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國子監是教學育人之所,不是動刀槍的地方。」李靜言開口,「有話好說,不可衝動。」
後面一句話,他是盯著源重華說的。
源重華就像一隻出籠的獸,那騰騰的殺氣怎麼都按耐不住,李靜言低聲道:「出了亂子,你怎麼向大哥交代?」
源重華一頓,咬了咬,忍不忍,把槍扔給了屬下。
衛軍們也撤了長槍,捕快們見好就收,立即回刀入鞘,同時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原以為只是來抓個賊,早知道怎麼樣也樣叫上嚴捕頭一起。
「其實在這裡就可以有分曉,何必一定要上公堂呢?」梁令瓚道,「其實我也有證據,能證明我沒動過這鎮紙,並且,還能知道是誰動過這鎮紙。」
「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崔子皓道,「周大人,別讓他拖延時間。」
李靜言微微皺眉:「崔子皓,慎言。既然梁令瓚自有辦法自證,何妨讓他一試。」跟著道,「梁令瓚,你有什麼辦法?」
「請等一等。」
「等什麼?」
「等一樣東西。」
崔子皓哈哈大笑:「司業大人,都說了他在拖延時間了,你偏不信!」
話音落地,宋其明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他養尊處優慣了,難得這樣劇烈活動,眼睛上的水晶鏡片都跑歪了,氣喘吁吁把手裡的瓷瓶交給梁令瓚,饒是如此,還是要放一放狠話:「你們……你們都給我看……看好了……小瓚,小瓚可是一——」
「多謝宋兄!」梁令飛快把他按在椅子上,盯牢他的眼睛,「有勞宋兄,宋兄好好歇息。」
宋其明反應過來,連忙捂上嘴。
梁令瓚問道:「請問方才是誰在我的笈箱中找到這鎮紙的?」
一名衛軍出列:「我。」
「好。」梁令瓚點點頭,又問:「請問還有誰碰過這鎮紙?」
眾人都搖頭。
崔子皓不耐:「你還想拖延到什麼時候?」
梁令瓚很好脾氣地解釋:「總要問清楚,一會兒才不會搞錯了。」
她打開瓷瓶的塞子,緩緩將瓷瓶里的東西灑向白玉鎮紙。自瓶口裡流泄而出的,是極細的粉末,晶亮如金,輕盈如塵,溫柔地覆在鎮紙上,像是給這隻白玉蟾蜍鎏了一層金。
崔子皓不知道梁令瓚要做什麼,但梁令瓚神情太鎮定,讓他莫名有絲慌張,喝道:「我告訴你,這鎮紙可是我舅舅的,你要弄壞了一分一毫,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梁令瓚好像沒聽見,輕輕吹了一口氣,塵飛如霧,白玉蟾蜍上的金粉飛起,只留下淺淺一層附著在上面,現出淡淡的紋路。
宋其明一臉驚奇,湊過去細看:「這是什麼?」
「指紋。」梁令瓚解釋,「只要手碰過的地方,一定會留下印記。尤其是做壞事時,人心裡往往很緊張,手心自然會出汗,印記就更明顯。天上沒有一顆完全相同的星星,人手上也沒有一根相同的指紋。我們只要一個個對比,就知道還有誰動過這鎮紙了。」
「喲,小子有點腦子嘛。」源重華挑了挑眉毛,下巴一點那衛軍,「你,過來把手印摁了。」
衛軍照做,沾著印泥,十枚指紋一個個清清楚楚地印在紙上。
接著,梁令瓚把自己的指紋全摁上去,然後拿著那張白紙給崔子皓。
崔子皓拒絕:「我的鎮紙上有我的指紋,再正常不過,有什麼好驗的?」
梁令瓚道:「非也。不是要證明上面有你的指紋,而是為了驗出上面是不是有第三個人的指紋。要是有第三個人,賊就是第三個人。但要是沒有第三個人……」
「那賊就是你!」宋其明搶著道,臉上放光,「賊喊抓賊!」
「你血口噴人!」崔子皓厲聲,但看著遞到面前的白紙,腳下卻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彷彿那張白紙會咬人。
