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就那麼恨我啊?」
到了縣衙,梁令瓚還是心有餘悸,要不是源重華一槍敲暈了崔子皓,她毫不懷疑崔子皓要掐死她。
宋其明哈哈笑:「險是真險。哈哈,但那你後面那番話,實在是把他氣得不行。」
「我……我是跟他解釋呀!」梁令瓚睜大眼睛,「我都說那麼明白了,他只要打死不認賬不就不用挨罰了嗎?」
宋其明愣了:「你不是想落井下石氣他的嗎?」
「為什麼要氣他?他已經夠慘了。」府衙的窗棱擦拭得極為潔凈,園中盛開著一樹樹的花,夜色中不知道品種,一陣陣的香氣卻隨晚風送過來。梁令瓚在風中嘆了口氣,聲音有點低,「他很想去長安。一個人很想做一件事卻不能去做,是很難受的。」
「所以你才同意和解?」
和解是周縣尹提出來的,一來自然是出於私心為崔子皓考慮;二來這件事情傳出來對國子監的聲名有損;三來若是到縣衙走上流程,只要周縣尹稍稍使點手段,把日子一點點往後推,拖著梁令瓚誤了入長安國子監的時間,梁令瓚也不划算;四來周縣尹看梁令瓚的笈箱行裝頗為清貧,已經想好了讓崔子皓出點錢擺平這一次,至於出多少,那就看梁令瓚的底線在哪裡了……
可誰知,周縣尹這許多打算,一條也沒來得及出口,才說了個「和解」,梁令瓚就點了頭,然後就來縣衙準備簽字畫押了。
周縣尹一時也摸不清梁令瓚是有什麼後招,還是突然犯了傻,但眼下趕緊把崔子皓摘出來是正經,不然以後哪有臉去見南宮大人?因此交代書吏把文書做得格外妥當些,這才命人傳喚梁令瓚。
宋其明不放心,一起跟進來。周縣尹一臉慈愛地道:「梁公子寬宏大度,陂湖稟量,是不可多得之材啊!洛陽能出你這樣的人物,是我洛陽府之幸!來,請梁公子下去簽名畫押,留檔封存。」
一出門,宋其明低聲道:「當官兒真不容易,比戲子還會演吶!」
梁令瓚笑道:「那你可得多學著點兒了。」
宋其明看她神情,問:「你真不生氣啊?你別怕,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讓我爹給你討回公道的。」
「多謝你的好意。他又沒怎麼著我,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你不怕這回放過他,他下回還害你呢?」
梁令瓚想了想,搖搖頭:「我覺得他挺笨的。」
言下之意,想害也害不了。
宋其明想想今天的事,服氣了。
書吏把兩人領到籤押房,先拿出文書給梁令瓚過目,梁令瓚匆匆掃了一眼,提筆就準備簽名,書吏道:「戶帖坊籍請出示一下。」
筆頓時停住,梁令瓚聲音僵硬:「……還要戶帖坊籍?」
書吏點頭:「自然。要入庫封檔,少不得要登記。」
「我……我沒帶……」
「我去幫你拿!」宋其明響亮地道,「你放哪兒?」
能不能不要這麼熱心?梁令瓚有流淚的衝動。
「沒帶也沒關係,報上編號就成。」書吏道。
「我……不記得……」
宋其明大笑:「哈哈哈哈,你堂堂算學館率性堂頭名,居然不記得自己的戶帖編號!哈哈哈!」
梁令瓚幽幽地白了宋其明一眼,第一次覺得這傢伙如此聒噪。
書吏也沒辦法,「那你說你在住哪裡?我來找找。梁令瓚是吧?梁姓……」書吏去開身上山一樣高的資料櫃,「梁姓在……這裡了。」
「等等!」梁令瓚問,「我要是不和解,是不是就不用簽字畫押了?」
書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管和解還是結案,字都是要簽的。」
宋其明也問道:「小瓚你怎麼了?」就是被誣偷盜,都沒見梁令瓚這麼慌張。
「我……我……」梁令瓚後悔,無比後悔,她怎麼能因為崔子皓笨就不把崔子皓放在心上呢?再笨也能給她製造麻煩!眼看書吏已經找出一本厚厚的卷宗,問她:「戶主叫什麼名字?」
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即便去問一個小孩子都能得到準確的答案,可梁令瓚腦子裡卻嗡嗡作響,不知道該怎麼答。
答「梁天年」,一翻就能翻到戶主梁天年,有女梁令瓚。胡謅一個,翻不到檔案,身份照樣存疑,再查下去,麻煩更大。
再難的題目都難不住她,但這小小的一問,卻把她難住了。
「梁公子?」書吏神情很是狐疑。
梁令瓚有奪路而逃的衝動。
「我來找吧。」
一道聲音從門後傳來,沉穩,有力,冷靜,有人推門進來,向書吏道:「這是我家親友,我來就行。你辛苦了,回去歇著吧!」
「嚴捕頭巡邏回來了?」書吏見了他,眉開眼笑,「誰說不是呢!在家飯吃了一半就被叫出來,那就勞煩你了。」一面說,一面把事情略作交接,便去了。
嚴安之接過卷宗,頭也沒抬,道:「其明,去走廊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過來。」
「好的!」宋其明對大表哥一向是言聽計從,待跑到走廊里吹了一陣冷風之後,才模模糊糊想,這晚上的縣衙一隻鳥也沒有,大表哥讓他來守什麼呢?
