗為嘉許:「你知道感恩,這很好,快別哭了。」
梁令瓚一時停不下來,一邊擦眼淚,一邊抽抽噎噎,一邊望向陳玄景。他剛才說什麼,幫她交束脩?長安國子監入學要一百四十四兩,洛陽國子監入學要一百零八兩,她是不久前才知道這束脩的事,頓時更加安分老實地偷聽——對於梁家來說,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李靜言望向陳玄景,微笑:「我總說你樣樣都好,就是性子清冷了些,現在看來是我錯了,小弟你外冷內熱,著實有一付熱心腸,我替這孩子謝過你了。」
陳玄景淡淡笑笑,並不說話。
這邊李靜言道:「梁令瓚……好名字,令乃美好,瓚乃祭祀之玉,這是何人所取?你父親是做什麼的?」
陳玄景悻悻道:「玉既不純,何好之有?」
梁令瓚一被問爹就緊張,「我……我爹取的。我爹,是個私塾夫子。」
她的眼淚鼻涕擦乾了,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小臉,那雙大眼睛雖然發紅,但聰慧靈秀皆在其中。李靜言點點頭,「好孩子,天下會有國子監,便是為了收授你這樣的學生。記住,學識永遠沒有貴賤之分,生而有涯,學識無涯,自今以後,你跟在我身邊,凡我所會,皆盡授於你。」
梁令瓚獃獃地看著李靜言,這是她第二次見李靜言。國子監中,祭酒為主,司業為輔,祭酒坐鎮長安,司業管束洛陽。他是洛陽國子監中第一人,卻毫無架子,斯文秀氣,平易近人,連僕役們都交口稱讚。
這番話太親切,太和藹,又太熟悉,一股無以名狀的感觸佔據了她的心,她做了一件在場三人都沒有想到的動作——撲上去,抱住了李靜言。
「師父!」
「師父!」
「師父!」
她一疊聲地叫,朦朧中有一種幻想,好像是師父佛法無邊,換了個形貌,又回到她身邊了。
眼淚又要湧出來,後衣領卻一緊,陳玄景把她從李靜言身上拎開,淡淡道:「國子監里不興叫師父,叫聲『老師』便可以。」
李靜言笑道:「大凡天賦之人,皆是至情至性。玄景,不要太嚴苛了,何況他還是個孩子。」
「今年該十六了吧?哪裡算個孩子?」陳玄景一臉嫌棄,「怎麼個頭還這麼小?你不吃飯的嗎?」
一語戳中梁令瓚痛處,梁令瓚炸毛:「我長腦子行不行?!不像某些人,光長個兒!」
「你——」陳玄景正要發怒,卻見李靜言搖頭微笑,笑容不淺,一怔,「二哥笑什麼?」
李靜言輕嘆:「你呀,三歲就比別人老成知禮,不想今日終於有個少年模樣了。」
陳玄景剛要說話,就見梁令瓚在李靜言的身後,對他做了個鬼臉。
陳玄景幾乎被氣笑了。前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後腳就可以做鬼臉,難不成一行大師從前看中的,就是這份驚天地泣鬼神的技能?
李司業問梁令瓚戶帖、坊籍、薦書,說著便要給她上名,忽然想起來,「那天有個生徒拿著南宮祭酒的薦書來報道,還未上名就跑了,是不是你?」
「呃,是我,不過那時候我、我沒帶錢……戶帖坊籍,現在也不在身上……」
「罷了,你先把薦書拿來,戶帖坊籍以後再補。」
小半個時辰後,梁令瓚抱著國子監生徒的名帖、青衿和笈囊,站在司業官署外。
名帖乃是生徒身份的證明,青衿是校服,笈是書箱,囊是文具袋,抱了滿懷,滿滿當當。
「我現在……算是正經的國子監生徒了?」梁令瓚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可以光明正大上課?不用偷偷摸摸了?」
陳玄景瞥她一眼,舉步便走。
這一瞥裡帶著一萬分的嫌棄,梁令瓚全部都接收到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幫我,但幫了我就是幫了我。」她說著,深深向陳玄景躹了一躬,「多謝師兄。」
陳玄景皺眉:「誰是你師兄?」
「你是國子監生徒,我也是國子監生徒,你又比我入學早,自然是師兄。」
「一,長安國子監不同於洛陽國子監,二,太學館也不同於算學館。你和我雖然同為生徒,但中間隔著十萬八千里,不要混為一談。」陳玄景的聲音打骨子裡透著冷淡,「我幫你,因為看你可憐。一行大師已經不要你了,你要是不想今後給人幫廚,就只有在這算學館好好待下去,將來謀個差事過活,娶妻生子。不要異想天開,再去想那些你這輩子都夠不著的東西。」
梁令瓚抱著東西,歪頭看著他,忽然笑了。
陳玄景本來已經要走了,不由站住腳,皺眉:「你笑什麼?」
「陳兄,你不用假笑的樣子也挺好看啊,以後別對人假惺惺了,不累嗎?」
陳玄景冷冷一哼,轉身就走。
梁令瓚在他身後道,「陳兄,你家住長安哪裡啊?留個地址唄?這一百零八兩我以後一定還你!」
陳玄景的腳步停也不停,修長背影轉眼消失在梁令瓚的視線里。
「雖然你口是心非、假惺惺、喜怒無常,是個地道的偽君子,但你幫了我,我總是記得的,也一定會還的。」
梁令瓚對著他離去的方向,堅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