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役每天都能回家,入了學,生徒卻要住進國子監,一旬才有一日休息,即十天里有九天得夜不歸宿。梁令瓚為此很是發愁。
還是春水大娘教了捧香一套話,捧香回去說:「天冷得受不了了,綉坊里生意又忙,大娘說若是有人回家路遠、或是願意多做些功夫的,可以宿在綉坊里,我和小瓚商量了一下,想住過去,一來不用每天奔波,二來能多得些工錢。春水大娘還給了旬假,每旬回家一天,也挺好的。」
梁令瓚覺得春水大娘身上有種很特別的東西,她倦倦的,懶懶的,好像對什麼事都不大上心,但又好像什麼都可以解決。
果然,長輩們都覺得工錢多少還在其次,不用在風雪中奔波,能多睡會兒覺對孩子們很好,便都同意了。
不過婆婆也有要愁的事:「我今早才和王家嬸子說好了,她表哥在長安做生意的侄子這兩天正說要回來一趟,約我們相看相看,你要九天後才回家,這……」
梁令瓚嚇了一跳:「不急,不急,有緣自能相會,無緣強扭也不甜。啊……好冷好累好睏我先回房了婆婆你也早點睡!」遁了。
回到房裡,捧香悄悄道:「你這一個謊接著一個謊,要扯到什麼時候?聽說國子監有六堂,念完出來要六年,六年後你可成老姑娘了,怎麼嫁人?」
「啊……」梁令瓚抱頭,「不要跟我提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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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哥也是奇怪,起初不讓你來的人是他,現在生怕你過得不好的也是他。」
宋其明幫著梁令瓚把東西往自己號舍里搬,他讓原來的舍友跟梁令瓚調換了,據說這也是嚴安之的意思,理由是「小瓚不一定和別人住得慣」。
宋其明是無所謂,他舍友卻是愁眉苦臉,說什麼「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之類的話,把宋其明噁心得不行才大笑著搬走。
梁令瓚也覺得大表哥是很好很好的,但不知為何,就是有點怕他。
卯時一刻,諸館鳴鐘,生徒們紛紛前往學舍上課。
去算學館的路,梁令瓚早已經走熟了,進算學館學舍,卻是第一次。
她的桌位就在窗下,窗外就是假山。
她趴在窗上,好像可以看到幾天前躲在假山裡偷學的自己,一時間,有點感慨。
生徒們對這位新同窗很是好奇,紛紛圍過來:「聽說昨天崔子皓和陳二公子為你打架,是真的嗎?」
「等等,我怎麼聽說和崔家那位打架的是嚴安之?」
「聽說陳二公子特意為了你來洛陽,真的嗎?」
「聽說你本來是個打雜的僕役?」
「聽說連李司業都十分地喜歡你?」
「……」
梁令瓚總算知道為什麼他們做題那麼慢了,原來腦子全用在了這上頭!
好在李司業很快挾著書鄭進來,眾人迅速各就各位,行禮。
李司業點點頭,目光掠過梁令瓚,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這個笑容迅速被生徒們捕捉到,然後,你來我樣的眼神在學舍里飛遍。
但很快,大家就明白了這個笑容何來。
每一個問題,每一個解法,生徒們還沒摸到腦門的時候,梁令瓚就已經報出答案了。
半天下來,生徒們的問題已經變成了:「梁令瓚,你的腦子到底是什麼做的!吃金丹長大的嗎?!」
沒兩天,課業結束之後,李靜言把梁令瓚叫到官署,道:「你不能再這樣上課了。」
梁令瓚只覺得晴天霹靂,呆了呆才反應過來:「我我我再也不報答案了!我再也不開口了!司業大人你別不要我——」
李靜言笑了,「再讓你到算學館學,只會耽誤你。從今天起,你半天在算學館,半天在這裡等我,我來教你。」
梁令瓚眨了眨眼睛,喃喃:「司業大人,你……要給我開小灶?」
李靜言笑:「是。」
「司業大人萬歲!」梁令瓚一下子蹦了起來。
「慎言!」李靜言喝止她,但連喝止,都是帶笑的。
自此之後,梁令瓚才又嘗到如魚得水的滋味,算學之術突飛猛進。 轉眼到了年節,國子監放二十天的年假。梁令瓚央捧香教她刺繡,想綉一幅綉屏給李靜言,結果折騰來折騰去,綉出來的東西完全拿不出手,梁令瓚絕望了:「好捧香,你幫我綉一幅吧,我買好吃的孝敬你。」
梁婆婆和梁天年只道兩個小姑娘整天窩在房裡,鑽研女紅,都深感欣慰,梁婆婆道:「婚事可得抓緊些了!還有捧香,她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我們就當她的父母家人,替她把這主作了吧。」
