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有五廳六堂,博士廳專司教學,是國子監最緊要的所在,堂上正中懸著孔聖先師畫像。下面是國子監祭酒的主位,照例空懸,司位在副位,再往下兩排坐椅,上面坐著各堂博士和各廳司丞。
堂外廣場上,國子監生徒林立,春風吹動青衿衣擺,遠望如一片黛青的秀木聚成林。
在最後一道鐘聲停歇之前,宋其明趕到,站好。
崔子皓就站在他身邊,低低笑道:「喲,只有宋公子一人來啊,你那位交白卷的舍友呢?怎麼?作為國子監里交白卷的第一人,沒臉見人嗎?」
宋其明橫了他一眼,正要開口,旁邊好友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道:「方才蔡博士給他道喜,好像這回他進了前十。聽說南宮祭酒給了請了周老先生出山,會考前,他請假在家中一個多月,如今看來是卓有成效。小人得志,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說話間,堂上源重華的視線掃過來,大家登時噤聲,站直,目不斜視。
司丞捧出卷冊,宣布此次升堂的名字。點到名字的人喜笑顏開,沒有點到名字的人垂頭喪氣,當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宋其明豎起耳朵,直到正義堂的名字全報完了,都沒有聽到「梁令瓚」三個字。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難不成交了白卷還能升堂?此事毫無懸念啊。」崔子皓嘴角帶著一絲譏笑,「有功夫擔心別人,不如擔心自己吧,一行大師的星命符是真是假,今次就能見分曉了。」
宋其明真想揍他一頓。
接下來,是祟志堂、廣業堂、修道堂、誠心堂,以及率性堂。
終於到了率性堂。
宋其明深深呼吸。
率性堂的前十名,會被舉薦入長安國子監,四門學館的生館,將會補入太學。
太學生徒,要求具備文武官員三品以上、國公的子孫,二品以上曾孫的身份,將來實習歷事,至少是七品上起,是大部分四門學館生徒夢寐以求的地方。
名次是從後往前報的,宋其明在第二十名的地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崔子皓看著他,幸災樂禍一笑,轉而志躊意滿,等自己的名字。
「第十一名,崔子皓……」
崔子皓臉上的笑容僵住。宋其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原來是第十一名!第十一名和第十名,名次雖然相近,結果卻是天差地別!
司丞的聲音停也不停,一口氣接著報下去,宋其明正想以牙還牙,好好「安慰安慰」崔子皓時,忽然好像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第一名,梁令瓚!」
梁令瓚?!
宋其明懷疑自己的耳朵。
幾位見過梁令瓚的,都狐疑地向宋其明遞過來詢問的眼神。其它人則是一臉茫然,想不起來率性堂里哪位生徒姓梁名令瓚。
隊伍的另一端,正義堂的生徒們交頭接耳,議論聲如蠶食桑葉,沙沙作響。
源重華槍桿一頓,壓下這議論聲。
「錯了,錯了!」崔子皓臉上有一絲狂亂,高聲叫道,「司丞大人,搞錯了!梁令瓚不是率性堂的,是正義堂的!」
「沒有錯。」司丞合攏名單捲軸,答道,「梁令瓚在會考中,三場考六堂考卷,每一份皆是頭名,三日之內,連升六堂,如今以率性堂頭名結業,補升長安國子監!」
一語激出三尺浪,生徒們驚愕之下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離開了隊伍行列,想去正義堂隊伍中一睹這位頭名的真面目。源重華銀槍出手,險險鎮不住場面。
三日之內,連升六堂!
從龍朔二年高宗皇帝下旨設立洛陽國子監起,數十年間,還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
「這、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崔子皓不敢置信,「他明明交了白卷!」
宋其明雖然覺得崔子皓討厭,但此時此刻,崔子皓確實是喊出了他的心聲,他也覺得不敢置信。是啊,這怎麼可能?!