宋其明道:「你要真清白,為什麼不敢摁手印?!」
「我是失主,為什麼要查我?」崔子皓拉住周縣尹衣袖,面上難掩驚慌,「周大人,快替我作主!」
周縣尹未及口,源重華已經一聲暴喝:「抓了他的手摁!」
兩名衛軍上前,捉住崔子皓。
「我不要!我不要!」崔子皓掙扎,「就是那賤奴偷了我的東西!你們應該抓的人是那賤奴!放開我,我不要,我不要——」
可他哪裡是衛軍的對手?兩名衛軍抓著他,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崔子皓使出吃奶的力氣掙扎,汗迸了滿頭,十個指印,還一個不落地留在了紙上,一枚枚鮮紅無比。
崔子皓怔怔地看著指印,再看看邊上的白玉鎮紙,忽然暴起,只是手還沒有碰到鎮紙,便像是落進了一把鐵鉗中,源重華扼住他的手腕,陰陰笑了,「好啊,這是要毀滅證物嗎?不錯,不錯,你本事很大,耍猴耍到我面前來了,當本大爺很閑是吧?拉本大爺來陪你演戲?!」
「不,不,不——」崔子皓臉色慘白,滿口喊,「周大人救我!周大人救我!」
周縣尹咳嗽了幾聲,「這個……其實一副鎮紙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國子監的規矩,偷盜超過五兩銀子以上者,革除學籍,掃地出門;陷同窗於不義者,受鞭刑三十,革除學籍,掃地出門。」源重華眼中帶著嗜血意味,「繩衍廳的鞭子,已經落滿了塵,崔子皓,多謝你,今日可以讓它活動活動筋骨了!」
「不……三十鞭,我會死的!」崔子皓不敢置信,「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都是梁令瓚,都是他逼我的!我在率性堂已經兩年了,拚命努力才得了第十名,可是,可是,可是他這賤奴冒了出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我兩年的努力 ,就什麼都不是了!梁令瓚,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錯!你一個下人,一個雜役,竟敢爬到我的頭上,毀掉我的前程!你才該挨鞭刑,三十鞭,往死里抽!」
他的臉色慘白,臉頰上卻有可怕的潮紅,眼珠子死死盯著梁令瓚,好像恨不得把視線變成釘子,全扎進梁令瓚身體里。
這大概就是……恨吧?
師父跟大相元太講經,說起過「恨」,「恨」是有部小煩惱地法之一,法相宗隨煩惱之一,內懷怨結,故名為恨。
師父當時說過一個比喻:恨像火焰,能炙干一個人的內蘊。恨令人憤怒,令人痛苦,令人盲目。
那個時候,梁令瓚在一擺弄渾儀造型,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既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可此時刻,看著崔子皓的模樣,忽然懂了師父的話。
「恨是錯的,你恨我也沒用。」梁令瓚看著崔子皓的眼睛,「如果你是第九名第八名,或者乾脆就是頭名,你的煩惱是不是都沒有了?如果硬要恨的話,就恨你平時不夠努力,或是天資實在有限吧。」
崔子皓死死地瞪著她,喉嚨里「嗬嗬」作響好像恨不得咬下樑令瓚的一塊肉。
梁令瓚拿起那張印滿指印的白紙,嘆了口氣,「金粉雖然能顯出些許紋路,但真要辨認起來也不容易,何況指紋覆著指紋,即使有你的指印,我眼力雖好,也不一定辨得出來。」
崔子皓眼睛全紅了,驀地發出一聲喊叫,這喊叫聲似凄愴似怨怒,簡直像是野獸發出來的,他掙脫了源重華,向梁令瓚撲了過來,雙手掐住了梁令瓚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