梁天年點點頭,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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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過節,生徒們重回國子監。
從第一天起,國子監就充盈著一股風雨欲來的緊張之勢,一年一度的會考就在眼前了。
國子監有正義堂、祟志堂、廣業堂、修道堂、誠心堂以及率性堂,共六堂。其中,正義、祟志、廣業為初級,修道和誠心兩堂為中級,率性堂為高級。
像梁令瓚初來乍到,屬於最初級的正義堂,若在會考成績優秀,可進入祟志堂,以次類推。待到進入率性堂後,通過會考便能拿到國子監薦書,經吏部外放實習歷事,半年後便可正式步入仕途。
而其餘五堂生徒,則憑會考成績升堂,若會考通不過,則留在原堂繼續修習。
就像宋其明說的:「生徒們的命運啊,就是由考試決定的。旬考定小運,會考定大運,現在,是生死關頭了!」說完就在案前供著的星命符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宋其明家學淵源,又有其父時不時接回家開小灶,雖說是磕磕絆絆,也一路升到了率性堂,他向梁令瓚吐苦水:「其實我不想會考,考完之後,就離當官做事不遠了!唉,當官可憐,當小官,尤其可憐,見誰都點頭哈腰,遲早要彎成駝背!再不然,就要被逼著去上太學,唉,那就更苦了,遍地都是三品上的高官子弟,我這樣的一抓一大把,別說護著你了,說不定別人伸個手指頭就能把我捏死……」
梁令瓚:「哦。」
宋其明不滿:「小瓚你是不是好朋友有沒有同情心沒看到我如同風中之燭又逢泰山壓頂,整個人都快崩潰了嗎?!像你這種正義堂的小菜鳥,怎麼知道我們率性堂老大哥的痛苦呢?」
梁令瓚一時間分不清他這是抱怨還是炫耀,不過還是老實答:「是啊,我真不知道。我覺得你不用擔心,以你的功課,應該上不了太學。」
「……」宋其明無言對著她半晌,忽然嚎叫,「蒼天吶,能給我換一個舍友嗎?」
梁令瓚知道,宋其明這種種行徑,有個名目叫做「考前綜合症」,無葯可葯,考完即愈。也就不去理他,埋頭做李司業給她的案卷,奮筆疾書。
宋其明背了幾段書,又開始鬧騰:「喂,你就不緊張嗎?」
梁令瓚頭也沒抬:「有什麼好緊張的?」
「遇到不會的題怎麼辦?!」宋其明光是用想的就臉色發白。
「有不會的,就說明還有東西可學呀。」
「……」宋其明又開始一臉哀怨。
轉眼上祀節將近,在女孩子們忙著準備游春新裝的時候,會考開始了。
春已漸暖,窗外梅花謝去,枝上綻出了綠芽,大部分人才答題不久,梁令瓚已經在草案紙上畫畫。
才畫了兩條花枝,忽覺身邊有人,抬頭一看,是李司業領著司丞主簿等人巡視考場。梁令瓚一吐舌頭,趕緊把畫藏起來。
「答完了?」李司業問。
「嗯。」
李司業向身邊人道:「把祟志堂的考卷拿來。」
片時,考捲來了,李司業把它往梁令瓚的案上一放:「做做這張。」
會考一連三場,接下來的兩場里,梁令瓚每場都答完了兩份考卷。鐘聲響起,監場學正起身收卷,李司業巡場至此,先把梁令瓚的考卷挑出來看了,半晌,微微一笑,提起梁令瓚的筆,另取紙,現出了一道考題。
「解完這道再走。三炷香為限。」
梁令瓚抬起頭,李司業的眼底一片光亮,似鼓勵,似期待。
眾生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這個舉動里讀出了三個字——穿小鞋。
不過,李司業平時對梁令瓚的欣賞與疼愛有目共睹,怎麼今天突然想起來給梁令瓚穿小鞋?莫不是梁令瓚做了什麼事得罪了李司業?
但不論是李司業還是梁令瓚,一個面帶微笑,一個興緻勃勃,又不大像。
宋其明從率性堂的考場過來,在正義堂外看的就是外面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景象,不免也把腦袋鑽進去,一看就梁令瓚被留了堂,再一看堂上三炷香已盡,梁令瓚低著頭交了考卷,從這個位置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考卷上一字未落,是一份白卷!
「叫你囂張,叫你得意,還說不緊張,看看你自己乾的都是個什麼事兒!」待梁令瓚出來,宋其明恨其不爭,狠狠一戳她腦門,「會考過不了關,你就得繼續在正義堂再呆一年,比別人晚一年出率性堂。官場上,一個蘿蔔一個坑 ,好坑都被前人佔盡了,越晚越沒好果子吃!」
梁令瓚低著頭,一聲不吭,兩眼發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