梁令瓚……梁令瓚考場失利,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好幾天,現在還出不來呢!頭名?連升六堂,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今次會考的所有考卷,皆已由典籍廳入庫封存,有疑議者,可以去典籍廳查閱。」司丞說著,揚聲道,「率性堂前十名者,三日後行結業禮——」
「不!」崔子皓尖聲道,「我不服!不對!不對!那個賤奴才來國子監多久?率性堂?頭名?補入長安國子監?開什麼玩笑?!我不服!」
司丞眉頭一皺,若換了別人這樣大喊大叫,早就被治上失儀之過交給繩衍廳了,但崔子皓畢竟是南宮說的親外甥,國子監里的人,誰能不給祭酒幾分薄面?因此耐著性子道:「會考閱卷,有博士六名,助教十名,學正十名,司錄十名,一道考卷,要經過三次閱卷,最後還有司業大人把關,絕計不會搞錯……」
李司業一直坐在位置上,此時回頭,向身邊侍立的一名司錄吩咐一句,司錄離開,片刻後回來,手裡抱著一疊卷宗,李司業當眾撕了卷宗封印,裡面是一份份考卷,同屬於一人。
「傳閱吧。」李司業道。
生徒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看這些考卷,傳說中的「梁令瓚」三個字,明明顯顯地寫在封頭上。別的學館倒罷了,算學館的生徒們卻是看一片,靜一片,看到了,全場寂靜無聲。
好容易輪到宋其明這邊,宋其明不懂算學,只見卷面筆跡工整,邊上有「極優」二字評語,還沒來得及細看,考卷被崔子皓一把抽了去。
崔子皓鐵青著臉,翻一張,看一張,越翻臉色越難看,但翻到最後,他眼前驀地一亮,好像將溺之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將那張考卷高高舉起,大聲道:「這張不是考卷!有人徇私舞弊!梁令瓚不可能是頭名!」
國子監所有的考卷,皆是由典籍司抄錄出品,全是整齊劃一的楷體,但此時陽光晴好,清晰地照出這一張紙上的字跡,是飄逸如雲的行書。
並且大家都認得,這是李司業的筆跡。
「李司業!你還有什麼話說?」崔子皓臉上肌肉因狂喜而有幾分猙獰,「就算是給自己的愛徒開後門,也不必單給他出一份考卷吧!這公平嗎?!梁令瓚的頭名是假的,我是第十名!」
李靜言緩緩走到崔子皓面前,接過他手裡那張考卷,招手喚來一位算學館的生徒:「四門學館的人不認識這道題,你來念給眾人聽。」
那生徒便念道:「今有望海島,立兩表齊高三丈,前後相去千步,令後表與前表參相直,從前表卻行一百二十三步,人目著地,取望島峰,與表末參合,從後表卻行一百二十七步,人目著地,取望島峰,亦與表末參合,問島高及去表各幾何?」
起初聲音朗朗,中途越讀越疑惑,最後聲音竟越來越低,額頭上隱隱有汗水滲出,他讀完了一時也不能釋手,迫不及待地往下看這份考卷的答案。
李靜言問:「看得懂嗎?」
生徒原也是算學館的佼佼者,身在率性館,此時面色卻有點難看,搖搖頭。
「無妨,這道題我去年才解出,花了三個月,你看不懂,很正常。」李靜言說著,目光掠過全場,「這份考卷,不是出給率性堂生徒的,而是我想看看,梁令瓚超出率性堂生徒多遠。現在,你們知道了。」他頓了頓,道,「這就是我給梁令瓚頭名的原因。諸位,還有誰不服嗎?」
陽光下,生徒們彼此看了一眼,滿場寂寂,再也沒有一個人開口。
「若無異議,散席——」
「我有不服。」堂上忽然有人開口,源重華踱了下來,「我身兼繩衍廳司丞,有一事不服。」
「請說。」
「有生徒不尊師上,口出狂言,尚未處置,怎麼能散席?」
李靜言點頭:「有勞源將軍。」
「職責所在。」源重華的右眼發出雪亮光芒,一把提起崔子皓的衣襟,扔給一旁的衛軍,「帶去繩衍廳!」
「放開我!放開我!」崔子皓變了臉色,大叫,「我說幾句話便要處罰,那缺席的人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