六
籤押房裡燈光昏黃,照出嚴安之一身公服,雙肩綉飛雲紋,腰束革帶,懸著一把細長橫刀,刀柄溫潤光澤,顯然是經常握的。
嚴安之的眼神也像刀柄一樣,有一種熟潤的光,被這樣的眼神看著,梁令瓚止不住地心虛,撓撓頭,坐立不安。
「在國子監過得如何?」嚴安之終於開口。
「呃……就那樣,就那樣。」梁令瓚乾巴巴地答。
嚴安之瞥了眼桌上的文書:「像這種事情,有一次,就會有兩次,三次……甚至比這個更麻煩,更複雜 ,不一定你每次都應付得來。」
「……還好吧。」梁令瓚一點兒也不怕這種陰謀詭計,詭計是人想出來的,只要比想詭計的人聰明一點,就一定能破解。
她真正應付不過來,是嚴安之面前那本卷宗。
那裡有她的秘密,有她的老底。
只要有人輕輕一掀,她就潰不成軍。
晚風拂過,燈影微微晃動,嚴安之眼中彷彿也起了一點漣漪,他輕嘆一聲,問道:「若是現在讓你成親,你願意嗎?」
「……!」這個話題會不會跳得有點太快啊大表哥……
「若有一個人來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任何陰謀詭計傷害到你,不讓你經受任何風雨,和你相伴一生,你願意嗎?」
「這個……」梁令瓚吃吃地,「我還沒想過。」
「那麼,現在想一想。」
梁令瓚發現今夜的嚴安之好像有點不一樣,到底哪點不一樣……哦,有點像那次喝多了的時候,眼神不是平常的鋒利,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潤,彷彿充滿期待。
梁令瓚皺起眉頭,苦思冥想,深刻反思,半晌,點頭:「我想我是願意的……」
剎那間,梁令瓚有個錯覺,嚴安之眼中的光芒,好像壓倒了此時的燈光,以致於讓她頓了頓,才接著說下去,「……只要不妨礙我繼續待在國子監。」
要是他不讓我做女紅,那就更完美了。
這樣,又成了親,又成繼續學東西,啊,就是說,既能讓婆婆和爹爹放心,她又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嗎?真有這樣的人嗎?
嚴安之看著她一派嚮往的眼神,搖了搖頭,左手撫了撫額頭,掌心下,嘴角微微勾起,笑了。
「你啊……成了親怎麼還能再在國子監?在國子監,又怎麼能成親?」
「那還是不成了吧。」
嚴安之深深地看著她:「這便是你的選擇嗎?」
「嗯。」
「也罷。」嚴安之輕輕嘆息一聲。
他嘆息起來的樣子,又讓梁令瓚想到那一次,他說「也罷,反正你還小」的樣子。有點溫柔,又有點悵然。
這種模樣的大表哥像是卸去了堅硬的鎧甲,梁令瓚大著膽子道:「大表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我……我的戶帖和坊籍丟了,你能幫我補辦一個嗎?我……我也不記得編號……你能,呃,能隨便幫我寫一個嗎?」
嚴安之抬起頭,看著她。
梁令瓚好緊張,好怕下一瞬嚴安之就會把刀擱她脖子上,說一句「想辦假證,性命拿來」。
但嚴安之沒有,他打開卷宗,翻到最後一頁,略一思索便下筆。
梁令瓚看得清清楚楚,他寫的是——
戶主:梁又年
一子:梁令瓚
戶址:東市小磨安坊仁清巷
「……!」
嚴安之起身取了空白戶帖和坊籍各一份,待填好名字、蓋好章,遞到梁令瓚手裡,梁令瓚依然沒有從獃滯狀態中緩過來。
她滿心滿眼滿腦只有一件事——
大表哥,他他他他他果然早就知道!